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大唐的模樣,就去唐陵走一走…
或許看到唐陵的時候,你就能看到大唐的模樣,甚至從它的樣子了解到這位帝王離世時大唐所處的時期…
關於盛唐,最近熱播的《長安十二時辰》或許從一方面體現出了盛世大唐的華麗之景…
但畢竟盛唐離我們太過遙遠,那些光鮮的色彩在滄桑的時光中總有些辨識不清的成分…
不過十二時辰之名,我覺得很貼近李唐王朝和長安這座城市的盛衰…
因為不論李唐王朝還是長安的興衰,就似我們一日所要經歷的十二時辰,總要經歷黑夜,黎明,日出,正午,日落,黃昏與再度沉寂下的黑夜…
唐的正午,想來是開元盛世的景色。
而對於這篇文章中我想書寫的睿宗李旦,他恰好在開元年間離世,所以他也是唐史上唯一擁有開元盛世時所造帝陵的唐代帝王。
用十二時辰來比喻,他所處的時辰,或許是日出後已經明亮的辰時到日中臨近午時的時段…
這近三個時辰,是太陽漸高暗影逐步減小退散的過程,是唐從穩定到繁榮的過程,也正是處於盛唐光影庇護之下的時代,是可以遺留下供後世緬懷的盛世風華之時代!
盛唐氣若何?
斑駁於史冊,孕育於詩篇,駐於殿角飛檐,存於古陵石間~
曾聽人說,再厲害的工匠雕琢出的作品也難大於它所處的時代背景。
看過了唐陵多數的獅,我才恍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雕工也好,氣勢也罷,從唐獅的個頭紋理間已彰顯出了時代的影子,國力的強弱和經濟的貧富…
而作為盛唐開元時期營造的唯一帝陵,唐睿宗李旦的橋陵絕對是唐陵之中的佼佼者…
從橋陵石刻的個頭大小及創意造型,只要對比安史之亂後的唐代帝陵石刻(比如唐玄宗李隆基的泰陵),盛唐的氣魄,便躍然紙上……
在我看來,橋陵或許是最能尋到盛唐氣息的地方…
畢竟,這位墓主人是親歷了初唐到盛唐過渡期,又經歷了開元盛世的光景,最後在王朝走向巔峰之時離世的帝王…
加之他生平的舉動,也讓他在身後得享了特有的光鮮與殊榮,讓兒子為他的陵寢頗費了心思…
只是於這裡的墓主人,他所歷的心酸和處事的淡然,或許就如他的生平一樣,遠沒有想像得那般平靜…
橋陵之墓主李旦,又名李旭輪,李輪,武輪。
他是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八子,唐中宗李顯的同母弟,太平公主的同母兄,唐玄宗李隆基之父。
在朝不保夕的唐史爭鬥里,在最是無情的帝王之家,他兩次讓出皇位,一次讓出太子位,身臨困境,卻反倒練就了一番淡然,把一個「讓」字,演繹到極致。
而他的兒女,似乎被他這種處變不驚,淡薄權勢的態度影響,也各個都是唐史里的異類。
他的長子同他一樣讓出了太子位,他的女兒們則入道求仙,渴望遠離皇室殘酷的內鬥,連繼承他帝位的玄宗,也算是唐史上少有的兄友弟恭之人…
觀李旦的一生,觀他的一脈,便似一股清流衝破血跡斑斕的滾滾洪濤…
他,也讓後世看到帝王家虛幻的親情原來也可有另一番色彩,可以如他的一脈一般,平平淡淡,安樂而終。
身在橋陵的時光,總讓人仿若置身大唐~
閉目間,便是血影刀光,母子反目,姑侄成仇…
而耳邊傳來的風聲,將那唐的餘音娓娓道來,攝人心魄。
可明明這般靠近,卻偏偏又離唐那般的遙遠…
我們,是站在時空的節點,站在知曉故事結局的基礎上,看著盛唐離去,徒留下眼前的滄桑,卻無從認知這座帝陵主人真實的人生…
對他的一切了解,皆來自後世所書的史冊之上…
李旦的一生起起伏伏。
他看著兄長被廢,無奈地做起了母親的傀儡,最終又迫於形勢選擇了上表讓位。
在母親權傾天下之時,他小心翼翼地在危機四伏的皇嗣生涯中退讓求存,險象環生。
面對兄長的還朝,他屢屢稱病,讓出太子之位,後又在「神龍之變」中幫助兄長復辟,立下功勳,再度拒絕了「皇太弟」的殊榮。
面對嫂嫂的野心,他泰然自若,安定社稷,最終從侄子手裡接過了曾經屬於他的江山。
登上帝位的他雖然在位日短,卻也讓李唐的江山迎來了欣欣向榮的景色。
面對妹妹日漸膨脹的慾望,他心有不忍,卻借著天象讓位給了兒子,將李唐江山的未來指明方向,避免了新一輪的內禍…
當一切塵埃落定,他也功成身退,送出手中的權柄,把一切交給兒子定奪。
何須身為帝?自有功垂史。
他的每一次選擇好像都給了唐新的希望。
開元盛世之景,雖是玄宗的功勞,卻也是睿宗明智的選擇所造就的。
他獨具著慧眼,或許早早便將一切看透看淡,也看出了兒子會引領唐走向新的紀元…
睿宗之「睿」,是在隱忍退讓中尋找新生,成全家國,成全百姓,成全盛世天下的大智慧!
大智若此,唐史上,又有幾位帝王能與之相比呢?
「開元四年夏六月甲子,太上皇帝(旦)崩於百福殿,時年五十五。秋七月己亥,上尊諡曰大聖貞皇帝,廟曰睿宗。冬十月庚午,葬於橋陵。天寶十三載二月,改諡曰玄真大聖大興孝皇帝。」
而據史冊所載,隨李旦祔葬於橋陵的有他的昭成皇后竇氏與肅明皇后劉氏。
只是這兩位被追封的皇后當初因詛咒武則天,被召去朝拜告退後便同時遇害,不知葬處,所以這所謂的祔葬,實際是招魂而葬。
除了這兩位皇后外,蒲城還曾出土過賢妃王芳媚的墓誌,顯然橋陵是有其他嬪妃陪葬的。
千載變化,陵寢荒蕪,盛唐的身影在默默遠去,有太多東西無從探究…
當初的熱血涼了,唐時的清流乾了,留下的,唯有關中大地上沉寂千年的山陵石獸們還在繼續守望李唐的山河與那些曾經榮耀一時的人們。
死於開元盛世的李旦,最幸運的地方或許是趕上了國力強盛的時代。
他橋陵東門的回頭獅,南門的扭頭馬,還有北門的舞馬形象都是唐陵中絕無僅有的存在…
這些也讓當初的我一見難忘,為之魂牽夢繞…
《明皇雜錄》里關於唐玄宗養舞馬拜壽的情節一直以為是傳說,可是卻在何家村出土的文物國寶鎏金舞馬銜杯銀壺上表現了出來。
唐朝的詩歌中亦有 「腕足齊行拜兩膝,繁驕不進蹈千蹄。髤髵奮鬣時蹲踏,鼓怒驤身忽上躋。」的描寫。
而這種舞馬的形象其實不僅僅存在於銀壺壺身上,也存在於盛唐產物中的橋陵石刻。
這些馬的身姿停留在盛唐的舞樂里,我想也是玄宗對父親讓位之情的一種感恩吧。
睿宗李旦的橋陵,位於今陝西省渭南市蒲城縣城西北15公里的豐山上。
豐山屬於橋山山脈余脈,在唐時,也稱作橋山。
對於橋陵最美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它的東門。
橋陵的東門,即橋陵之青龍門,現存兩隻造型獨特的回頭獅與門闕遺址。
在今年年初的某日,我和朋友迎著曉光晨霧,踩著腳下薄薄的積雪,滿懷期待地趕赴了蒲城,再赴一場盛唐的約會~
許久未見東門之獅,便準備泡一上午在這裡,任自己與它們在光陰里交錯擦肩~
沉浸在橋東的朦朧歲月,我和朋友互相拍著對方與獅子的隔空對話,不知不覺間,竟都愛上了景深之美。
或許,那感覺更像是追尋著遠去模糊的盛唐之景吧。
時光靜淌,風穿過被遺棄的村落,吹遍這裡的每一寸土地。
腳下窸窸窣窣,我們點著盛唐的橘燈,穿越著焦黃的草叢,一步步走向那些逝去的時光…
時過境遷,盛唐的華彩在歲月的雕琢下一點點破裂,連樣貌也如獅面一樣在後世的史冊上變得模糊起來…
神獅們從千年守望到面目全非,坐望著滄海化為了桑田。
周圍的一切,是真的變了!
從安史之亂開始,唐由盛轉衰,那些睿宗的子孫們,那些唐史上努力中興的帝王花費了近200年的時間,也沒能讓唐的國祚永延…
而在唐之後,更有多少王朝曾在歷史上叱吒一時,最終卻和唐一樣隨著時間再度消失在塵封的史冊上呢?
興亡之事,總令人惆悵,面對著這些真實的見證者時,更是如此。
可雖然盛唐已去,但盛唐的光景卻如烙印般留在了這些石獅的身上…
看過了唐陵多數的獅,你很容易發現橋陵獅子與其他唐陵獅子的區別…
這種獨一無二,不限於個頭、形態、都是處於盛世的匠人們用手下的線條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時代氣勢。
穿行在荒野間,陽光漸漸透出了灰濛濛的雲層,霧氣也在不知不覺中散去。
可徘徊在兩隻神獅之間的我們卻恍然未覺。
這是一場盛唐的遺夢,孤獨,美妙,讓人不願醒來。
橋陵最愛的回頭獅,是關中唐陵里最獨特的造型之一…
那獅面威武,卻不失憨態,南側的這隻總是蹲坐在樹下,靜靜望著遠方失神,不知是否還在留戀著那些曾屬於它的時光…
它的毛髮細膩捲曲,見過了晚唐獅子的鬃毛後,我們才近一步感受到它的精氣~
每一道痕跡,都是盛唐匠人們的靈魂,每一道痕跡,也已經證明了它來自盛唐…
不信的話,便看看晚唐時所作的唐簡陵的獅子。
對比之下,也能看出晚唐帝王的悲慘之運。
不光如此,橋陵獅子的牙也很細緻。
這獅的虎牙銳利,板牙和槽牙分明,在時光中,牙上生了些黑色的斑,就像是它沒有好好刷牙,沉積了色素,長出了結石。
獅子的爪子厚實,骨節層次分明,腿上的肌肉健碩,鬃毛捲曲俏麗,可這一切卻又離不了貓科動物柔軟可愛的形態。
石頭的紋理在千年歲月里出現了裂痕,草木則趁機而入,在它的座下成長起來。
同樣的石裂也出現在了它的背部,就如一道道鞭痕傷疤,留在它的身上,讓人忍不住愛撫心疼。
它不及它的主人那般善於隱藏,將這些傷痛裸露在外。
而對於李旦,他的母親也好,妹妹也好,留給他的傷,也許只存在心底,並不曾為後世知曉。
日頭漸高,再次穿過了草叢,來到北側這隻面目全非的獅子跟前。
初見之時,便被它震撼過,今日再見,仍忍不住為它的面龐悵然。
盛唐離我們太遠,遠到我們隔著時間的長河永遠都看不清晰她真實的樣貌…
而這獅似乎也為了隱藏那個時代的秘密,在現世中殘去了嘴臉。
歷史的真相,歷來都是後人給的,李旦的時代雖是盛世,卻是唐朝政權內部爭奪最為激烈的時候,這也讓很多事情無法被還原出最初的樣子。
但我卻很佩服李旦的胸懷,他曾在母親死後為她追尊「天后聖帝」,這似乎隱隱表達了他這個兒子對母親功績的肯定…
據說這邊的這只是一隻牝獅。
這也在冥冥中寓意了睿宗兩位祔葬於此皇后的命運。
《舊唐書》中說,「(昭成皇后竇氏)為戶婢團兒誣譖與肅明皇后(劉氏)厭蠱咒詛。正月二日,朝則天皇后於嘉豫殿,既退而同時遇害。梓宮秘密,莫知所在。」
又有「長壽中,與昭成皇后同被譴,為則天所殺。」的記述。
當初在母親座下活得戰戰兢兢的李旦,面對妻子的離世似乎並未有過多的情感流露,畢竟,那或許要為他引來殺身之禍。
但顯然,登基後的他還是心有所念的……
再想想當初李唐復辟後的那些號墓為陵與追封,真真心疼當時捲入爭鬥的皇室成員們。
生於帝王家的悲哀,自古就與他們所受的殊榮同生。
繞著石獅而轉,欣賞著這隻獅子頭後的披髮,細膩的波浪果然也與簡陵的不在一個級別上。
牝獅的耳朵順著毛髮別向後方,看起來輕巧可愛。
昨日才知這黃黃的痕跡算包漿。
它們分布在石頭的很多角落,讓這獅身上留下了不少特殊的斑紋。
北側的這隻獅,雖然殘了面貌,但後腳等細節卻保留得比另一隻還要好,天然的裂痕,更似它們的指骨,讓獅爪充滿力量之感。
回首來路之獅。
泛著光暈的金黃枯草已經沒過了獅子的足。
它像是回歸了原本屬於它的原野,在冬日的午間,慵懶悠閒地享受著日光。
而不知何時而生,亦不知何時而死的樹,就這樣陪伴了它多年。
那樹枝招展,向東傾倒,與獅子的轉向而合,就像是為他定製的憑几,用來給它倚靠休息。
獅子的東南方向,殘存著青龍門的門闕遺址。
闕的周身布滿酸棗,周圍是廢棄的土牆。
涉足至此,我卻因為滿闕的酸棗止步在了闕下。
隔著荒涼的酸棗,只覺得盛唐不易,這一路行來,所有人都是披荊斬棘。
邪正善惡如何,本就沒有定論。
李旦的故事,就似一部唐代的羅生門,將每一個人眼中的世界展現,又從其他人的眼中告訴了我們他們想隱藏的秘密。
細細品之,回味無窮。
向北而望,只見到新冢,卻沒看到另一處闕址。
但在剛剛闕附近階田的邊緣,我們發現了唐代的指紋磚和碎瓦。
同樣承載著盛唐氣息的它們,又有多少辛酸無處訴說呢……
盛唐的夢終將遠去…
在這裡徘徊良久,我們走遍了喜歡的所有角度,只希望能多方位欣賞這對兒造型獨特的獅子,領悟盛唐遺留下的篇章。
待到日頭高照,我們這場橋陵東門之行也接近了尾聲。
匆匆的來去,再拜旦哥與獅子兄~
願盛唐的光陰永駐山陵~
願盛唐的氣息永耀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