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媽的眼裡,我是個叛徒。
這還得從很多年前說起。
我爸這個讀書人也瞧不上窮鄉僻壤的人,所以跟當地人處得很不好,因而總是被孤立,但他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為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城裡,不再跟這些鄉下人打交道。
但年復一年,總等不到回城的消息,他漸漸就頹了,人消瘦下去,因為沒啥吃的,走路都打飄。
大柱的父母都過世了,他跟妹妹相依為命。他是個很善良的人,雖然我爸有點讀書人清高的臭毛病,不拿正眼瞧他們這些鄉下人,但他總說一個年輕人背井離鄉來到這裡,心裡不好想是很正常的,所以他有事沒事兒就去找我爸,幫他幹活,也教他鄉下的生活習慣,還開導他。
我爸再傲氣,畢竟還不到二十歲,也從來沒有經歷過事兒,在他鄉突然有個大哥對他好,他像被感化了一樣,沒那麼倔了,都按大柱教的做,果然日子就好過了些。
大柱特別高興,他逢人就說:「我就知道那個人不孬,你們還不信,瞧他現在乾得不挺好的麼!」
有了大柱做緩和劑,我爸跟村裡人的關係也一點一點在緩和,還有一個原因大概是他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回不了城,所以他不得不學會接受現實,讓自己融進這個環境。
一旦我爸放下了身段,他的一大優勢就顯了出來——識字,有文化。
他幫忙整理村裡多年積攢的文書,幫忙記帳,因為細心認真,村裡要修點碑文之類也會找他寫,過年過節的對聯也少不了他的毛筆字,連村裡唯一的老先生都感嘆自己的活路被個小娃子給搶嘍。
我爸的精氣神也恢復了些,他本來就生得矜貴又氣派,不再臭著臉就是個很俊的小伙兒,家有適齡女兒的就動了心思。
大柱搶了個先,說要把他唯一的妹妹介紹給我爸。
我爸因為欠著他的人情,就見了。大柱生得五大三粗,他妹妹卻稱得上清秀,見面那天她特地穿了一身紅色的新衣服,還細細地描了眉,紅紙抿了唇,是個有靈氣的小佳人。
我爸雖然接受了回不了城的現實,但骨子裡還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希望將來的伴侶能跟他靈魂相通,所以眼前這個姑娘並不合他的意,起初的衝動也就慢慢冷卻下去。
大柱對他妹有著絕對的信心,說:「你很快就會喜歡上我妹的,我妹收拾家務在村裡是一絕,她還做得一手好飯,我就不信你小子不上心! 」
他臨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妹妹,拉著她的手遞給了我爸,我爸明白他的意思,他想拒絕,可大柱口吐鮮血的樣子讓他難以啟止,只好被動地把手放了上去,看到這一幕,大柱含笑閉了眼。
長兄如父,所以村裡人就讓他倆在熱孝期趕緊成婚,讓他也走得安心。
我爸被各種聲音罵得抬不起頭來,那邊大柱妹趁人不注意要去跳河,哭訴反正自己也沒人要。
沒多久,大柱妹的肚子就大了起來,最後生下來一個女孩,也就是我。
自從有了我之後,我媽便像個真正的主人一樣把持著整個家,她說那些書紙也沒啥用了,都用去引火了,我爸雖然難過,但他辯駁不贏,只得看著那些紙張都化為灰燼,只有抱著我讓我聽他念書時,他的臉上才會神彩飛揚,仿佛還是那個十幾歲的少年。
我媽把他操持得人模人樣,從吃飯穿衣到出行,她仿佛把他當成另一個孩子在養,喝水都要先試試燙不燙,但我爸並不快活。
村裡建小學時,我爸曾提過要去教書,他的確不是干農活的料,教書也算是專業對口了。
本來村裡已經同意了,我爸那些天格外歡快,梳頭髮時還哼著小曲兒,可這一切被我媽攪和了。她不同意我爸教書,說家裡忙不開,他得留在家裡,哪裡也不許去。
我爸日漸寡言,像個木頭人一樣,有時候我出去玩了,他就一個人坐在屋檐下,什麼也不管地發獃。
可是很快她又會變得不高興,因為有個年輕姑娘說想請我爸寫兩副對聯,不白寫,給錢的。
我爸欣喜地答應了,但我媽蹭地站起來,拒絕了這樁交易,她目光犀利地瞪著那個姑娘,仿佛她在干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她攥著我的手很用力,我一吃痛就叫了出來。
我爸看到這樣子就嘆了一口氣,從我媽手裡把我接過去抱著,喃喃地說:「不寫就不寫吧,寫得又不好。」
我媽這才收斂了氣勢,我爸則抱緊我,沉默地加快了回家的速度。
「那剛死了男的,心裡能安分?我可不放心把她爹跟那種女人擱一塊! 」
就在我爸以為他會在鄉下了此餘生時,他可以回城了!
他的眼淚前所未有地噴涌而出,每根頭髮絲兒都透著喜悅,反觀我媽,聽到消息後眼睛瞪得老大。
那幾日,我媽的脾氣更加陰陽怪氣,我隨口說了一句粥太咸了,她就摔了筷子說有得吃就不錯了,我被嚇懵了,我爸趕緊來哄我,不滿地對她說:「你沖孩子瞎發啥火! 」
我媽嗆聲說:「我肚子裡爬出來的,我還罵不得了?我還要打呢!」說完就扯過我在我屁股上呼了兩下。
我爸抬高了聲音:「你這人太蠻了,孩子沒錯就不能瞎打。」
我媽更不服氣了,嗓門壓了過去:「誰家不打孩子? 」
我爸吼:「我們那兒! 」
他終於可以把他生長的城市掛在嘴邊了,我媽愣了愣,一時間沒明白過來我爸的意思。
我爸說:「孩子要教不能隨便打,那不是讓街坊鄰居看笑話麼? 」
這下,我媽終於明白過來,我爸這是要把我們都帶走,帶去他長大的地方。
我爸摸著我的頭,話卻是對我媽說的:「你趕緊收拾收拾,我家裡人寄來了車票,過幾天就走。 」
可她沒有想到,日子有時,竟會那樣難過。
我爺奶對我媽這個兒媳肯定很不滿意,但他們都是有教養的人,木已成舟也只好認了,不會明面上說些嫌棄的話,只是骨子裡的瞧不起卻也是藏不住的。
我媽與大院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不懂那些時興的東西,不會擺弄那些時髦玩意兒,就連衛生習慣她都不懂。
如今,我爸成天往外跑,我爺奶也不愛跟她說話,一說就是她哪兒做得不好,得改。走親戚從來不帶她,有人來家裡了,匆匆介紹一句就把她打發出去。他們沒有罵我媽,但態度就像軟刀子,一刀刀地刺進她的身體里。
那天,我爸打扮得很光鮮說要出門,我媽問他去哪他說跟朋友有約了,我媽又問哪些朋友,我奶就打斷她的話,說了你也不認識,別耽誤他時間了。
她罵得很難聽,我爸讓她停下也不聽,她連他一起罵了,我爸忍無可忍地給了她一巴掌才算結束。
這一鬧鬧到了家裡,我奶罵她不可理喻,說那個女人是某個幹部的女兒,我爸的工作就是托到人家頭上了,現在出了這事,工作就打了水漂。
我爺罵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嘆著氣去準備賠禮道歉的東西了。
我媽也沒想到那女的會是這麼個身份,但隨即她又憤怒了,既然人家身份這麼重要,為什麼不告訴她?我爸疲憊地揉著眉心:「跟你說了你也幫不上忙。」
我媽被刺痛了,這是在嫌棄她無能了?她尖利地嗆道:「什麼忙要跳這麼騷的舞才能幫?我看你們就是不乾不淨! 」
我爸覺得跟她沒法溝通,拒絕再跟她說話。
我媽被晾在大廳里,覺得無限悲涼,她不要在城裡了,她要回鄉下!
我跟著我媽回了鄉,我也沒有太大的不習慣,畢竟我才五歲,習慣和記憶都很容易被新的洗刷掉。
其實我媽心裡還惦記著我爸,她照顧了我爸那麼多年,樣樣都是她打理的,雖然在城裡她好像什麼都做不好,但是對於我爸她還是很自信,她說我奶都那麼大年紀了,肯定照顧不好他。
那時我也說不好是傻還是精,我看出他們吵架了,以為我媽不喜歡聽到我提我爸,但那天我鼓起勇氣說我想爸爸時,我媽很高興,她立刻就去買車票了。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過來,我媽早就想有個理由讓她找我爸了,可恨我不開竅。
剛好我爸生日了,我媽帶著我買了份禮物樂癲癲地去找我爸了,但沒想到的是,我爸和他的朋友們正在慶生,玩得比較開,我爸划拳輸了跟其中一個女人喝起了交杯酒,他兩頰通紅,看起來就是日子過得極愜意,聽說那個女人是他少年時期就喜歡的對象,一直還沒結婚。
我媽惱了,把禮物摔到地上,咬著牙罵我爸臭不要臉!
她這一聲罵,有多少是憤,又有多少是慌。
她原本是想看到我爸過得很孤苦,她就能順理成章地又留下來了,但顯然,沒有她,我爸過得很瀟洒,這讓她崩潰了。
這次回鄉後,我媽愛上了喝酒,喝多了就罵,罵我爸是個沒良心的,當初大舅好心帶著他,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白給了她,後來他回城,心就野了,看不上她了。
罵完就狠狠揩了一個響亮的鼻涕,當年那個尚算水靈的姑娘如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粗婦,此時,她還不到三十歲。
我爸得知我還沒上學時,強行從我媽這裡把我帶走了,我媽殺豬一樣嗷著搶人了,可我爸非要帶我走,甚至叫來了警察。
最終,我媽敵不過我爸,讓我走了。
一開始,我對我爸也有敵意,尤其那會他已經跟那個女人同居了,只不過由於我媽的原因,他們不能領證罷了。
我以為我會恨我爸很久,可事實上,我很快就不恨了。
後來,我去學校讀書,雖然年紀比他們都大,可識字是件快樂的事兒,我竟然能忽視掉那些冷眼。當一個人見識過更好的世界,會本能地知道哪些是好的,哪些是應該被扔掉的。
我媽看到我這麼快就接受了我爸他們,並且行為作派也離她越來越遠時,連我也怨上了,一次她罵我爸,我讓她放寬心點,做些自己高興的事時,她認定我在偏袒我爸,惡狠狠地罵我是叛徒,她生了個白眼狼,還不如一早就掐死。
在村裡的時候,我爸識字是她的驕傲,可當他們去了城裡,周圍的人都識字,我媽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她只能惶恐地看著我爸跟別人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她沒有辦法融入他們,自卑讓她變得敏感易怒,也把自己推得離我爸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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