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蘭回來了。
9月4號,也就是今天,新作《信條》正式登陸院線。
看過的人都說:「這是一部燒腦級神作。」
更有人聲稱:「不看三遍以上,你絕對別想看懂。」
好,姑且信你。
趁著《信條》之前,我們趕緊來聊聊諾蘭。
聊什麼?
聊諾蘭是怎樣一位導演,以及他的制勝秘訣。
對此,我總結了一個「 諾蘭公式」。
要想看懂諾蘭,請先牢記這一公式。
01
該怎樣定義諾蘭?
對此,我想到的第一句話是: 他是一個電影主義者。
在紀錄片《陰陽相成》中,以諾蘭為首的「膠片派」大戰以詹姆斯·卡梅隆、喬治·盧卡斯為首的「數字派」,雙方各執一詞。
那是2012年,數字浪潮已勢不可擋。
有趣的是,卡梅隆、盧卡斯這批老導演反倒是最先接受甚至擁護數字攝影的人,而諾蘭這個中生代導演,這個以其作品的「先鋒性」聞名於世的電影寵兒,卻對數字嗤之以鼻,一心鍾情於膠片。
諾蘭說:「膠片成像的顆粒感是數字影像無法複製的獨特魅力。」
他更進一步宣稱:「 膠片消失於歷史,將是電影的恥辱。」
不止說說而已,他還言行一致。
從出道至今,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是用膠片拍攝,包括新作《信條》也不例外。
這是情懷嗎?還是固執?
多少都有一點。
但我更想用另一個詞來形容: 真愛。
但凡我們真的愛上一個人或一件事,我們總是希望對方不要變,一切都維持最初遇見時的樣子。
就像電影之於諾蘭。
自從7歲那年,當他第一次拿起父親的超級八毫米攝影機,把玩偶擺成各種姿勢,拍攝定格動畫的時候,這份愛就已經定型。
而膠片,也只是「愛」的信條之一。
此外還有許多。
比如 堅持2D,拒絕3D。
這對於諾蘭這種級別的商業片大導來說,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我們先拋開藝術性不談,一個不爭的事實是:3D電影票價更貴,可以獲得更高的票房回報。
但諾蘭偏偏不用。
對此,他的解釋理直氣壯: 「我雖然不用3D技術,但我拍的每一部都是3D電影。」
為什麼?
因為在諾蘭看來, 電影藝術的特質就是用2D平面去構建一個3D的立體空間。
這種「製造幻覺」的能力,電影本來就具備,再用3D技術不是畫蛇添足了嗎?
再來,諾蘭另一個讓人費勁的堅持是:能用「實景拍攝」的就不用「數字特效」。
這話說起來簡單,背後是無窮無盡的困難。
拿兩部電影舉例:《盜夢空間》和《星際穿越》。
《盜夢空間》里有個名場面: 旋轉走廊。
很多人不知道,這個旋轉走廊不是特效做的,而是實景搭出來的。
諾蘭將長達100英尺(約30米)的走廊吊在一個可自由旋轉的巨型圓環中,進行實拍。
光搭這個景,就用了幾個月的時間,而實際成片只有短短几分鐘。
可謂用心良苦。
還有《星際穿越》里令人嘆為觀止的「四維超立方體」,同樣也是實景搭建。
把一個抽象概念還原為真實場景。
可以想像,這背後的工程有多浩大。
設計、建造、組裝,樣樣都是難題。
如此大費周折,諾蘭的想法很簡單:他不想讓演員成天面對一塊綠布表演。因為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激發出最真實的情感。
科幻場景尚且如此,更何況現實場景。
還記得《星際穿越》里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嗎?
沒錯,那也是真的。
為此,諾蘭讓劇組花半年時間,真的種了500畝的玉米地。
等拍攝結束後,再把玉米一賣,還小小賺了一筆。
無需再多舉例。
膠片、2D、實拍,都是諾蘭對於電影的執念。
他很像一個電影的原教旨主義者。
用著最傳統、最笨拙的方式,造著世界上最炫、最昂貴的夢。
這個過程,就像一次次回到兒時,一次次搭好場景,擺好人物,轉動攝影機,用膠片定格每一幀畫面。
也正是這份未泯的「童真」,幫助諾蘭成為這個時代最稱職的造夢者。
02
諾蘭造的夢,迷人在哪?
縱觀他的10部長片作品,我們可以歸納出一套「諾蘭公式」。
即: 一個高概念 + 一種時間觀 + 一點哲學梗 + 好多正能量。
儘管不是每部作品都謹守這一公式,但大致不錯。
我們一個一個來說。
先說「高概念」。
什麼是「高概念」?
說白了,就是一個引人浮想聯翩的故事設定。
比如諾蘭的第二部長片《記憶碎片》,講的是一個只能保有10分鐘記憶的男人追兇的故事。
這就是一個典型的高概念。
一句話,就能營造巨大的觀影期待。
且由這句話,觀眾會自行腦補很多問題:比如他要怎麼收集線索?他要如何分辨真假?他忘了自己是誰怎麼辦?別人會不會利用他的弱點?等等。
這就是高概念的優勢: 簡單、誘人、易傳播。
而 諾蘭的大部分電影,都起源於一個高概念。
比如《盜夢空間》,高概念是什麼?
很簡單:假如我們可以進入別人的夢境,進而操縱他人的想法……
《致命魔術》是什麼?
它講的是兩個頂級魔術師鬥法的故事。
《星際穿越》呢?
講的是地球不再宜居,人類要如何找到新家園。
而《敦刻爾克》呢?
是從海陸空三條線全景呈現敦刻爾克大撤退。
至於「黑暗騎士三部曲」,就更簡單了。
其實所有超級英雄電影都屬於高概念電影,因為超能力本身就是一個高概念。
而對於「黑暗騎士三部曲」,諾蘭還進一步將高概念濃縮,使之更加精鍊,也更具有現實性。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 城市還是那個城市,只是天上多了個飛來飛去的傢伙。
應該說, 「高概念」就是諾蘭的看家本領,也是我們進入他的電影的關鍵入口。
不信請看新作《信條》,講的是時空逆轉救世界的故事。
毫不懸念,依舊是一部高概念電影。
暌違三年,那個熟悉的諾蘭又回來了。
03
接下來我們說「 一種時間觀」。
要說清這個事情,先要從諾蘭的敘事絕招聊起。
什麼絕招?
一句話概括: 用最繁複的結構講述最簡單的故事。
你只要仔細復盤諾蘭的電影,就會發現,故事都特簡單。
《記憶碎片》講的是「自欺欺人」,《致命魔術》講的是「不瘋魔不成活」,《盜夢空間》講的是「植入夢境」,《星際穿越》講的是「人類自救」,《敦刻爾克》更直白,講的是「敦刻爾克大撤退」。
無一例外,都是簡單故事。
但另一方面,我們在看諾蘭的作品時,又常會覺得「燒腦」。
何以如此?
原因就在於 諾蘭通過改變講述方式,使原本簡單的故事看上去變複雜了。
他是怎麼做的呢?
四字要義: 操縱時間。
電影本質上就是一段時間。
而導演就是時間的操縱者。他可以利用視聽手段讓時間變快、變慢、跨越、閃回……
而諾蘭走得更遠,他總是絞盡腦汁把時間玩出新的花樣來。
在《記憶碎片》中,諾蘭把故事的時間線徹底打亂。
他一面用彩色畫面倒敘,一面又用黑白畫面正敘,並將兩條線混剪在一起,相當於把故事摺疊,從兩端逼近中點的真相。
影片共分為45個小段落,正常時間線是:從1開始,到45結束。
但諾蘭卻故意這麼講:45、1、44、2、43、3、42、4……直到段落23,相反的兩條時間線匯聚,真相也隨之浮現。
這種結構的妙處在於, 它使得兩種懸念同時存在:「將要發生什麼?」以及「為什麼會發生?」
於是一個簡單的故事,瞬間變得懸念重重。
再看《盜夢空間》,又不一樣了。
它的基本原理是這樣的:夢境每深入一層,時間就延長20倍。
相比之下,《記憶碎片》仍然是在時間的線性規律里做文章,而《盜夢空間》則打破了這種線性,使得時間擁有了一種深度。
諾蘭用一層一層的夢境,釋放了現實時間的困境。他用有限的生命,向無限的夢境墜落,從而拓寬了生命的局限。
而代價是:人越沉睡,就越容易迷失,以至於忘了自己在做夢。
到了《星際穿越》,玩法又變了。
這一回,諾蘭帶我們站在一個超維的視角來重新看待時間,而且一下子就拉到了「五維空間」。
我們知道,一二三維是線面體,第四維是時間。
那麼五維空間的人看我們是什麼?
形象點說,是一條條蟲子。
因為他能夠同時看到我們一生的軌跡,從生到死,每一刻都在眼前。
於是到影片最後,當主人公進入五維空間後,整個時間軸在他面前打開,他得以同時看到女兒的每個時態。
於是他來到必要的時刻,給女兒以啟示,從而拯救了地球。
最後我們看《敦刻爾克》。
在《敦刻爾克》里, 107分鐘的電影時間,是由三條長短不一的現實時間構成的。分別是:海灘上的一周、海面上的一天、天空中的一小時。
如果把它們放在同一時間軸下,是這樣的:
可諾蘭不會這麼老老實實地呈現。
他的做法是:將這三條線混剪在一起,使得原本長度不一且先後發生的故事,變成同步發生。
這樣一來就有趣了。
首先,它隱含著一種「 時間的相對論」,即同等長度的時間對不同的人感知是不同的。環境越惡劣,時間會顯得越長。
正如那些苦苦掙扎在海灘上的士兵們,同樣是一小時,他們會感覺像過了一周一樣漫長。
其次,它還帶來了三條線之間的「 因果倒置」與「 彼此追逐」,為整個敘事增添了很多的趣味性。
諾蘭的很多電影都在試圖構建一種新的時間觀。
於是 他將我們日常感知的時間規律打破、揉碎、重組,以塑造出一種全新的電影時間。
如他自己所說:「我嘗試去做的是,讓觀眾更加投入到『時間』中,試圖把電影操縱時間的機制,變成故事的一部分,放到一個非常顯著的位置。」
從目前爆料的信息來看,新作《信條》依然是一部玩時間的作品。
而且結構更複雜,用圖形表示大致如下:
是反向時間與正向時間同時存在的一種逆天結構。
無論影片最終評價如何,「燒腦」二字勢必都將成為最搶眼的關鍵詞。
04
下面我們說「 一點哲學梗」。
如果說「高概念」和「時間觀」體現了諾蘭的 聰明,那麼「哲學梗」則體現了他的 精明。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一部作品要想被眾人膜拜,光有一個好故事和一個酷炫的講述方式是不夠的,還要有一點深刻的內涵。
而且其深刻程度,需要精心控制。
太深了,大家看不懂;太淺,又達不到唬人的效果。
而諾蘭在這方面,堪稱天才。
他輕盈地遊走於兩個極端之間,挑逗著觀眾的智力,又總能落在一個恰到好處的High點上。
《盜夢空間》探討的是:何為真實?何為夢境?
這是個「莊周夢蝶」式的古老的哲學命題。
影片為主人公設置的困境是:夢很美,而生活很殘酷,那麼要不要永遠睡去,不再醒來?
話句話說, 在「虛幻的美好」與「殘酷的真實」之間,我們該如何選擇?
諾蘭用片尾那個不停旋轉的陀螺,向我們拋出了這個疑問。
你希望它停下嗎?還是不要停下?
你希望的,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星際穿越》探討的命題,更為古老。
它表面看是個科幻故事,實際是在追問: 上帝是否存在?
正如片中反覆出現的問題:「他們」是誰?
所謂「他們」,指的是為人類創造蟲洞,幫助人類逃出太陽系的未知生命體。
他們是外星人嗎?還是上帝?
直到影片最後,我們終於明白, 原來從頭到尾都沒有「他們」,而只有「我們」。
所謂「他們」,不過是來自遙遠未來的「我們」而已。
黑暗騎士三部曲,探討的命題更為現實。
它涉及政治、倫理、正義、公平等諸多方面。
總結起來一句話: 我們到底需要一個怎樣的社會?
是如忍者大師或貝恩那樣,試圖以消滅所有「惡人」和「資本占有者」的方式,來完成社會向「善」的轉型以及「公平」的達成?
還是像小丑那樣,用無因之惡使哥譚陷入絕對混亂,進而達成一種失序狀態下的人人平等?
又或者,我們承認社會的崩壞與秩序的無能,對於黑暗騎士這一法外力量抱有持續的依賴?
影片最終的結局是光明的。
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社會?
一個沒有忍者大師,沒有貝恩,沒有小丑,同時,也沒有蝙蝠俠的社會。
那是一個向善的,尊重程序與秩序的社會。
相比之下,《記憶碎片》可能是諾蘭在哲思層面走得最遠的一部。
它首先探討了 記憶的真實性、可靠性。
進而讓我們反思,如果人是記憶的總和,而記憶又總是不可靠的,那麼是否我們永遠也無法弄清「我是誰」這一問題。
此外,我們還能看到一種非常明顯的「存在主義」傾向,即人生是一場荒謬的旅途,就像男主角只有10分鐘的記憶,但他還是一次次上路,一次次去追尋自己為自己設下的虛構的目標。
人生本無意義。
而我們能給予的反抗在於:「 我要相信我所做的事仍然有意義。」
很多人說,諾蘭的電影是「哲學電影」。
實際上,並不是。
他只是給自己的電影加入了一點「哲學梗」而已。
但奇妙的是,這點哲學梗卻有「雞精」一樣的效用,能給整鍋菜提鮮。
這也是諾蘭高明的地方。
他始終保持比觀眾高一點點,但又絕不高太多。
這樣,觀眾稍微努努勁兒,還是可以夠得到,與此同時,也並不妨礙他們抬起頭,獻上仰視的目光。
05
講到這兒,諾蘭距離封「神」,只差一步了。
「神」的特點是啥?
招人喜歡;能力出眾;智慧過人……
而高概念、時間觀、哲學梗,剛好體現了這三點。
還差什麼呢?
對, 「神」還得愛人。
這也正應了「諾蘭公式」的最後一項:好多正能量。
我們看諾蘭的電影,無論他講述多麼絕望、多麼黑暗的故事, 最後一定都會落在一個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主流價值觀上。
黑暗騎士三部曲落在了「 人的覺醒」上。
黑暗騎士的最終「死去」,是他個人的悲劇。
但對於整個社會來說,卻是徹底走向「光明」的開始。
《盜夢空間》落在了「 擁抱真實」上。
有人說,不對啊,陀螺不是沒倒嗎?
其實小李的選擇早已說明了一切,他離開了夢中的妻子,重回現實。
至於那個陀螺,實際只是諾蘭故意留下的一個略顯牽強的開放性結局。
《星際穿越》,主題最俗,落在了「大愛」之上。
它以一種極不嚴謹的論述,試圖去證明: 「愛」是人類的第五維。 只有愛,才能夠救世界。
正如片中的女兒,因為父親 留下的手錶,獲得了啟示;正如布蘭德博士,因為相信自己的愛人,而為人類找到了下一個棲息地。
真真是站在宇宙中心呼喚愛。
而《敦刻爾克》儘管形式花哨,但看到最後,你會發現,它其實是一部標準的主旋律電影。
它講述的是人性的光輝和正義的必勝。
也正因如此,諾蘭得以享受到全世界影迷的愛。
誰不愛這樣的人呢?
聰明、成績好、又乖巧懂事。
但與此同時,它也暴露了諾蘭的局限。
所謂「諾蘭公式」,換個講法,其實在說:他的電影,總是用一個極具先鋒性的外殼,包裹一個極端保守的內核。
他從不會讓主人公落入真正的深淵。
他也從不會讓主人公做任何冒犯觀眾的事。
正如那個被大家反覆提及的最接近「深淵」的段落,《蝙蝠俠:黑暗騎士》中,兩艘裝著炸彈的船,船上的人們有權決定對方的生死。
但結果怎麼樣呢?
非常草率。
沒有任何鋪墊,沒有任何動機的說明,兩艘船上的人們通通做出了善良的選擇。
一個尖銳的問題,就這樣迎來了倉促的答案。
而哪怕是他的先鋒性,也顯得不夠大膽。
就體現在, 他一方面愛用複雜敘事,另一方面又生怕觀眾看不懂,結果總是陷入「自我解釋」的尷尬境地。
比如《記憶碎片》中彩色和黑白的生硬區別。
比如《盜夢空間》里不斷用對白解釋著盜夢的原理。
比如《星際穿越》中,竟然讓一個科學家給另一個科學家解釋何為蟲洞。
這些話自然都是講給觀眾聽的。
諾蘭精準地算好了每一筆疏漏,不讓自己犯錯。
所以,有個話題其實可以不必爭了。
諾蘭距離「大師」還有多遠?
這個問題沒什麼意義,因為諾蘭走的就不是大師路。
他走的,是一條封神路。
畢竟做大師太寂寞,還是做神比較痛快。
當然,我這麼說,無意於否定諾蘭的成績。
我們或許可以心平氣和地這樣總結:
諾蘭——
一個電影主義者。
一個稱職的造夢人。
一位傑出的商業片大導。
你最喜歡諾蘭的哪部電影?
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