此文發表於《中國翻譯》2018年第3期
轉自:國際漢學研究與資料庫建設
陳東成,湖南臨湘人,文學碩士、管理學碩士,深圳大學翻譯學教授、碩士生導師,大易翻譯學創始人,中國翻譯協會專家會員、中國國學雙語研究會常務理事,《周易研究》、《翻譯季刊》等多家期刊審稿專家。主要從事譯學和易學研究,出版專著《大易翻譯學》、《文化視野下的廣告翻譯研究》等3部,在《周易研究》、《中國翻譯》、《翻譯季刊》等期刊上發表論文近50篇。專著《大易翻譯學》獲深圳市第八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二等獎並收錄至《深圳社會科學年鑑2017》。
作為中華文明的源頭活水,《易經》雄踞六經之首,三玄之冠,「是經典中之經典,哲學中之哲學,智慧中之智慧」(南懷瑾,2008:5)。因此,它備受關注,相關論著汗牛充棟,層出不窮,研究視角也多種多樣:有象數之學的,有義理之學的;有神學的,有哲學的;有經學的,有史學的;等等。遺憾的是,很少有人發現和研究詩學的《易》,在翻譯界有關《易經》的詩學特徵往往被忽視,《易經》古歌翻譯的審美再現鮮有論及。本文擬圍繞詩學的《易》展開研究:首先簡述《易經》古歌被發現的大致情況,然後著重探討《易經》古歌翻譯的審美再現。
1.《易經》古歌的發現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斷言:「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傅惠生、張善文,2008:42)據此立論,詩學也可「援易以為說」。易為體,詩為用,一體俱化,兩相增益。我們不妨探賾索隱,鉤深致遠,尋找和挖掘詩學的《易》。
宋代陳騤《文則》提出「《易》文似《詩》」,並謂「《中孚》九二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使入《詩·雅》,孰別爻辭?」(黃壽祺、張善文,2007:353)此說頗有見地,可謂「石破天驚」,能啟發後人從詩學視角對《易經》卦爻辭進行思考。
1928年,郭沫若在《東方雜誌》第25卷第21、22號上發表長文《<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首次研究了《易經》的屯、賁、離、井、震、歸妹、中孚等七卦中的古歌片斷。「這些分析雖然還很粗略,對這些詩歌的剝離發掘還不完整,對它們詩歌性質的認識還不確定,但已足以擔當《易經》古歌研究的最早的先驅。」(黃玉順,1995)
郭沫若
1930年,李鏡池在《周易筮辭考》一文中指出:「『比』與『興』這兩種詩體,在《詩經》中是很多的,說詩的人自會依體解釋。但《周易》中也有這類的詩歌,卻從來沒有人知道,更沒有以說《詩》之法說《易》了。」(李鏡池,2007:38)他提出,《易經》卦爻辭中有比興式的詩歌,並較詳細分析了《明夷》初九和《中孚》九二兩節。此外,他輯錄出了《屯》六二、上六,《大過》九二、九五等十九條爻辭,稱之為「詩歌式的句子」,認為讀到它們「仿佛是在讀《詩經》」(同上:38-49)。文中的一條結論對分析《易經》古歌有很大的參考價值:「卦、爻辭中有兩種體制不同的文字——散體的筮辭與韻文的詩歌。」(同上:50)
1995年,黃玉順 撰寫的《易經古歌考釋》問世,作者宣稱:「《易經》六十四卦無不徵引古歌:六十四條卦辭中時而有古歌,三百八十四條爻辭絕大部分都有古歌。」(黃玉順,2014:4)該書從十二個方面對《易經》大量引用古歌進行了較詳細證明。此外,該書還討論了《易經》引用古歌的緣由、《易經》古歌的引用體例、《易經》古歌產生的時代、《易經》古歌長期湮沒無聞的原因等。作者認為,《易經》大量引用古歌與引經據典的傳統、賦詩言志的傳統、引詩為占的傳統等有關。至於《易經》古歌長期湮沒無聞的原因,主要是《易經》本身的筮書性質、《易傳》的哲學詮釋、音韻的演變、標點的欠缺等(同上:7-28)。張岱年評論說:「此書的基本觀點可以說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確然成一家之言,為易學研究開闢了一條新途徑,同時亦為古代詩學研究開闢了一個新區宇。」(同上:序1)
2014年,洪迪出版專著《<周易>三讀》,作者在該書的第二部分「二讀以詩 周易哲理詩集」中探討了《易經》古歌。他在前人的基礎上,從四百五十條卦爻辭中輯錄出八十一首詩來,各標篇名,編合成集,名為《周易哲理詩集》,又逐一譯成白話,並作簡要的解讀與注釋。他得出結論:中華民族最早的詩集不是《詩經》,而是埋沒了三千年的隱形的《周易哲理詩集》(洪迪,2014:136-138)。
綜上所述,《易經》卦爻辭並非全為散文式句子,其中多有古歌之援引,《易經》中隱含著一部比《詩經》更古老的詩集。
2.《易經》古歌翻譯的審美再現
《易經》古歌具有詩歌的特性,其翻譯理應遵循詩歌翻譯的規律。筆者認為,譯者應立足於《易經》古歌的原生態研究,探討其形式特徵與內在特質,遵循「以詩譯詩」的原則,譯出地道的詩作。英國著名翻譯理論家紐馬克(Peter Newmark)在其《翻譯問題探討》(Approaches to Translation)中提出,詩歌翻譯中,審美價值依賴於以下因素:(1)結構——對翻譯而言,就是文本的整體規劃以及單個句子的形態與平衡;(2)比喻——可以喚起聲音、觸覺、氣息和味道的視覺意象;(3)聲音——包括頭韻、類韻、節奏、擬聲詞及詩歌中的音步和韻腳(Newmark, 2001: 65)。《易經》古歌翻譯中,譯者不能忽視以上任何一個因素。為有效實現《易經》古歌翻譯的審美再現,譯者可綜合採取「再造詩形」、「模擬音美」、「保留易象」、「構築意境」等手法,茲詳論如下。
2.1 再造詩形
《易經》古歌隱含於卦爻辭中,並非顯而易見。《易經》卦爻辭中古歌的判斷依據主要有:(1)形式上呈現一定的韻律(但不一定全部押韻)和規律性字數(二言、三言或四言,但字數不一定完全一致);(2)運用一些詩歌常用的修辭手法;(3)具有形象、意象、詩意,或抒情言志,或寫景狀物(實有或虛構)(王曉農,2017:121)。《易經》古歌不是原封不動地直接照錄於卦爻辭中的,而多是呈碎片狀態,有的只是隻言片語,有的是單句引用,有的可能被拆開編於不同的爻辭(不一定是同一卦的爻辭)中。所以,翻譯《易經》古歌時,譯者必須首先解讀、領會相關卦爻辭,準確辨識、判斷其中的古歌,將其剝離出來,然後依據語義、語序等進行必要調整,再按譯語語言規範形之於文字。由於漢譯英後,漢字不復存在,漢字本身的圖畫視象消失,文字本身的圖畫視象是不可譯因素,所以詩形再造值得考慮的是詩句的建行形式(分行、分節、詩行長短等),字、詞本身的書寫(大小寫、字體、字號等)、排列,以及空格、標點符號的異常使用等產生的特殊視覺效果(辜正坤,2003: 12;余蘇凌,2015: 15)。例如:
《易經》原文:
小畜
小畜:亨;密雲不雨,自我西郊。
初九,復自道,何其咎?吉。
九二,牽復,吉。
九三,輿說輻,夫妻反目。
六四,有孚;血去惕出,無咎。
九五,有孚攣如,富以其鄰。
上九,既雨既處,尚德載;婦貞厲,月幾望;君子征凶。
(黃壽祺、張善文,2007:62-66)
《易經》古歌:
密雲
密雲不雨,
自我西郊。
牽復自道。
輿說輻,
夫妻反目。
血去惕出。
既雨既處,
尚德載。
(王曉農,2016:235)
《易經》古歌譯文:
Dense Clouds
Dense clouds rise, yet no rain falling.
From the western outskirt they come,
Leading the ox along the way home.
Some spokes fall off the wagon wheels,
Husband and wife fall out with sulky eyes.
Anxiety perishes and caution vanishes.
The clouds have shed rain and all is right.
Their wagoned harvest has been blessed.
(王曉農,2016:293)
上述古歌《密雲》從《易經·小畜》中析出,其中排除了爻題、九五爻辭、卦辭首兩字和斷辭,「復自道」和「牽復」合併為「牽復自道」。譯文保留了原文意象和價值取向,基本意義與原文契合。就詩形而言,譯文分行呈現,行數與原文一樣共八行,各行長度差不多,每行英文詞在六到九個間,音節在八到十個間,譯文基本再現了原古歌的形式風貌。
2.2 模擬音美
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第一編「自文字至文章」中提出文章有「三美」:「誦習一字,當識形音義三:口誦耳聽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義,三識並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王秉欽、王頡,2009:198-199)許淵沖在此基礎上提出「三美」翻譯標準,即「意美、音美、形美」翻譯標準(許淵沖,2006:14-16)。林語堂在《論翻譯》中將魯迅的「三美」說擴大為「五美」論,即要求譯文儘可能傳達原文的音、形、意、神、氣之美,並提出翻譯的標準是「忠實、通順、美」(林語堂,2009:492-493)。「音美」涵括於許淵沖和林語堂所提的翻譯標準中。譯文之美離不開「音美」,而詩歌翻譯更看重「音美」。《易經》古歌是詩,可唱可誦,唱誦之效貴在音美。所以,翻譯時,譯者應盡力模擬音美,彰顯原文的表現力和感染力,達到「感耳」的效果。在音美模擬方面,值得主要留意的是格律、韻式和停頓。此外,頭韻、疊詞、疊韻、行間韻、諧音(只押元音的韻)等也助於營造聲韻美(余蘇凌,2015: 15, 17)。
魯迅
例如:
《易經》原文:
初九,明夷于飛,垂其(左)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黃壽祺、張善文,2007:210)
《易經》古歌:
明夷
明夷于飛,
垂其左翼。
君子於行,
三日不食。
(黃玉順,2014:223)
《易經》古歌譯文:
譯文1:
… shows its subject, (in the condition indicated by) Ming Yi, flying, but with drooping wings. When the superior man (is revolving) his going away, he may be for three days without eating.(Legge, 1993: 159)
譯文2:
Failure of the light during his progress through the sky caused him to lower his wings. When busy with affairs, the Superior Man may go without food for three days on end.(Blofeld,1991: 157-158)
譯文3:
When the enlightened are injured in flight, they let their wings hang down. Cultured people on a journey do not eat for three days.(Cleary, 1992: 78-79)
譯文4:
Dark Bird calling. Hiding your Brightness through flight,
Dipping your wings in the waters.
Noble One goes three days without eating.
(Karcher, 2009: 281)
譯文5:
Darkening of the light during flight.
He lowers his wings.
The superior man does not eat for three days
On his wanderings.
(Baynes, 2003: 140)
譯文6:
In darkness the bird is flying
Hanging down his tired wings.
The noble man on his way
Has no food for three days.
(任運忠,2015: 100)
原文出自《易經·明夷》初九爻辭,古歌《明夷》從中析出。以上諸譯文是否忠實原文,此處不論。就音韻方面而言,譯文1、譯文2和譯文3採取簡單釋義譯法,從頭到尾句子排列呈線型結構,既不成詩形也不押韻,完全置「音美」不顧。譯文4文字僅僅分行排列而已,既不工整,又缺乏詩歌應有的節奏感和音樂感,讀起來平平淡淡。譯文5分四行,第二行與第四行末尾押韻,但句子工整度與原文相差較大,是對原文的減損。譯文6分行展開,各行長度相近,採取aabb押韻形式,可謂「以詩譯詩」,不僅保留了原文的語言內容,塑造了詩形,而且照顧了詩的音韻要求,具有詩歌韻味,讀起來音樂感較強,基本能反映《易經》古歌的音韻風格。
2.3 保存易象
以象示意,以象徵思,基象致道是中國哲思思維範式和表述形態,也是《易經》的根本特性。誠如王振復所言:「《周易》文化與美學智慧的特異性首先是由其獨一無二的符號體系所決定的,這種符號體系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象』。」(於春海,2016:93-94)劉勰《文心雕龍·原道》明言:「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劉勰,2012:1)《易經·繫辭下傳》說:「《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黃壽祺、張善文,2007:406)易象包括卦象、爻象和語象。《易經》古歌中的易象即後者,包括物象、事象,如「飛龍在天」、「密雲不雨」、「枯楊生梯」、「羝羊觸藩」、「大人虎變」、「鼎玉鉉」、「鼎耳革」、「月幾望」等。易象既「通神明之德」,又「類萬物之情」(同上:402)。「易象有以小見大、以簡寓繁、以有限啟無限、乘一總萬的特點,這也便是藝術符號、藝術審美意象的特點。」(王振復,2006:121)
「聖人立象以盡意」,「匯象以成《易》,舉《易》而皆象」(陳玉森、陳憲猷,2000:833)王弼《周易略例》說:「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王弼,2011:414)王弼的「夫象者,出意者也」,表明「象」是為了表達「意」而設立的,是達意的手段,「達意」是「用象」的意圖所在。「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即「象」是「達意」的手段。「意」經由「象」來表達,所以可以通過「象」來探尋「意」。此種思維方式即取象思維方式,它是貫穿《易經》的一種主要的思維方式。所以,《易經》古歌的援引是有選擇的,選擇的重要條件之一就是其中含有表意的象,能以象明意,使其具有象徵性特徵。
《易經》古歌描寫的是一些形象,借這些形象說明相關哲學道理。翻譯《易經》古歌時,譯者要極力啟動自己的「象思維」去理解原作的精神,進而運用「象思維」進行合理的闡釋和翻譯,保留原文中的各種「象」,以傳達原文的精神格局。「象」是不能丟失的,失「象」則難以見意,難以喻理。所以,至關重要的是,譯者要首先將審美判斷滲融在「味象」之中,然後「窺意象而運斤」(劉勰,2012:372),依「意象」而創作,竭力保存易象,即以形象再現形象,達到「立象盡意」的目的。
王弼
例如:
《易經》原文:
大過
大過:棟橈;利有攸往,亨。
初六,藉用白茅,無咎。
九二,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無不利。
九三,棟橈,凶。
九四,棟隆,吉;有它,吝。
九五,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無咎無譽。
上六,過涉滅頂,凶。無咎。
(黃壽祺、張善文,2007:165-168)
《易經》古歌:
枯楊
枯楊生稊,
老夫得其女妻。
枯楊生華,
老婦得其士夫。
(王曉農,2016:340)
《易經》古歌譯文:
A Withered Poplar
A withered poplar puts forth sprouts,
An old man takes a young spouse.
A withered poplar puts forth blossoms,
An old lady takes a lad handsome.
(筆者試譯)
上述古歌《枯楊》從《易經·大過》九二、九五爻辭中析出。其意思是:枯槁的楊樹生出嫩芽新枝,龍鍾老漢娶了個年少嬌妻。枯槁的楊樹開出新花,龍鍾老太配了個強壯丈夫。此古歌使用了比而興手法。洪迪(2014:149)曾使用「映射振蕩」這個術語來分析此段古歌。所謂「映射振蕩」,主要指兩句疊加,並列共振,相互映射。古歌將自然界的枯楊生稊、枯楊生華分別和老夫娶年少嬌妻、老婦配強壯丈夫聯繫起來,取其相似點,啟發人們去想像、去推知一個抽象的事理,這個事理就是人們常說的「意」。此例中,古歌的前後兩部分分別讓人比附推論出「無不利」、「無咎無譽」之「意」。英語譯文四句長短相近,結構平行,雙行押韻,尤其是保留了原文意象,較好地表現了相應古歌的藝術效果。
2.4 構築意境
林語堂在《論翻譯》一文中說:「語言之用處實不只所以表示意象,亦所以互通情感;不但只求一意之明達,亦必求使讀者有動於中。詩與散文之別,則詩人能運用語言文字之直接的傳感力,使於意義之外,讀者能得一種之暗示,受一種之衝動。」(林語堂,2009:500)茅盾在《為發展文學翻譯事業和提高翻譯質量而奮鬥》的報告中指出:「文學作品是用語言創造的藝術,我們要求於文學作品的,不單單是事物的概念和情節的記敘,而是在這些以外,更具有能夠吸引讀者的藝術意境,即通過藝術的形象,使讀者對書中人物的思想和行為發生強烈的感情。文學的翻譯是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時一樣得到啟發、感動和美的感受。」(茅盾,2009:575)
林語堂
《易經》古歌「不只所以表示意象,亦所以互通情感」,能使讀者「得一種之暗示,受一種之衝動」。究其原因,它能在文字之外,在意象之外,能傳達作者的生命體驗,即融情於「象」或寄意於「象」,以引起讀者的共鳴,能夠讓人產生無窮聯想和回味,「具有能夠吸引讀者的藝術意境」。所謂「意境」,指文學藝術作品通過形象描寫表現出來的境界和情調,是審美主體的「意」和審美客體的「境」兩者結合的美學境界。意境是意象的升華,意境的內涵大於意象。「意境不僅僅是意象的聯結,而是眾多意象通過有機組合併經過熔鑄之後所形成的一個凸現同一主題的意蘊及其所輻射的無限空間。」(吳珺如,2012:73)「意境使意象所顯示的生命體驗得到進一步的凸顯與強化」,「使單個意象難以傳達的內涵顯示出來」(童慶炳、程正民,2001:173)。《易經》不僅「立象盡意」,而且「以象築境」,是一部「以象築境」的哲思典籍,誠如姜夔《詩說》所云「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善之善者也」(吳珺如,2012:72)。《易經》古歌之「境」生於象外,翻譯時,譯者應巧妙地「築境」,生動地再現原作的獨特神韻和美感,「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時一樣得到啟發、感動和美的感受。」例如:
原文:
九二,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黃壽祺、張善文,2007:353)
譯文1:
The second line, undivided, shows its subject (like) the crane crying out in her hidden retirement, and her young ones responding to her. (It is as if it were said), 『I have a cup of good spirits,』 (and the response were), 『I will partake of it with you.』 (Legge, 1993: 273-275)
譯文2:
Nine at the second line, the crane calls in the shade of the mountain and its partner answers each of its calls. I have a pot of good wine, and I』d like to share it with you.(傅惠生、張善文,2008:345)
譯文3:
Nine in the second place means:
A crane calling in the shade.
Its young answers it.
I have a good goblet.
I will share it with you.
(Baynes, 2003: 237)
譯文4:
—— 2. When the crane sings in the shade,
Its companion will echo the song;
When I have good wine,
You will share the drink.
(汪榕培、任秀樺,2007:125)
譯文5:
Nine in Second Place
A crane sings in the shade.
In harmony echoes its mate.
I have mellow wine.
We share with pure delight.
(筆者試譯)
原文出自《易經·中孚》。除爻題外,其餘部分為古歌。原文中的古歌不僅句式整齊,形象鮮明生動,上兩句「鶴鳴」、「子和」與下兩句「我爵」、「爾靡」具有「比興」情調,而且偶句諧韻,讀起來朗朗上口。其風格、韻致頗如《詩經·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陳戍國,2002:348)。古歌的大致意思是:鶴在樹陰中鳴叫,它的同類聲聲應和;我有甜美的酒漿,願與你共飲同樂。以上五種譯文,雖然基本意義的表達不盡相同,但都說得通。譯文1和譯文2純屬散文譯法,譯文3和譯文4文字排列似詩但詩味不濃,譯文5注意了詩形、音韻、用詞等,能讓人領略《易經》詩意般的「和」的美好境界:山清水秀,鶴鳴子應,一幅和泰、和諧的自然圖景;笙歌美酒,賢主嘉賓,一片和睦、和悅的人倫之情(陳東成,2016:205)。
3.結語
《易經》是一部曠世奇書,也是大道之源、萬有概念寶庫,蘊含無窮智慧。「是故學之而彌深,用之而彌精,盡古今,蓋天下,沒有比《易經》更高深、更美、更神奇了!」(徐芹庭,2009:自序1)。《易經》不斷吸引人們向其奧妙之處探尋,如今,人們已不局限於其象數義理的研究,而向更廣更深的領域掘進,本文所探討的《易經》古歌及其翻譯的審美再現便是一例。《易經》卦爻辭不是由普通的純散文式的句子組成,而多有古歌之援引,其中隱含著一部比《詩經》更古老的詩集。所以《易經》的翻譯與傳播也就不應局限於傳統所認為的散文式的卦爻辭,而應發掘其中的詩學特點,再現其古歌成分的形式特徵與內在風格。這樣才能有助於譯語讀者把握原作的深刻內涵,獲得與原作讀者相同的精神格局和審美體驗,從而促進文化交流,弘揚中華文化。本文所提出的「以詩譯詩」原則下的「再造詩形」、「模擬音美」、「保留易象」、「構築意境」等手法,旨在有效彰顯《易經》古歌的美學意蘊。希冀有更多的易學研究者、翻譯者關注詩學的《易》,讓「易詩」這塊文學瑰寶大放光彩!
注 釋
[1] 據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周易》補入。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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