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是很新鮮的現象又開始討論起來了:怎麼好像現在的國產犯罪電影扎堆都發生在東南亞?
有詩為證:犯罪不到東南亞,不如國內過家家。
《消失的她》繼續鎖定陳思誠最愛的泰國(唐探1和誤殺1取景地也都是泰國),《孤注一擲》跑到了現實中境外電信詐騙大本營緬北。可見現在但凡想拍一個稍微飛一點的犯罪片,不飛到東南亞根本飛不起來。
這個討論在之前有過兩波。第一波是2012年徐崢的《泰囧》大賣,引發國人泰國旅遊熱。第二波是2015年陳思誠的《唐人街探案》炸街,泰國旅遊熱上加熱。
第三波就是今年《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擲》票房雙響炮,總算添進一個緬甸。不然說半天東南亞,其實我們說的基本都是泰國。
不過緬甸作為一個國內銀幕上的東南亞取景地(背景地更準確)新人,運氣明顯不如泰國,這回可就不能為它的旅遊業帶來多少驅動了:泰國的人妖和畸形秀不能嚇退國人湊熱鬧的傳統德性,但搞不好就把你變成人妖和畸形秀主角的緬甸可以。別國統計國外遊客是按人次算,緬甸是按人頭算。
為了這事,一部分道德感強烈的人士開始為緬甸抱不平起來:《孤注一擲》票房賣了幾十個億了,現在普通觀眾都知道緬甸是個有命去沒命回的地兒了,這不是給人家緬甸抹黑嗎?鄰里鄰居的,這麼干,不厚道!
另一部分對現實有更深刻理解力的人士反駁道,這算什麼?電影這都算輕描淡寫了,現實中的緬甸社會比電影野蠻殘酷多了,已經夠黑了,還用得著電影抹黑嗎?
吵來吵去都沒吵到點上,也吵得很沒有意義。但可以想見,在不遠的將來,兩伙人在罵罵咧咧誰也不服誰中,又會走進一部以泰國緬甸金三角或其他哪個東南亞國家為故事背景的國產犯罪片放映廳。
說到底,誇得小臉發燙也好,抹得印堂發黑也好,這根本就不是片方和取景地兩方面關心的事。換句話說,緬甸真要這麼要面子,它完全可以花錢雇《孤注一擲》團隊給他們拍一個國家形象宣傳片,博彩詐騙界的拉斯維加斯,東南亞小澳門。再配一個蘋果用戶的經典表達作宣傳語:來了再也回不去。但緬甸不要面子,它要錢。
到國外,尤其是長相和文化和我們都比較相似的東南亞國家取景的好處,已經論述得很充分了。
比如在神秘的神茶制度下早已練就條件反射般自查自糾能力的國內觀眾,首先想到這樣有利於過審。
事實上從2007年的《門徒》起,國產犯罪片或有內地參與的合拍片,就在摸索一個能夠承載大尺度犯罪的電影敘事地理空間,一個合法的銀幕法外之地。那時候起,泰國就已經成為國內電影製作者理想的取景地,赴泰拍片的國內團隊接二連三。
只是直到《泰囧》這部公路喜劇片取得現象級市場成功,才讓作為背景的泰國進入公眾視野,並進一步帶動其他國產電影到泰國取景。
另一個被特別提到的好處是,在電影內容上,泰國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極大豐富了國產犯罪片的電影元素,使得電影敘事更加搖曳多姿,充滿花樣。
從觀眾方面說,一部電影神遊東南亞,雲打卡各路著名景點,給刺癢難耐的獵奇心撓撓癢,也有一種加量不加價的觀影滿足感。
說來說去,好處似乎都被我們自己人占了。至於作為取景地的泰國或緬甸,運氣好就給他們旅遊業增收下。運氣不好如緬甸,給觀眾留下陰影了,不敢去了,那也只能受著。
情況當然不是這樣。
一個需要指出的事實是,不管有沒有《孤注一擲》的「抹黑」,緬甸從來不是東南亞旅遊的優選——觀眾就算不看電影也是看新聞的。而以泰國為取景地的國產犯罪片,也不過是為這個歷來的旅遊勝地錦上添花而已。當然不可否認,泰囧唐探這種爆款片,是給它添了一朵大紅花。
前面說了,緬甸不要面子要錢。這個道理在泰國身上更典型。把我們的注意力從眼前幾部國產犯罪片挪開,站到全球電影產業角度看,我們就發現,泰國現在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電影取景地和拍攝基地之一。論及到泰國取景的業務量,第一大客戶是美國,其次是中國和印度。
有電影產業研究者總結過選擇國外取景地的四個參考因素。一是和故事的貼合度。二是氣候因素。三是政策因素。四是城市便利性。
現在可以把這四個因素統統化約為一個因素:當地取景產業鏈的成熟度。
從這個維度看,令泰國躋身東南亞乃至全世界影視取景地前列的,正是這一點——泰國的取景產業已經成熟到可以拎包入住、人來就行的地步。其他如場地申請、布置,群演(有錢招呼當地大牌演員也不是不可以),機器設備以及後期,這麼說吧,主創拎著空包來,拎著裝有直接能到電影院放的拷貝走,不成問題。
應當說,泰國能孵化出這麼一條專業化的取景產業鏈,它的第一大客戶美國或者乾脆說好萊塢,功不可沒。這是一個暴強甲方狂虐弱雞乙方然後把乙方訓練成六邊形戰士的勵志故事。我們和英法印度等其他客戶都是走了一條已被踩平整的現成大道。
回過頭來,取景地四因素還是值得細看下。比如政策因素。泰國政府出台了各種慷慨的免徵稅和退稅政策,還有效率奇高的審批流程,以及相當專業的地接服務團隊。舉個例子,《唐探1》里,秦風和唐仁擺脫追捕開著突突車路過大皇宮一場戲,泰國旅遊局為此直接把道路封鎖一天。就配合到這種程度。把大皇宮(泰國王室公定居住地)置換成我們的什麼海,你敢想?
但不管政策多麼利好(事實上在一些業內人士看來,泰國政府的優惠政策,象徵意義大過實際意義,遠不及紐西蘭澳大利亞英法,甚至韓國都比不了。比如它有一項優惠是,減少收取拍攝電影和洗膠捲的稅收——這個洗膠捲不要錢也不敢洗哇),和故事不貼也不行。即便從2012年的《泰囧》算,中泰的電影拍攝和取景合作也有十個年頭了,已經建立一條成熟暢通的國產電影泰國取景綠色通道,按理說,《孤注一擲》要圖方便,完全可以去泰國,但它還是去了配套條件遠遠不如的緬甸取景(其實這片都是在海南拍的。緬甸確實也取過景拍了些素材,不過都技術性地融進畫面里了)。現實主義題材的現實感很重要。
不管我怎麼批評消失的她或孤注一擲等電影本身,我依然認可它們在推動國產犯罪片的國際化敘事上做出的努力。從這一點上說,我不認為這是導演投市場所好的雞賊心理或逃避神茶糾纏的精明策略,這方面原因當然有,但最為根本的是,我們的電影產業迅猛發展到這個地步,電影年產量和銀幕數都是全球數一數二,票倉即將奪取全球第一,這直接帶來的是一個電影敘事空間的的容量過載問題。想要拍出讓人眼前一亮、活動開四肢的犯罪類型片,必須走出去。
前幾年直到現在,一些地理環境奇崛和風土人情有特色的城市,主要是成都,重慶,昆明等西南地區城市,一直是國產犯罪片鍾愛的取景地。從《瘋狂的石頭》到《火鍋英雄》再到《無名之輩》,都拍得挺有感覺。但這是我們看到的,那些跟風過去最後壓根沒上桌的,就不計其數了。這麼多電影項目都扎到這麼幾個地方,能不擠得慌嗎?
走進影院,觀眾兩隻耳朵里灌滿雄起要得哈皮媽賣批,頓頓小火鍋永遠沒吃幾口就有人端起重辣鍋往人頭上潑或拿燒烤簽子戳人眼睛,追逐戲就是沒完沒了的爬台階下台階爬台階下台階滾下台階,最後結局不管怎麼樣,日尼瑪個仙人鏟鏟,沒什麼是一頓火鍋或燒烤解決不了的。
火鍋味或燒烤味國產犯罪片實在看得太多了,再看下去,我的菊花受不了哇。這就是所說的電影敘事空間容量問題。老這麼拍,就把這個類型拍窄了,把觀眾的胃口拍倒了。
看犯罪片嘛,追求刺激嘛,有時候一個陌生的異域環境就能讓老套的故事看起來相當刺激。
我看過一篇報道,有人總結過一個有意思的事兒,說過去20年全球最賣錢的200部電影,平均要在1.6個國家取景拍攝。只在一個國家拍的不到65%,在兩個國家拍的有23%,三個國家以上的有12%。所以走出去拍電影,不單純是為了避免麻煩或閒得蛋疼找麻煩,它是電影敘事的一個內在要求。
一個故事發生在什麼地方,對於故事的效果和魅力來說,至關重要。同樣一個大尺度犯罪故事,發生在拉美,就叫魔幻現實。發生在東南亞,就吹來了讓人皮膚發黏心發慌的熱帶季風氣息。發生在中國,那不太好。
咱們這邊有的是熱錢,想著法兒到國外取景,把犯罪片拍得更帶勁更有感官刺激。對比來看,作為被取景國家,如泰國,好像顯得志氣不大,舉全國之力搭建一條取景產業鏈,就為收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服務費,然後拉動下旅遊消費。
這些加起來,我看了下,忙裡忙外一年到頭的總收入,也就相當於開心麻花隨便上一部爛喜劇的票房。這樣看來,能力也不是很大。照實說,能力不大是真,志氣還是有一些的——
這條取景產業鏈也同樣服務泰國本土電影製作,而依託取景產業鏈獲得的國際製片經驗和資金,也用來反哺了本土電影人創作。
從2011年的《初戀這件小事》到《天才槍手》等電影,再有《以你的心詮釋我的愛》等同性劇全球無敵手的泰劇,都是這種曲線救電影的結果。有「歐洲橫店」之稱的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也都在這麼做。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雖然財大氣粗,能讓整個泰國從上到下給我們做全身馬殺雞,但比起它們取得的叫響國際的成績,我們邁出的成分曖昧的國際化敘事這一小步,也不免底氣不足地踉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