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8日，第四屆平遙電影展的倒數第二天，賈樟柯在晚間突然召開記者發布會，宣布自己將帶領整個團隊退出平遙電影展，從明年的第五屆開始，平遙電影展將由當地政府接手。
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我已經從平遙回到北京3天。
這是我參加的第一屆平遙電影展，沒想到竟然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最後一屆。
一點新與一點舊
平遙國際影展在中國各地主辦的電影節/展中有著特殊的地位。
它不像北京、上海電影節牌面那麼大，影片種類那麼多，不像FIRST青年影展那麼精緻與高大上，甚至也沒有海南電影節聽起來財大氣粗，充滿房地產巨鱷的氣息。
平遙電影展就像舉辦它的城市一樣，陌生，神秘，還有點執拗，好像只在歷史課本上見過它的身影。
這些標籤也與它的創始人賈樟柯有關。
賈樟柯看起來平和又溫柔，但拍出來的電影總是泛著一股鈍鈍的狠勁兒。
如果說張藝謀是一把利劍大殺四方不眨眼，那賈樟柯就是笑呵呵地從背後拿出一塊磚頭，拍你之前還商量一下，你喜歡先拍左邊腦袋還是右邊腦袋。
來過平遙電影展的人會對這種「彆扭」的氣質感同身受。
你要參加平遙電影展，就要混跡在一群遊客當中進入平遙古城，路過欄杆看起來有點不太安全的古城牆和一個充滿詭異審美的美食街吉祥物大葫蘆之後，就能找到平遙電影城了。
參加電影節的人在古城中一眼就能辨別出來，古城裡的商販也早已練出火眼金睛，因為「來看電影的」一般不會購買他們售賣的紀念品。
平遙古城
進入電影城之後，就是與古城裡面完全不同的景象了。
來自北上廣深的男男女女們散落在電影宮各地，尋找著在網上認識已久的網友；媒體人、影評人、製片人、導演、編劇、演員、觀眾混雜在一起看完一場場電影，然後走到太陽下打開豆瓣和朋友圈，寫下自己的首發感言。
電影宮門口的露天卡座永遠滿座，對面的咖啡書店風鈴聲音特別洪亮，每一桌都坐著三五個談論著生意的男男女女，也許下一個國產電影的票房奇蹟就會在這裡產生。
但切記，不可以在這裡的任何一個角落說別人的壞話，因為說不定隔壁桌坐著的就是你八卦的正主。
但今年情況也許有所不同，如果你在公開場合說《伊比利亞的派對》是個傻X，電影的導演胡楊軼可能會突然從旁邊竄出來，握住你的手說：「親，要不要展開講講。」
今年平遙電影展的藏龍單元湧現了「平遙三傑」：《伊比利亞的派對》《荒野咖啡館》和《紙騎兵》，它們仨出圈不是因為質量太好，而是因為一個賽一個差，大有爭先恐後勇奪豆瓣評分倒數第一的氣勢。
《紙騎兵》的豆瓣短評
比如，《伊比利亞的派對》媒體場結束之後，豆瓣齊刷刷打出了一顆星，「《逐夢演藝圈》後繼有人了」，相信任誰都不能接受自己的作品被冠上這樣的title吧。
但《伊比利亞的派對》的導演胡楊軼不一樣，他自封「中國導演屆的鄭爽」，聽這個外號就能感受到他強大的心臟。
據說他回復了微博上每一個罵他的網友，然後離開了電影宮一天說要找一個地方療傷。
《伊比利亞的派對》導演微博回復網友
第二天我看完《伊比利亞的派對》，走出小城之春影廳就看到胡楊軼站在門口，跟每個看完電影出來的人道謝，跟上前和他交流的人握手。
也許這就是平遙電影展的精神吧，包容且苛刻，你既能得到讚美，也會收穫責罵，但這兩種結果會合二為一，變成一種「成長」的推力。
有讚美才能有前進的動力，有苛責才能走得更遠，這大概也是平遙電影展留給青年導演們的寄語。
小城之春臥虎藏龍
在平遙的時候我們也曾探討過，為什麼這次觀眾會對參展影片如此苛刻，總結出的結果就是：有多愛，就有多恨。因為平遙電影展前三屆交出的答卷上，三好學生比比皆是。
第一屆獲獎影片里，有趙婷的《騎士》獲得最佳導演獎，文晏的《嘉年華》和劉健的《大世界》，趙婷憑藉新片《無依之地》捧得今年本屆威尼斯電影節最高獎——最佳影片金獅獎，《嘉年華》和《大世界》在院線上映之後獲得不俗反響，《嘉年華》的女主文淇也走進公眾視野。
《無依之地》，導演趙婷和女主角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
第二屆稍顯暗淡，但獲獎影片也質量不俗，有白雪的《過春天》，霍猛的《過昭關》，劉苗苗的《紅花綠葉》，發展中電影榮譽有張大磊的《藍色列車》，黃梓的《慕伶，一鳴，偉明》。
第三屆獲獎影片有陳哲義的《熱帶雨》，梁鳴的《日光之下》，發展中電影計劃有梅峰的《戀曲1980》。
《熱帶雨》確定代表新加坡角逐第93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梅峰的《戀曲1980》入圍第33屆東京電影節。
《熱帶雨》劇照
《戀曲1980》劇照
但今年呢，好像是有點拿不出手。
備受矚目的《藍色列車》顆粒無收，還出現了一部更比一部差的「平遙三傑」。
《藍色列車》全球首映禮
不過好在捧回最佳男演員獎的《野馬分鬃》稍微長了點臉，它已入圍了坎城電影節2020片單、倫敦國際電影節和釜山國際電影節「亞洲電影之窗」單元，可以說是一匹黑色野馬了。
《野馬分鬃》劇照
所以說，平遙電影展在行業人士、影迷朋友、外國友人心中都有著與眾不同的地位，像一個永遠都要考第一的好學生，高考怎麼可以掉鏈子呢？
其實，平遙電影展從創始的那一天開始，就被給予厚望。它由賈樟柯發起創辦，由馬可·穆勒擔任藝術總監，以展映非西方（中國、亞洲、東歐、拉丁美洲、非洲）影片為主，旨在增強中國電影與非西方、發展中國家電影從業者的聯繫和合作，以表揚過往的電影成就及推廣青年導演新創作品為目標。
主競賽單元分別被命名為「臥虎」與「藏龍」，沒錯，就是出自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感覺這個名字還寄託了對參展影片和電影人的期望呢：你是猛虎，就在這裡咆哮，你是蛟龍，就在這裡現身。
期待與遺憾
所以說，我在來平遙之前是很期待這次旅程的。
而且本屆電影展開展之前就被寄予厚望，除了一直都是三好學生之外，主要還是因為「看臉」，誰讓這次參展的華語電影海報們都超常發揮，一個比一個好看，大家也就產生了本次華語影片也肯定一個比一個好看的錯覺。
畢竟好看的皮囊之下，靈魂也不會太差。
到了平遙之後才發現，今年的平遙電影展著實不走尋常路。
影展前四天，「藏龍」單元上映一部被罵一部，備受關注的影片屢屢翻車，影展票務系統屢屢崩潰，證件註冊系統也不是很靈光。
於是乎，在往返票證中心好幾次之後我終於拿到我的證件，然後跟辦證的小妹妹吐槽說「你們的系統太差了，明年更新一下好伐」。
小妹妹瘋狂點頭：「這個破系統是挺差的，我們也想讓它更新，明年可以！你要再來！」
除了系統亂糟糟，創投的環節也是鬧哄哄，雖然沒有印發宣傳冊給嘉賓觀眾，我能理解是今年在壓縮開支，但整個創投環節宛如趕集，每個參評者都恨不得在五分鐘內給大家表演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才藝來獲得關注和投資，也是讓人心生惻隱：電影圈的打工人，那麼普通，卻那麼自信！
不過聽說我離開平遙的第二天，宣傳冊頁印好了，總覺得自己損失了一個億。
「明年應該不會是這樣了，要踏踏實實再來一次」，我跟同事這樣說。
但我的同事有自己的煩惱，因為平遙的飯實在是不對他的胃口，我們一連兩天被約到同一家餐廳——傳說中平遙古城最好吃的餐廳——吃飯，再好吃也架不住兩天三頓無縫對接，最後我倆一致同意明年再不吃這家了，而且一定要吃到古城門口的那家炸雞！
明年，明年，離開平遙之前說了無數個「明年」，也把所有的遺憾都留給了明年去彌補。
但明年，我們還有機會嗎？
04.
再見，平遙
就在賈樟柯宣布退出平遙電影展兩天後，平遙縣委通過《中國慈善家》發聲表示，「（賈樟柯）自己自以為是地宣布（退出）了，和誰也沒有溝通，省、市、縣裡都不知道。」
一時間，賈樟柯和平遙政府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更加撲朔迷離，但行業內的人士和影迷朋友對賈樟柯的應援仍在繼續。
FIRST電影節的創始人李子為在朋友圈為賈樟柯抱不平，烏鎮戲劇節發起人之一陳向宏在微博感慨「平遙影展的業主弄不明白，是平遙成就了平遙國際電影節，還是賈導」。
有抱怨，有猜測，但大家都希望看到的結局，是賈樟柯留在平遙電影展，將這個執拗中透著可愛的電影展辦下去。
賈樟柯和平遙，註定是無法分開的一個整體，他不光是這個影展的創始人，更是平遙電影展的代言人。
全球範圍內提到任何一個電影節，你可能都無法立刻聯想到某個具體的人，但平遙電影展就是跟賈樟柯劃等號的。
賈樟柯對待平遙電影展也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
今年藏龍單元影片的每一場首映，賈樟柯都會一臉慈祥地站在影廳門口，目送主創入場，然後站在他們的身邊，用溫柔的語氣向觀眾介紹他們。
小城之春影廳的照明燈光著實刺眼，但在那個氛圍就像是一場小城婚禮，賈樟柯就是一個準備嫁女兒的老父親，把一部部影片送到觀眾的手裡。
想到賈樟柯在平遙告別之夜上哽咽發言，「這個門廳，我站在這很有感觸，我經常在下午站在那個入口，因為那裡掛著費穆的相（片）」……
但這一次，費穆沒有保佑他。
其實賈樟柯可以在任何一座城市裡再打造一個「平遙電影展」，離開了賈樟柯的平遙電影展也未必就此衰敗，但作為影迷的我們總是懷有點私心，不希望看到平遙電影展里沒有賈樟柯的身影。
那對於平遙這座城呢？
這個小城市裡面的居民似乎已經習慣，每年秋天呼啦啦湧進一堆陌生的青年男女奔赴平遙古城，但對於「電影」這件事情，他們似乎還在消化。
我遇到過詢問電影票多少錢一張的快車司機，也遇到過提問「最近每天都有大明星來這裡嗎」的煙草店大叔，開去高鐵站的計程車司機則語氣誠懇地祝我們收工快樂，明年再來。
「再見」這個詞，本身就有兩層含義，一是對當下時空的告別，二是許下在未來相遇的願望。
我們常常只表達了第一層，卻忘記了它還有第二層。
就像《藍色列車》當中海清扮演的麵包店女人，對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突然掏心掏肺真情流露，但男人千言萬語擠在心頭，只總結出了一句：再見。
看《藍色列車》的時候實在想不明白張大磊在此刻想表達什麼，如今想來，真好，真是TM的好。
那就這樣吧，那就再見吧！
平遙電影展，再見！
你如何看待賈樟柯退出平遙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