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註定要在10歲跌的這個跟頭,你非要等到30歲才讓他跌,他就可能跌倒了再也爬不起來。長大這件事,跟上廁所一樣,孩子們必須自己完成,無論你有多愛他們。大人們一廂情願的,打著愛的旗幟去代勞、去操心、去過度保護,去敲打問責把孩子磕痛的地板,最後造成的後果就是一旦當家長不在身邊的時候,孩子的屁股上永遠沾著屎。
暑假裡,我以義工導師的身份跟了一個帶孩子們去鄉村學習的團,主題非常好,內容設計得也非常用心,行程沒有任何紕漏,整整七天孩子們得到各方面的鍛鍊和薰陶,臨別時孩子們個個依依不捨,收穫滿滿,家長們也覺得物超所值,在微信朋友圈裡千恩萬謝。
送行的日子,帶隊老師要來回四趟機場和火車站送走每一個孩子,有家長還囑咐一定要買站台票送上月台。我覺得沒有必要,而且這是個鍛鍊孩子的絕好機會,火車和火車站雖然看上去熙熙攘攘,其實是現在這個社會最安全的地方之一:實名認證,全角度視頻監控,無處不在的安保人員和乘警。但我沒能說服他,已經答應了家長,我能體諒主辦方的難處。
有兩個孩子正好跟我坐同趟高鐵回北京,我就被「默認」了護送他們的職責。我跟他們分享自己年輕時37個小時站票從北京到廈門的經歷,和我在錢包被偷的情況下如何遊走黔東南兩周半的故事。還給他們假設了一些應急場景考驗他們如何面對,他們一邊悶頭玩著手機,一邊倒也給出了不錯的答案。這兩個孩子本來都是絕頂聰明的,在旅途中有很多讓人驚喜的表現。
我們提前40分鐘到了火車站,下車後,我還要先去取票,把他們的票交到他們手裡,就提前和他們告別了,本來也不在同一個車廂。候車的時候,我整理一些反饋意見給主辦方,我覺得什麼都挺好,最大的問題就是隨團老師們都太有愛了,無縫對接的扛過了家長般無微不至的照顧責任,不捨得給孩子們安排工作。雖然我很愛每一個孩子和老師,但是我也必須如實說出一個教育者眼中的觀察:
女老師泡好了茶一杯杯的端到他們手裡,打遊戲的人不可能分心說謝謝;男老師一個人滿頭大汗把所有人的行李一一塞進行李艙,孩子們站在一旁不負春光的捧著手機;吃完飯老師跟主人搶著洗碗,但也沒能改變孩子們吃完飯抹嘴走人繼續玩遊戲的習慣;我們請來淵博的專家導覽美術館,最後只剩幾位老師禮貌的跟著;同一個孩子(就是我護送的這個)遺忘兩次行李,老師送到房間裡......
儘管帶隊老師軟硬兼施控制手機使用,但想要瞬間扭轉常年的積習又談何容易?雖然我們反覆強調不能遲到,還定了表演節目的懲罰規則,但還是屢禁不止,孩子們跳著腳大喊冤枉:「就遲到了一分鐘!」我當時的回覆就是:「趕火車的時候你遲到一分鐘試試。」
沒想到「一語成讖」,經典一幕竟然真的發生了。兩個孩子分秒必爭地玩著手機,果然錯過了檢票時間。我當然可以跑過去拉著他們一起上車,誰都不會有額外的麻煩。家長們在北京南站握著我的手說那些「錢博士辛苦啦」的客套話,而孩子們在火車上註定又不吃不睡的玩了整整七個小時的手機遊戲。
遠遠望著他們,糾結了三秒鐘,最後,在「看護員」和「教育者」的角色中,我選擇了後者,選擇了不圖這個方便。當所有的說教都被證明無效時,我決定下一劑狠藥,讓他們以體驗式學習的方式領悟這個花錢都買不來的「教訓」。
於是,冒著被家長罵不負責任的風險,頂著給主辦方添麻煩的不忍心,我這個曾因「學生被皮球砸到」被董事會罷免的校長,死不悔改的做了一件很多被家長消費者們綁架了的教育工作者不敢做的事:我既沒有跑過去催他們,也沒有留下來陪他們,只是在微信群里發了一個「Good luck」的笑臉。
很快家長群里也發現了這件駭人聽聞的事,各種表情包和「敢怒而不敢言」。我甚至可以想像如果澎湃新聞得知後,會和當年發酵培德事件一樣,馬上炮製出一篇《帶隊校長竟把學生丟在了火車站》的熱點新聞。但是我反正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現在教育出了很多問題,我們總結了很多原因,但今天發生的事情,讓我突然意識到,還有一個「罪魁禍首」沒有被揪出來,那就是大人們太喜歡——「圖個方便」。
小的時候:
上學以後:
回到家裡:
再大一點:
出門旅行:
鄉村研學:
在孩子們成長的過程中,大人們不願讓孩子吃一點點苦頭,面對一點點風險,不允許他們犯錯。就這樣,一次次替他們做了「圖個方便」的決定,一點點剝奪了他們自我保護、自我修復以及從錯誤中學習的機會。常常把自己當成阿拉丁神燈的家長們還喜歡試圖用錢解決一切問題。我摘錄一段新鮮的對話素材提醒大家盲目「富養」的後果。
「如果火車票丟了怎麼辦?」
「再買一張唄。」
「沒票了咋辦?」
「坐飛機唄。」
「你知道怎麼去機場嗎?」
「打車唄。」
「遇到錢包被偷的情況你會怎麼做?」
「爸媽會第一時間飛過來救我。」
「會很貴哦」
「做父母的為孩子花錢怎麼會心疼?」
這樣的話從邏輯上一點都沒錯,但背後的「想當然」讓我憂心。
現在以各種名目設計的夏令營,遊學,戶外項目,希望學生們培養出可以面對挑戰和解決真實問題的能力。大家在理念上都歡呼認同了,但當真實問題出現的時候,很多人又葉公好龍般的逃開了。
這件事的結局是這樣的:孩子們認識到錯誤,並決定自己承擔後果,買下一班的一天一夜的站票回北京,我聽說後感動得要流出淚來,孩子們的自我成長超越我的預期。但是,家長堅決不同意。經過一番辯論和抗爭,最後女孩子自己坐火車回到北京。父親從一開始的不放心到最後感謝我的決定。而男孩子的母親擔心十幾歲的孩子被人販子拐走,父親當天飛到懷化,次日打飛的把孩子接回北京。
這次的家長都還比較克制,沒把我告上法庭。可能因為這一次,我是穿著拖鞋褲衩不取分文的義工導師,而不是西裝革履百萬年薪的傲慢校長;這是一個上山下水吃盡苦頭的鄉村研學項目,而不是一所收天價學費的貴族學校。做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不期待任何人感謝我的用心良苦,但面對教育原則這件事,我做到無愧於心。
相比起來,我暑假裡參加的另外一個活動——百公里柴達木徒步就是完全不一樣的做法。無論多大的孩子,(最小的6歲)都自己照顧自己,拖行李、搭帳篷。創始人在招募的時候就跟家長們說:我不保證你孩子能活著回來。我覺得這個Statement非常經典,試問哪個組織、學校、個人有通天的本事能保證你那個「唯一」的寶貝孩子100%不會有事啊?
教育現場,究竟哪些是應該完全避免的危險,哪些是可控可測且有教育意義的風險?一位有經驗的教育者應該具備有效評估風險的能力,在風險和收穫中得到最大公約數的能力。這件事沒有絕對的標準或尺度,有時候靠直覺,有時候靠經驗。以「取消春遊和一切戶外活動」為代表的校長免責式管理就是家長過度保護和無底線問責造成的因噎廢食的嚴重後果。
其實安全問題不是一個向誰追責的法律問題,而是一個孩子該如何長大的哲學問題。孩子們註定要在10歲跌的這個跟頭,你非要等到30歲才讓他跌,他就可能跌倒了再也爬不起來。在日本,如果孩子在學校受了傷,家長會帶著孩子去學校對老師說:「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不敢奢望這個場景在中國發生,只是希望當家長們花錢購買教育服務的時候,一定要想清楚你要的是盡顯尊貴的無微不至的伺候,一個能保證你孩子毫髮無損的絕對安全環境,還是一個有可能讓你孩子破皮、流血、跌倒、嗆水,能培養孩子試錯、應變、抗挫、排難等生存能力的匠心產品。而學校在選擇家庭的時候,也需要在「風險承受度」上達成一個共識,不用試圖互相說服,匹配同頻就好。
我個人認為,長大這件事,跟上廁所一樣,孩子們必須自己完成,無論你有多愛他們。大人們一廂情願的,打著愛的旗幟去代勞、去操心、去過度保護,去敲打問責把孩子磕痛的地板,最後造成的後果就是一旦當家長不在身邊的時候,孩子的屁股上永遠沾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