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撕裂的《無名》:家國情懷,還是存在主義焦慮?

2023-01-31     第十放映室

原標題:被撕裂的《無名》:家國情懷,還是存在主義焦慮?

今年春節檔,《無名》的爭議最為激烈,連豆瓣都不得已下場控評。

豆瓣評分6.8 (發稿時已降至6.7),預測票房6 個億,《無名》吊車尾的命運已然註定。

我早早就二刷了《無名》,然而遲遲沒有動筆。

從宣發到上映再到輿論發酵,本片上映的前中後期都叫人情緒複雜,一言難盡。

王一博的加入已經讓很多觀眾心生疑慮(關於演員表現,本文不予評價,只討論角色本身)

導演程耳的高調更是教堂里吹嗩吶,讓人不知所措。

「超級商業片」五個字似乎是留給觀眾的考驗,能讀出黑色幽默並自行降低對本片商業性的期待,這才是優秀觀眾的自我修養。

至於那些相信了這五個字並失望離場的觀眾,程耳對他們概不負責。

對於作者型導演而言,這種任性的(自以為)幽默並不少見,也是被默許的。

可是我看完電影才發現,程耳高級的幽默感全部獻給了營銷。

回到電影本身,那種對自我風格的迷戀與戴著鐐銬的主旋律內核仿佛是一對回家相親的青年男女,被程耳這個媒人硬撮合在一張桌子吃飯。

約會的酒店環境優美,正如影片的技法純熟而華麗。

但這對男女的貌離神離,路人全都看在眼裡。

《無名》的問題不僅僅是用複雜的方式講了一個極其簡單甚至細節完全無法推敲的故事。

本質上,《無名》的失敗是 風格與內核高度不適配的結果

講得再直白一點,導演對電影語言的把握精準老道,但同時,他對類型化劇本的把握又是那麼囫圇吞棗(據說影片為了過審,對原劇本的重要情節做了較大改動,這裡只能以最終呈現為準)

兩相對比,便顯出巨大的落差。這落差也是程耳與他師從的頂級導演,如昆汀、王家衛之間的鴻溝。

圖為演員王一博(左)、導演程耳(右)受邀參加GQ盛典,壓軸走紅毯

而此次命題作文的局限性,又進一步加深了這條鴻溝。

從《羅曼蒂克消亡史》的7.7 ,到《無名》的6.7 ,這七年磨一劍的負1.0 分,便有了解釋。

(收不了手了,下文全是劇透,各位且看且原諒吧)

01

《無名》對非線性敘事的運用不能說是成功,但卻是必不可少的。

全片以梁朝偉飾演的何先生與王一博飾演的葉秘為中心,由兩點輻射出的人物關係形成一張關係網。

而將所有人物串聯起來的那根線,是1937 年到1945 年那段宏大的歷史背景。

如果用順敘的方式重看這個故事,會發現它簡單得簡直配不上「諜戰」二字。

程耳完全省去了諜戰類型片中的智斗環節。

兩名臥底是如何接頭的?梁朝偉怎樣從汪精衛的死刑令下撈回江疏影的命?王一博為何能輕易取得日本長官的信任?周迅是怎麼在監視中逃出生天的?

這是以《風聲》《懸崖》為代表的諜戰類型片重點刻畫的對象,卻並非程耳的那杯茶。

打亂物理時間敘事,不斷加入閃回、倒敘、插敘,當然不只是為了增加觀眾的觀影難度,或是像某些差評說的那樣,「裝X 而已」。

當一個事件的發生順序被打亂,因和果也就發生了顛倒。在非線性敘事的故事中,我們往往先看到果,再逐漸了解因。

在《無名》中,公爵之死是「果」,被放在開頭,而這件事的「因」,則要追溯到江疏影被捕事件。連接這個「因」和「果」的兩端,我們能得到一條完整的故事鏈。你會發現這根鏈條所牽扯到的人物,遠遠不止公爵和江疏影兩人。而且,公爵之死又是觸發其他事件的「因」,江疏影被捕也是其他事件的「果」。

在這種因果不斷倒置、輪迴的講述方法下,影片的潛文本逐漸壯大,充滿了弦外之音(比如江疏影和梁朝偉的對手戲,與《色戒》遙相呼應)。這對影迷群體來說,是比看劇情本身更有趣的事情。

但更重要的是,觀眾會發現,所有出場人物的命運,正如片中難以理出頭緒的敘述方式一般糾纏交織在一起。他們相互影響,互為因果。任何一個人的選擇都將牽一髮而動全身,導致其他所有人的命運偏離原定軌道。儘管他們之間互不相識。

所以, 展現命運的荒謬和不可控,才是程耳在《無名》中運用非線性敘事的真正意圖。

片中有很多展現這種存在主義焦慮的小細節。比如王一博和王傳君守在審訊室門口吐煙圈的場景,就可以看作是抗日時期的「等待戈多」。

他們不知道戰爭何時會來,目前的局面何時會結束,能做的似乎只有吐一個煙圈,默默等待命運的安排。

存在主義焦慮和主旋律諜戰片的核心人定勝天必然是背道而馳的。

《無名》自始至終都被這兩股力量拉扯著,最終也沒能達成統一。

而程耳所擅長的東西,也必將受其所害。

02

不可否認,程耳在表現暴力鏡頭上有著極高的天賦。

日本軍人用水泥虐殺中國平民的那場戲恐怖至極。僅僅幾個鏡頭就能調動觀眾的疑惑、恐懼、震驚、噁心,且這種刺骨的惡可以一直延續至影片結束之後,令人難以忘卻,足以證明程耳絕非等閒之輩。

可惜,這種天賦在一個必須表明心志的主旋律故事中生存空間極小。

在昆汀和科恩兄弟等程耳的「精神導師」的作品中,暴力是工具,不分善惡,暴力本身不包含任何意識形態批判。暴力之上沒有絕對的善惡,只有絕對的宿命。

程耳的作品中也時常透露出這種氣質。

《羅曼蒂克消亡史》中,陸先生再怎麼優雅、愛國、重情義,也掩蓋不了他作為黑幫頭目殺人越貨的犯罪事實。

然而他授意下的暴力,又是如此簡潔、乾淨,甚至可以凝練成詩一般的意象,譬如一隻蒼白的戴著翠玉鐲子的手,即可代表一條女人的命。

即便被陸先生威脅的對象並不無辜,但這隻手的主人顯然只是替罪的羔羊。

在陸先生這裡,暴力即是手段,甚至是用來實現所謂「大善」「大義」的手段。為此,可以被犧牲的有很多,更何況一隻無關緊要的羔羊。

因此,陸先生口中努力維繫的「舊秩序」也變得面目可疑。

儘管在淺野忠信飾演的渡部的襯托下,陸先生及其所代表的陣營瞬間高大起來,成為了正義的一方,觀眾不由自主就會代入陸先生,憂其所憂,樂其所樂,但是程耳並未從此屈服於傳統的倫理善惡觀。

陸先生最終開槍射死自己的侄子(侄子由他撫養長大,實際上與親生兒子無異),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因為在廝殺中活下來的野獸,獸性大於人性的才是大多數。

哪怕陸先生此舉背負著國讎家恨的正當性,相信當年的觀眾也還是被這一槍所傳遞的混沌的道德觀所震撼。

而這正是《羅曼蒂克消亡史》,或者說導演程耳的魅力所在。

《羅曼蒂克消亡史》的題眼在「消亡」。

陸先生在安檢口抬起手的剎那,過去所有好的、壞的、強的、弱的、暴力的、優雅的,統統都煙消雲散。

就像契訶夫的《櫻桃園》里一聲聲砍樹的聲音,只留下永恆的哀愁。

在歷史的浪潮下,一切個人的意志都是那麼渺小而徒勞。

但這種哀愁在歷史勝利者的眼裡,恐怕只能被解讀為小布爾喬亞的局限性。

這令我想起了影片中不斷出現的食物意象。

對諜戰類型片來說,重要的不是拿破崙蛋糕,而是藏在盒子夾層的情報。

但對程耳來說,拿破崙蛋糕,或者漂亮的包裝盒才是重點。

這種錯位要了《無名》的命。

03

這次《無名》最麻煩的地方,是導演明明相信前者,卻不得不為後者立傳,最終只能在反覆游離中拍出一份難以自恰的作品,兩頭不討好。

說句題外話,很多觀眾都會拿《滿江紅》與《無名》作比較,因為二者都講述了關於大時代小人物的臥底故事。

《滿江紅》勝局已定,因為它擁有商業類型片最需要的東西——自洽、安全。

一個小人物對抗強權的勝利,中間幾乎沒有猶疑,張藝謀就是要利用觀眾樸素的正義感以及中國人一聽到萬人詩朗誦就想哭的傳統美德,編織一個雞蛋真的可以擊倒高牆的童話故事。

而程耳呢,他似乎最終也沒有說服自己相信勝利者的信念。

相反,他還借王一博之口質疑了個人在宏大歷史中的作用。

雖然這段話在劇情設計中是王一博作為地下黨臥底的佯裝消極,只為套取敵人的信任和情報,並非真情吐露。但這句「非必要」的台詞為何一定要從王一博口中說出,其必要性只有導演自己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質疑個體的作用,只會消減一部類型電影的商業性。

但對於另一部分觀眾來說,他們要看的就是這種質疑。

《色戒》最深刻的地方就是革命女子竟然也會色令智昏。這讓每一個陷入狂熱信仰的人都不得不重新正視人性的複雜。

《無名》當然不是爛片,它有亮點,而且還不少。只有導演偏離諜戰類型片的核心時,這些亮點才會跳脫出來。

比如梁朝偉審訊犯人的開場白,對蔣汪二人的定位可謂老辣。

在梁朝偉這個汪政府情報處主任的口中,蔣的痛苦來源於不願承認自己已經淪為地方政權,而汪的賣國行徑是為了保護中國百姓不受日本軍隊侵害。

片中梁朝偉第一次說出這段台詞時,面前是被捕的軍統情報站站長,身後是前來督工的日本軍官。

說完這段話,日本軍官轉身離開,走出鏡頭。

隨後,梁朝偉話鋒一轉。

「我不會殺你這個級別的。時局每天都在變,我們等等看。」

聽起來如此大義凜然,本質仍是投機。

當梁朝偉面對江疏影再次重複同一段話時,觀眾已經瞭然於心——這不過是一段訓練有素的虛偽說辭罷了。

而江疏影的打斷,則是對這種虛偽不動聲色、不留情面的嘲諷。

同樣重複了兩次的重要台詞,還有共產黨叛徒(黃磊 飾)的那句「我是個軟弱的人,不適應巨變的年代」。

一次是對曾經的敵人說,一次是對曾經的戰友說。同樣情真意切,讓人無法反駁,可想而知,和梁朝偉審訊犯人的開場白一樣,這段話在黃磊心中已經反覆演練過無數次,話里的怯懦和灰心喪氣是那麼真誠,那麼貼近人之常情。所謂大義再一次被私人情感所動搖,儘管一顆子彈瞬間消滅了動搖。

至於王一博飾演的葉秘,擁有最長的戲份,毫無疑問是這部戲的第一男主角。葉秘最耐人尋味的幾處戲份,個人認為分別是向森博之袒露心跡「自己沒有被團結的價值,只能一條路走到黑」,聽到王傳君說「感情問題」時的幾次逼問和瞬間變臉,以及最後向梁朝偉的挑釁。

片中 葉秘選擇「一條道走到黑」的理由過於有說服力,以至於最後的身份反轉毫無邏輯可言。

如果說程耳抱著強烈的諷刺意味寫出這些台詞,向觀眾傳遞「出自人物之口的敘述並不可靠」這一信息。那麼,藏在台詞背後的真實心理動機是什麼呢?是什麼讓他們的內心寧願日日承受無間地獄的酷刑也要堅持下去?

這是主流諜戰片需要強調的核心,商業片受眾需要通過它來確認自己的立場,卻被程耳用幾場感情戲潦草帶過。

影片中人物弧光幾乎都出現在他們或忠奸難辨、或瀕臨崩潰的時刻,而非堅定信仰的時刻。

程耳擅長什麼,相信什麼,一目了然。

04

程耳把葉的身份當作謎底呈現給觀眾,實在令人啞然失笑。

看著王一博鄭重其事地宣告自己的黑皮白瓤,估計大部分觀眾只會滿頭黑線:不然咧?

這段閃回放在最後,讓整部戲僅剩的餘味蕩然無存,只剩下分明的陣營和絕對的善惡。

但作為訓練有素的中國觀眾,也能很快領悟到最後一個鏡頭的必要性。

沒有它,你可能根本看不到這部電影。

先前種種雲遮霧繞,種種解讀空間,全部被這句不可否認的話一筆抹殺。

你說這全怪程耳嗎?

當然不能。

畢竟程耳去年在《GQ智族》雜誌上發表過一篇以葉秘(也就是王一博飾演的角色)為原型的短篇小說 《東亞往事》。小說中的葉秘沒有身份反轉,他徹底地踐行著電影中王一博所說的話——

「因為沒有被團結的價值,所以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網上自行搜索這篇小說。

《無名》中那些旁逸斜出的、真正屬於程耳的氣質,全部能在這篇小說里找到呼應。

但是,程耳的失控也是切切實實擺在眼前的。

既然自己的風格和喜好與諜戰類型的矛盾天然註定,那麼作為導演必然有所取捨。目前的取捨方式顯然不是最優解。

影片隨處可見的所謂「隱喻」「伏筆」,也因為過於淺顯,並未能與全片主旨形成深層次的互動,從而顯得匠氣、做作。

《羅曼蒂克消亡史》的票房失利顯然在程耳身上留下了痕跡。

更賣力的營銷,更刻意的打戲,更主流的價值觀……迎來的是既不十分叫好,也不十分叫座。

《無名》之後,作為中國當代影壇難得的作者型導演,程耳將何去何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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