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各一方的家庭,三代人都無緣再見

2019-08-31     孟話歷史

文圖 | 巫加都

山東畫報出版社老照片

圖 40年代的長輩是這個樣子的。

圖中的家庭與中國的許多家庭一樣,有人留在了海的這一邊,有人去了海的那一邊。具體到這個家,是大姐嫁給了「國軍」,隨之去了台灣,其他人留在大陸,日後妹妹們還嫁給了「共軍」。幾十年來,這邊的常念叨起那邊的,從老到小念叨了三代人,但至死竟無緣再見。

照片應是我父母訂婚時所照,時間大約在1947年前後。他們二位是國立中央大學建築系同學,抗戰時在重慶上學,勝利後隨學校復員到南京做助教,照片應是行前在重慶所拍。

兒時看這張照片,覺得又稀奇又陌生,家裡大人們過去怎麼是這個樣子的?穿扮得還挺漂亮。後來「文革」了,燒了扔了許多東西,厚厚一本老相冊只剩下稀稀拉拉幾張相片。凡是穿西裝、著旗袍、燙頭髮的都不見了,包括這張寶貝合影。父母說燒掉了。太可惜啦!

「文革」後,這張合影和老照片們又悄悄回到老相冊里。我和姐姐仔細辨認,看是否少了記憶中的哪一張。多虧愛好攝影的父母手下留情,也許僅是瞬間的猶豫,才使這些老照片得以留存,成了他們身後最珍貴的遺產。

坐在中間還不算老的老太太是我奶奶,我們叫「阿婆」。兩邊是我父母巫敬桓和張琦雲,後面是父親的三個姐妹,也就是我的三個姑姑,我們稱「娘娘」。中間是大娘巫靜華,右邊是二娘巫德華,左邊是么娘巫亞華。我爸爸抱在腿上的小男孩是大娘靜華的兒子「九九」,可惜不久這個全家的小寵兒因病夭折了。

這是一個殷實的書香之家。說殷實,是指抗戰前的狀況,那時家裡高宅大院,自家還有私塾,族中子弟來此一堆讀書打鬧。爺爺是個能幹的商人,但戰亂中摔傷了腿,後破產抑鬱而亡。

說是書香之家,不僅祖上多有讀書人(爺爺的父親是前清舉人),子女也都接受新式教育,即使家道中落,仍「惟有讀書高」。照片中有三人是中央大學畢業生,除了父母之外,大娘畢業於中大歷史系。另外,二娘畢業於重慶大學,日後成為中國人民大學最早的研究生;當時正上南開中學的么娘日後就讀於中央戲劇學院。

老話說:女人的一生,兒時靠父親,長成靠丈夫,老時靠兒子。阿婆就是這麼個有福分的傳統女人。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家教良好,善繪畫。據說兒時遇土匪夜襲,全家遇害,她恰巧走親戚而躲過一劫,後被做官的親戚收為養女,頗受寵愛。好懸哪!世上差點就沒了照片中人及我們這些後人。

阿婆一輩子沒有出去做過事,盡在家裡開局打麻將了。據說阿婆生過12個孩子。有一年年初一個,年末一個。但存活下來的只有照片上的四位,好在這一男三女個個聰明漂亮,不使阿婆失望。

家裡這三個斯文秀氣的女兒選擇的伴侶,竟都是軍人或曾經的軍人。這也是那個時代的特徵:連年戰亂,遍地都是當兵的。

第一個闖進這個書香之家的軍人是國軍飛行員韓丙凡。這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北方小伙子,一表人才,畢業於國民黨中央空軍軍官學校,參加過抗戰,與省立女子中學教員靜華戀愛八年終成眷屬。可惜他們一雙漂亮的小兒女都不幸夭折。1949年他帶靜華去台,後升為空軍中將。我家老相冊里並無韓姑父的形象,也許是因政治運動不斷,相冊也需不斷清理,可這一海外關係仍無形中影響了我家兩代人。

當然,在台灣的靜華不會想到兩個妹妹都嫁到了「敵營」:一個跟了曾經的新四軍,一個跟了解放軍。

圖 60年代的合影與40年代的風格大不一樣。

圖攝於「文革」前的60年代,時為么娘亞華新婚,是我家僅有的人數較多的一張全家照,可惜只是大陸這一邊的。

與圖的風格完全不同,照片中沒有了西服旗袍,沒有了領帶項鍊領花耳環等一切飾物,取而代之的是幹部服。但還有燙髮和花格衣服,幾年後「文革」「破四舊」,連這些也沒了;即便有,人們也很少有照全家福的興趣了。

前排中間的兩位老奶奶,左邊的是阿婆,右邊的是奶婆。奶婆是亞華的奶媽,亞華出生三天她就到了我家,從重慶到北京,前後半個世紀,又帶大了第三代中的好幾個,是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員。亞華叫她「媽媽」,而兄妹幾個稱阿婆為「太太」,這稱謂怎麼跟《紅樓夢》里的挺像?

後排中間是新婚的么娘亞華和姑父張霖,右邊一對是娘二德華和姑父劉哲。前排二位奶奶旁邊的是我的父母,中間是德華的兒子小鐵,最右邊的是她女兒小平,最左邊的醜小鴨是筆者,後面是姐姐加寧。本人當時應是一年級小學生,還沒到「入隊」的年齡,沒像兩個姐姐那樣帶著紅領巾。

巧的是,照片上的三對夫妻竟都是大學同班同學,不論40年代結婚的父母、50年代結婚的二娘和姑父,還是60年代結婚的么娘和姑父。以致兒時的我以為只有同班同學才是當然的好夫妻。

我父母是中央大學建築系40級同班同學。中大建築系門檻很高,除了考文化課目,還要考繪畫。他們全班只十多個學生,女生僅四位。我媽功課好,官居班長。據老同學回憶,他們班裡女生長得好看,是「校級」的,很受高年級男生青睞。但交朋友能成百年之好也不易,我父母算是攜手到底難得的一對。當時他們家境都不富裕,好在國民政府戰時廣泛實行助學金制度,使得大後方的和流亡的學生都可繼續學業。

戰後父母隨學校從重慶到南京。一次聖誕前夕,母親乘飛機到上海,遇大霧,但美國飛行員想在上海過節,強行降落機頭撞物,飛機墜毀,我媽坐機尾,人們以為全機人員遇難,一位同學趕去認屍,見一女屍像,就給我爸打電報,說琦雲去世。父親趕到上海,悲痛萬分,與同學一起辦後事。這時又聽說有一小姐在醫院搶救,趕去一看,滿身滿頭被包紮的正是我媽,他們笑了。我媽還很委屈:我都這樣了,你們還笑!幾十年後,他們的老同學說起這事還在笑:當年你爸爸白哭了!那時父母正準備結婚,據說是我爸送的訂婚戒指救了我媽:一個看屍的警察看到戒指,想要,一摘,發現小姐微出一口遊絲氣,這人還是心好,馬上送人到醫院。又是一個好懸!差點又沒了我們。

我常想,一個人能來到世上,實在是很偶然很偶然的,萬載難逢。

建國後,父母到北京一家建築事務所,接手的第一個工程是設計王府井百貨大樓。後來事務所併到建築設計院,他們同在院裡任高級建築師。「文革」前高級工程師像是稀有動物,尤其是女高工。母親是設計院中僅有的三位女工程師之一,也是惟一的女高工。這倒不是說他們有多麼優秀,而是在社會「左傾」之後,知識分子評職稱長級別的事就停了下來。建國初定的級別,幾十年沒再調,據說高薪還減過一些。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儘管並無財產,僅是工薪階層,但通通屬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了一輩子。不過後來的年輕同事,也就是新中國培養的大學生們,時運也不濟,技術員一當就是一二十年,長期低薪度日,一直到「文革」後才有機會評職稱、晉升工程師。

新婚的么娘亞華和姑父張霖是中央戲劇學院美術系的同班同學。亞華上高中時隨二哥、也就是我父親到北京。她能歌善舞,投考中戲表演系,雖成績不錯,但又黃又瘦,不符工農兵形象。後又考上美術系,才得以認識了解放軍軍官學員張霖。張霖是班裡惟一帶工資上學的學生,一個月90多元,是班中「大款」,同學們總是「申請」讓他請吃餛飩什麼的,有一年他還請同學到我家來吃了頓烤鴨。他是又紅又專的標杆學生,但也因1957年主持了一個鳴放會,受到黨內警告處分。亞華則因提過意見,貼過大字報,被定成了「右傾」。

畢業後,張霖到北京軍區戰友文工團搞舞美設計,後任話劇團副團長。「文革」前曾做過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舞美組組長,他們別出心裁用七架幻燈機,分段銜接打出一幅幅長20米、高15米,變幻多端的舞台場景。《東方紅》上演後,張霖被請到電台、電視台講體會,在報上撰文,我記得他的文章和講話,最後一句都是「以上是我們粗淺的體會……」當時我還問「粗淺」是什麼意思,印象極深,以致後來寫論文我也學著用了這倆字。

亞華離開中戲原定到籌建中的北京電視台(現中央電視台前身),已經參加了「十一」播出的籌備,因海外關係政審不合格而被刷,後到北京電影製片廠任美術師,一直干到高級服裝設計師,參加過許多電影的攝製,還客串過地主婆,圓了一回表演夢。

二娘德華和姑父劉哲是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班同學。劉哲是個高度近視的「書呆子」,但年輕時也曾不畏艱險,走南闖北。他與張學良是遼寧海城老鄉,他的父親曾幫張大帥打點生意。日本人占領平津,劉哲沒跟東北軍撤到西安,而是輾轉到大後方四川三台縣,考入流亡的東北大學,後投筆從戎,出三峽投奔新四軍。抗戰勝利第二年,中原解放區遭圍攻,內戰爆發。他隨三五九旅幹部團突圍,歷盡艱辛,部隊在陝南山區被打散,他眼鏡跑丟,跌撞在崇山峻岭中,被胡宗南部俘虜。釋放後又輾轉到河北找到組織,入華北大學,後參加接管天津。之後又被選送到已遷入北平的華大,成為學校第一批研究生(共四人)。

第二年,以華大為基礎創建了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班也擴展到13個人,聽蘇聯專家講授工業企業組織與計劃的課程,這是那個計劃經濟和工業化時代最熱門的專業。他還相好了班裡僅有的兩位女生中的一個,就是重慶大學選送來的助教德華,畢業時兩人結婚。1958年兩口子下放到「邯鋼」,後又到秦皇島煤礦管理學校。

劉哲參加革命從1948年算起,前一段新四軍的經歷不算,因當年被俘出來簽過點什麼,成了一輩子說不清的歷史問題。雖經調查,算是人民內部矛盾,但「文革」時就上升成了敵我矛盾,挨斗挨打。背了這個歷史包袱,當年才華橫溢的一對革命青年一輩子小心謹慎,生怕再犯錯誤。

80年代,亞華開始尋找台灣的親人,託人在香港登報。後經巫氏親友聯繫到一個台灣旅遊團,導遊說韓將軍在我們那兒很有名呢。回去一轉告,很快韓姑父從台灣來信,才知道靜華去台後,50年代還競選上了縣參議員,但隨後心臟病發作去世。原來影響我家兩代的海外關係早已虛擬。韓姑父也早已退出軍界,經商挺紅火。當年他們去台後抱養的一個養女也已是俊俏的空姐。

韓姑父很快就帶著續弦夫人鄭娘娘回來探親了。我們一大家子人在北京見了面,好不熱鬧。還有段插曲,亞華住在北京軍區大院,其時張霖已英年早逝,韓姑父的車到了軍區大門口,警衛的小兵見是台灣來人,很警惕不敢讓進,後雖經一番交涉,進了大院,但生氣的韓姑父拒絕下車,原車回城了。亞華特意清掃房間,備了佳肴,白忙了一通。也許這位「國軍」老將又想起了過去受「共軍」擠兌的傷心事。

後來韓姑父與亞華一起去秦皇島看望了德華一家。他還去了家鄉河北行唐縣,但老家已沒什麼親人,人非物也非,乘車轉一圈即離去了。

圖 到機場為韓姑父(右三)送行,左二是么娘亞華,左三是鄭娘娘,右一是作者。

圖是我們到機場送韓姑父(右三),左二是么娘亞華,左三是鄭娘娘,右一是筆者。

韓姑父看我在學英語,說台灣有小電腦式的英漢語音辭典,要送我一個。當時以為說說而已,沒想到第二年他再來北京,真的帶來一個送我,看得出他是名一絲不苟的軍人。他探親我們這一支已無血緣關係的家人,年年寄賀年片,是把這當成了他與大陸的一個聯繫。

韓姑父當年還跟我提過,說想寫回憶錄,身邊缺一個像我這樣能做文字工作的人。我當時忙自己的學習和工作,沒在意。幾年後想起應和這位老姑父老將軍談談過去,不知回憶錄開寫沒有,打電話到台中,他竟也去世了。這時才意識到,我們對他的了解竟是那麼少。我後悔不已,恨當年自己這個當記者的卻沒一點「新聞敏感性」。

寫到這裡,我又一次感到愧對先人。我家人多早逝,么娘亞華是前輩僅存的碩果。我的父母於70年代末80年代初相繼離開,走時都是57歲。在他們生前,我這做女兒的,竟沒顧上和父母好好聊一聊。那時忙著上學工作立業,總之都是忙自己的事,何曾覺得父母已經上了歲數,有一天會忽然離開我們?隨著長輩一個個離去,自己中年已到,才忽然發現,對上代的事兒竟知之甚少。無奈之中只好翻閱各種史料:中央大學、中央航校、抗戰、內戰、國共之爭……在詭秘的捉摸不定的史海中感受前輩的存在,捕捉其身影。有時讀著讀著,竟覺得他們並沒遠去,他們潛行在字裡行間,顯影於想像中。

總以為我們這代人被耽誤了,生不逢時。但如果說我們吃了苦,那麼前輩人就是承受了苦難。戰亂動亂、顛沛流離、精神壓抑、兢兢業業、戰戰兢兢,他們承受了大時代的災難,太平初現時又匆匆離去,留下的是種種遺憾和影影綽綽的往事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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