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國產青春片,絕大多數人的心中最佳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但在我的心中,始終藏著另一部電影,絲毫不遜於前者。
它就是路學長導演的作品 《長大成人》。
我時常想像,如果《長大成人》並沒有因為審查受阻,耽擱了3年才上映,也沒有遭遇大量刪改,以至於部分段落支離破碎,那麼今天的人們又將如何評價這部電影?
想來會非常不同吧。
但沒辦法,歷史無法假設,發生的也已發生。
在外力干預下,《長大成人》遭遇了無法彌補的破壞,但相信看過這部電影的人還是能夠感受到它昂揚的生命力。
這是一部有「魂」的電影,哪怕傷筋動骨,魂也是不散的。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部不該被遺忘的電影,以及熒幕之外更令人唏噓的人生。
01
《長大成人》最動人的地方,在於它的「 純情」。
它是導演路學長的處女作,路學長拍攝這部電影時,已經三十歲了。
與他同為第六代導演的張元、賈樟柯、婁燁、王小帥,此時都已有了自己的作品,而路學長卻遠遠落在了後面。
究其原因,都是因為病。
路學長早在7、8歲時就患上了嚴重的腎病,身體一直不好。
等到電影學院畢業,本想大展身手,成為中國電影未來的「費里尼」,不想舊疾復發,一病又是兩年。
漸漸地,路學長遠離了電影。
直到有天,他在路上偶遇田壯壯。
壯壯導演問他:「好久沒見你了,幹嘛去了?還想不想拍電影?」
路學長回答:「想啊!」
於是,沒過多久,《長大成人》的劇本宣告完成。後在田壯壯的資助下,拍成了電影。
可以想像, 這部電影裝下了多少壓抑許久的情緒。
哪怕放到今天看,你也能感受到那種強烈的表達欲,自螢幕上噴涌而出。
用路學長自己的話說:「 如果把電影分為兩種,一種是有話要說的電影,一種是沒話找話的電影,《長大成人》絕對屬於第一種。」
影片帶有很強的自傳性色彩。
在片中的主人公周青身上,有著路學長那一代人的影子。
哪一代人?
出生於六十年代中期,經歷了連番動盪歲月的一代。
為了能把那一代人的生活和精神狀態儘可能完整的重現,路學長在《長大成人》中採用了一種十分大膽的敘事結構。
也就是: 跨越年代的兩段式結構。
影片自1976年拍起,前四十分鐘講述周青的年少歲月;後六十分鐘,一躍進入八十年代末,講述周青長大後的遭遇。
注意到了嗎?
1976年,八十年代末,無不是最敏感的年代。
也難怪《長大成人》的上映過程,如此艱難。自94年拍攝完成後,歷經3年,修改了11次,才終於在97年底問世。
據說,當時上級領導給的審改意見里,只寫了一個字: 灰。
具體什麼意思?領導沒說。
路學長也只好自己領會,邊猜邊改。
其實,放在今天,也並不難猜。
灰的意思,大概等同於「喪」或是「負能量」。
真的如此嗎?
說實話,我一點也不覺得。
儘管《長大成人》很有膽魄,敢於觸碰那些灰色的年代,但它絕不是以一種憤怒或絕望的姿態走進那些年代的。
相反, 這部電影十分「純情」。
不濫情,也不矯情,只是純情。
它讓我們看到了, 無論在怎樣的時代,也無論那時代背後的關鍵詞是肅殺、浮躁還是墮落,身為個體永遠可以保有一份理想主義的信念。
那份信念,不會過時。
相反,它很雋永,令人心安。
02
那是一種怎樣的理想主義呢?
我們進入影片,慢慢揭曉。
1976年,故事開始了。
眾所周知,那剛好是一場浩劫落幕的時候。
可落幕等於結束嗎?
不等於。
因為歷史是延續的, 它不會像教科書上記載的那樣戛然終止於某年某月某日,相反,它的餘波還將繼續蔓延。
影片第一場戲,就極富寓言性。
周青被父親逼著剃頭,剛剃到一半,他就偷著溜了出去。
於是我們看到,陽光下,周青頂著一副「陰陽頭」在胡同里奔跑。
仿佛在說, 歷史的冤魂從未散去,它一定會找機會附在下一代人的身上。
影片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地為我們展現了一段沒有被妥善處理的歷史,是如何還魂和附體的。
當然,它的威力遠不止如此。
作用在身體上的尚屬小事,更要命的,是留在精神上的傷疤。
男孩的成長,總離不開一個精神偶像。
但我們看周青身邊的男人們,都是什麼形象呢?
家裡,父親是典型的「 暴君」,平日裡說一不二,動不動就對周青拳打腳踢。
在「 讀書無用論」的號召下,他早早就讓周青退了學,到火車站上做了一名鍋爐工。
單位里,燒鍋爐的老師傅對周青也很刻薄。
影片只是零星提及了他的前史,說他曾經苦大仇深,想來在那場浩劫中沒少遭人欺侮。
而如今,當他有了一點點「權力」後,他又在做什麼嗎?
不是與人為善,而是將自己曾經受的委屈變本加厲地還回去。
周青很不幸,成了他的撒氣桶。
而周青身邊的第三個男人,最為特殊。
他叫紀文,比周青大幾歲,是個已經成年的社會人。
紀文是個狠角色,打架手狠,處世精明,從沒吃過虧。
周青怕他,但在怕的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崇拜。
為什麼這麼說?
還要從那次相遇說起。
76年,除了文革結束,還有另一件大事,就是 唐山大地震。
那時北京的街面上,支起了大大小小的地震棚。
周青原本想去偷紀文的吉他,於是他扒開洞口,鑽進了一個地震棚,不想卻看到了一個女孩半裸著身體躺在床上。
那女孩名叫付紹英,是紀文的女友。
這一幕,帶有強烈的性暗示。
一個男孩,自一個洞口,窺見了女孩的身體。
從此,周青陷入了對紹英的迷戀,也對幽暗的地震棚有了無限遐想。
可是,周青和紹英之間,隔著一個紀文。
就像馬小軍和米蘭之間隔著一個劉憶苦一樣,年輕女孩總會被更有男人味的異性吸引。
於是,周青對於紀文產生了一種又怕又羨的情緒。
他怕紀文的「暴力」,也羨慕他的「暴力」。
特別是在那場戲裡,紀文為紹英出頭,開槍打傷了尋事的男人。
那一刻,周青正在一旁偷窺。
而「槍」作為一個典型的男性符號,也讓周青再一次意識到,「暴力」或許才是男人身上真正的魅力所在。
這當然是一種錯認。
父親也好,老師傅也好,紀文也好,他們身上的暴力因子並不是天生的,而是荒唐的時代刻在他們身上的烙印。
那更像是一種群體性的PTSD,是一種長時間情緒緊繃後的過激反應。
但對於周青來說,他無從分辨這其中的差別。
他只是單純地以為,只有以暴力為武器才能成為真正的男人。
直到他遇到了另一個男人,他才意識到自己錯了。
那個男人,我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姓名,片中,周青稱他為「 朱赫萊」,取自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一個人物。
朱赫萊是個火車司機,平日裡沉默寡言。
看見周青被老師傅欺負,他挺身而出,教訓了老師傅一頓。這也讓周青再次加深了對「暴力」的迷戀。
可是後來,當周青請求朱赫萊去教訓紀文時,卻被他拒絕了。
隨著他們之間更密切的相處,周青才慢慢明白, 「暴力」並不等於魅力,而真正的魅力是樸素的正義感,是處變不驚的泰然。
就像是朱赫萊把自己的工資拿給周青,使他免遭父親的毒打。
就像是周青出了車禍後,朱赫萊主動把自己的骨頭獻出,移植到周青的腿上。
日子過得真快。
周青終於長大,長成了一個正直的男人,而朱赫萊卻失蹤了。
周青也只得帶著朱赫萊留給自己的骨頭,繼續活在一個沒有朱赫萊的世界。
03
如果我們把1976年的故事,叫作「發現朱赫萊」。
那麼進入八十年代末之後的故事,則叫作「 尋找朱赫萊」。
是的,在影片後面的一個小時里,朱赫萊再也沒有出現過。
而此時的周青,已經三十歲了。
他一直在尋找朱赫萊,卻始終蹤跡難尋。
這背後的隱喻,再清楚不過了。 1976年,朱赫萊這樣的人儘管少見,但還零星存在著;但到了八十年代末,這樣的人已徹底絕跡。
為什麼?
因為那時的社會,出現了新的轉型。
在經歷了巨大的傷痛後,原本物質、精神兩條腿走路的社會,突然失去了精神,徹底向物質淪陷。
一個全民不再仰望月光,只顧低頭看錢的商業社會,奔涌襲來。
賈樟柯在他的《 小武》中,同樣描述了這個時代的樣貌。
片中的小偷在經歷了朋友、家人、情人的背叛後,徹底淪為邊緣人。
因為他偷「錢」,顯然是犯了時代的大忌,而他將手伸向BB機時遭遇的鈴聲,則像是新時代的通緝令。
《長大成人》里,周青輾轉國外多年歸來,正是掉進了這樣的時代里。
巨浪已經襲來,所有人都被席捲其中。
周青眼看著身邊的人,活出了截然不同的命運。
長袖善舞者,如紀文和付紹英。
前者是典型的投機分子,在任何時代,他都能迅速摸到竅門,爬上浪頭;後者向來懂得依附他人,年輕時,她依靠紀文保護,挨過戾氣橫飛的年代,成年後,她又傍上大款,成為了最早一批富婆。
而周青從前的哥們小莫,則帶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一個地下的搖滾Party。
所有人擠在一間昏暗的房子裡,吞雲吐霧,把毒品當作麻醉精神的良藥。
有人忽然說起:「如今我們已一無所有。」
而另一個人馬上回懟:「在這兒,你別給我提崔健。」
這裡不再有精神偶像,也不再有反抗意志。
在新時代面前,他們自知無法追趕,於是集體認慫,躺在潮底沉淪。
而搖滾,不過是他們佯裝的瀟洒而已;毒品,才是他們真正的皈依。
對周青來說,他註定無法成為紀文那樣的弄潮兒,似乎加入小莫的地下Party是更為容易的選擇。
可是,正是因為他見過朱赫萊,他認識過這世界上更好的人,所以他拒絕了魔鬼的邀請,繼續追隨天使。
終於, 他打聽到了朱赫萊的下落。
而朱赫萊也並沒有讓他失望,他還是從前那個正直的人,為救一個女孩失去了雙眼。
於是影片最純情的一幕上演。
周青找到拋棄朱赫萊的愛人,當著她的面撕毀了兩人的合照。
正當愛人默默垂淚時,周青突然轉身,對她說:「 我就是想要你這滴眼淚。」
這句對白太純情了。
如果放在瓊瑤劇里,今天的人看了一定哈哈大笑。
可是,放在這部電影里,卻有完全不同的意味。
當整個時代變得唯利是圖時,追隨或放棄都是容易的,但周青卻選擇了站在那裡,任腳下潮水洶湧,既不順勢而上也不隨波逐流。
他堅守了朱赫萊給他留下的骨氣。
由此我們再看周青斷腿的情節,是不是更有意思了?
是的,整個社會也斷了腿,但周青卻因為繼承了朱赫萊的骨頭,重新安上了精神的義肢。
所以我反覆說,《長大成人》是何等純情的電影。
在大多數電影里,理想主義者通常都沒有好下場。
比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里的哈尼和小四,《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孔雀》里的姐姐,《驢得水》里的張一曼……
但是導演路學長卻給了周青這個理想主義者一個最好的結局。
影片結尾,他有了一個精神伴侶,一個女孩。
兩人約定,一個從北京出發,一個從蘭州出發,最後在有朱赫萊的地方相會。
那是我聽過最浪漫的約定。
04
至此,影片講完。
還有一些影片之外的故事,請允許我繼續講給你聽。
前文說過,片中的周青拒絕了毒品。
但現實中, 周青的扮演者朱洪茂卻沒能抵抗住毒品的誘惑。
如果你看過張楊的《 昨天》,你一定還見過朱洪茂。
他在片中本色出演了賈宏聲的朋友順興。
兩人在戒毒所里有一段對話,朱洪茂講起和女友一起吸毒,結果女友慘死的往事。
那段往事,是真實的。
而當時與朱洪茂一起吸毒的女友,正是《長大成人》里付紹英的扮演者朱潔。
她在拍攝這部電影時,假戲真做,染上了毒癮。後因靜脈注射毒品過量而死,去世時,年僅28歲。
與她同班的演員江珊、徐帆、陳小藝、胡軍……如今都已成名。
只剩她香消玉殞,永遠停在了第一部電影里。
而說到朱洪茂,現在已經很少人認識了。
想當年,他可是搖滾圈的傳奇人物。
用鄭鈞的話來形容,朱洪茂是他朋友里最有才華的一個,能做平面、工業、建築設計,能編曲編弦樂,譜子寫得像畫一樣漂亮,還彈得一手好吉他。
鄭鈞的成名專輯《赤裸裸》,大部分歌的編曲都是朱洪茂完成的。
你現在去看《回到拉薩》的MV,還能見到朱洪茂的身影。
而那支MV的導演你猜是誰?
正是路學長。
可是後來,在2007年的某天,朱洪茂穿一件襯衣闖入了夜色,從此音信皆無。
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在偏僻的山村隱居,有人說在某個建築工地見過他。
多年來,賈宏聲、鄭鈞、路學長,紛紛在微博上尋人。
依然杳無音訊。
小柯說:「在生命里走失了很多人,大多都是天才,最後剩下我們這些碌碌之輩……」
而王菲則說:「 也許人家追求像野狗一樣死去呢?」
再後來,2014年,還沒等到朱洪茂的下落,路學長也匆匆離開。
在參加完一個導演觀影會後,他坐上王小帥的車,行駛至長安街,不想突發急症,倒在了車的后座上。
一部電影,三位主創,至此都已消逝。
今天我們再看《長大成人》,更平添幾分惆悵。
但我想,路學長導演還是早有預見的。
他似乎猜到了朱洪茂後來的命運,才早早在一部電影中,給了他更好的結局。
這比昆汀在《好萊塢往事》里做的改寫歷史,還要超前,還要溫情。
不管怎樣,還好有好電影留下,成為這世間永恆的光。
我也不禁在想, 或許他們此刻也已在有朱赫萊的地方,再次相會了吧。
你心中的最佳國產青春片是哪部?
讓我們在有朱赫萊的地方再次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