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歷史?它就像『風聲』一樣從遠方傳來,虛實不定,真假難辨。」
相對於《風聲》中故事的精密、複雜和時空跨度,麥家關於「歷史」的言論顯得謹慎而低調。
很顯然麥家更願意讓「故事」自己發聲,更相信出色的「虛構」能夠由內而外地輻射出詢問歷史的能量和光芒。
「歷史」之於麥家既非宏闊、沉重而難以描述,也非遼遠、縹緲而可以放縱想像,而是一個個具體、完整的故事,是與具體的政治、日常、回憶、傳聞、慾望相關的經驗、情感和意義。
更何況,麥家寫作的起點,恰恰是從追尋被刻意抹去的歷史真實開始,或者說是始於試圖靠近歷史深處的某個禁忌。
於是,在「虛構」與「歷史」之間形成了某種戲劇性的張力關係。這是麥家寫作的魅力所在。
這種情形可以借用麥家的小說標題來形容,即《讓蒙面人說話》,這篇小說的內容後來被改寫為長篇小說《暗算》的一部分。
不妨把「讓蒙面人說話」理解為麥家講述秘密和禁忌的姿態,即如何講述禁止言說的秘密。
正如李敬澤評價的那樣:「麥家所長期堅持的角度,是出於天性,出於一種智力和趣味上的偏嗜,但同時,在這條逼仄的路上走下去,麥家終於從意想不到的角度,像一個偷襲者,出現在他所處的時代。」
麥家說:「我也許屬於比較『勇敢』的人,選擇了離,重新找時找到了『解密』系列:我明確地感到,這是我的『另一半』,然後它就像是我的愛人,如影相隨,心心相印,對我的影響和改變也不亞於愛人。」
「諜戰」屬於那種溢出歷史、現實常態的「奇異」經驗,經驗本身所具有的故事性、傳奇性很容易引發審美閱讀層面的「震驚」,以至於會在一定程度上掩蓋對文本更為深刻全面的細讀。
所以,處理常態經驗的能力也是衡量作家功力很重要的一個方面。麥家有過17年的軍旅生涯,除了那些諜戰系列,與軍隊有關的題材在麥家的寫作中占有很重要的部分。
《第二種敗》寫於麥家服役期間。故事比較簡單:在一場戰鬥中,指揮官阿今血戰至孤身一人。他在並不知曉已經取得勝利的情況下,舉槍自盡。
所以,故事混合著荒誕、憐惜以及輕微的嘲諷。
《兩位富陽姑娘》亦是個士兵死於羞愧的故事,只不過這次是女兵自殺。
這篇小說最為奇特的地方在於,所有的人物都沒有名字,只有親屬關係、職業身份來標示他們在故事中的作用和相互關係。
人人皆為匿名,具體的個人消失於功能、符號的背後,就連道德對象也成了符號和功能,背後具體的個人已經變得不重要。
《解密》是麥家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解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用麥家自己的話來說:「破解密碼,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測另一位天才的『心』。這心不是美麗之心,而是陰謀之心,是萬丈深淵,是偷天陷阱,是一個天才葬送另一位天才的墳墓。」
很顯然,這是個關於天才和陰謀的故事。因為麥家並沒有止步於故事本身,這部卓越的小說的誕生便有可能。
《暗算》的結構是對應了以隱秘的方式被關聯起來的一群人。當麥家再次動用了「非虛構」手段以後,「特權」使得他描述這群人的日常成為可能。
於是,「世俗」進入了故事,這也使得《暗算》看上去像是採取了去神秘化的敘述策略。
阿炳、黃依依、陳二湖以不同的方式展現了他們與「世俗」的糾葛。
阿炳作為一個在生理上天賦異稟之人,本來就對世俗就缺乏基本認知。
精神的殘缺與權力對肉身的工具化要求不謀而合,而權力的獎賞恰恰是世俗的享樂。所以,阿炳死於權力的饋贈。阿炳之死也就充滿了反諷的意味。
黃依依與阿炳形成了鮮明對照。作為一個精神健全、肉體健康的人,黃依依試圖向權力索要世俗的歡愉時,卻被視為「一個有問題的天使」。
黃依依最終死於權力剝奪所導致的人生的失衡和失控。
《暗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
與阿炳、黃依依不同的是,陳二湖對世俗生活表現出主動的拒絕和明顯的不適應。
在《風聲》中,麥家開始對歷史本身感興趣,或者說歷史從何而來成為了有待「解密」的問題。
《風聲》無疑是諜戰三部曲中最具戲劇性和設計感的故事。核心故事是一場發生在封閉空間的生死智斗。
然而當故事裡的倖存者和知情者在事後紛紛發聲時,讀者才意識到這個精彩的故事僅僅只是個供拆解的目標。
回憶、錄音、訪談、正史記載,甚至是重要證物,不僅僅在消解故事的可信度,而且彼此之間相互證偽,甚至在細節回憶和證物真偽方面都出現了重大分歧。
有趣的是,證物的真偽並不在於真相的澄清,反而暴露了歷史敘述偏愛戲劇化的情節設計和道具使用的傾向。
用麥家自己的話來說:「正如歷史本身,它像『風聲』一樣從遠處傳來,時左時右,是是非非,令人虛實不定,真假難辨。」
當麥家把歷史視為虛無的時候,也就意味他那把那些歷史中的秘密和人都一起拋入了虛空。
四年後,麥家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刀尖》,上下兩部的副標題分別為「陽面」、「陰面」。
可以借用這種說法來進一步理解麥家看待經驗及其意義的方式。
「陰面」和「陽面」都未必是抵達真相的途徑,經驗的多種面相相互對峙、逼供、角力時所撕開的那道狹縫或窄門,可能才是抵達秘密深處的入口。
《人生海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就像麥家新近的長篇小說《人生海海》里的主人公,他有時被叫作「上校」,有時被嘲笑為「太監」,而他的真名叫「蔣正南」,於是如何講述他的真實經歷及其背後「秘密」便成了一個問題。
「上校」與「太監」分別代表「蔣正南」所經歷過的歷史的榮光與屈辱。
麥家就是在對榮光、屈辱及其背後的「秘密」的一一求證、還原和「解密」過程中,將童年的記憶編織成了雄渾的歷史故事。
更為重要的是,麥家這次再次展示了他奇崛的想像力和精妙的賦形能力。
簡而言之,歷史的肉身,或肉身的歷史以一種直觀、鮮活的意義和形態穿行於《人生海海》的字裡行間。
在某些時刻,高昂的生殖器可以作為歷史進攻的武器,是歷史榮耀的表征。慾望、身體、色情都失去了具體的內容和道德倫理相對性,成為歷史正義本身。
而在另外一些時刻,歷史的「恥辱和罪惡」真的被刻在肉身的隱秘之處,需要以禁慾和沉默來拚死守護。
身體和倫理的道德羞恥感一旦被歷史徵用並過度強化,往往是歷史潰敗、唯余肉身可以支配之時。
在兩端之間,信仰、革命、世俗所構成的基本歷史態貌無一不在試圖重新塑造這個脆弱的肉身。
用麥家自己的話來說:「這個小說其實和革命、暴力、創傷是糾纏不清的。」
這本是個無休無止的過程,但是當蔣正南成為一個「鶴髮童顏害羞膽怯」的老人時,便意味著故事將走到盡頭。蔣正南精神崩潰後,智力回到了童年狀態。
所謂童年是指「完全幼稚、天真、透明」的精神狀態,對過去沒有記憶,對未來沒有恐懼。
這種刻意設計的情節與其說是麥家試圖與歷史和解,毋寧說是過於沉重、難以承受而不得不謹慎地終止詢問和探索。
因為所謂「童年」既阻止不了創傷記憶的偶爾閃回,更抹除不了刻在肉身上的歷史污跡。
這樣的設計其實就是麥家試圖帶著他所珍視的人物一起從歷史中逃逸。
這種意圖在故事的結尾表現得更清晰,那塊歷史的污跡已經被簡陋的紋身替代:「一棵樹,褐色的樹幹粗壯,傘形的樹冠墨綠得發黑,垂掛著四盞紅燈籠。」
樹冠遮住了一行字,那行字事關歷史的色情和暴力,四個燈籠則掩蓋了四個漢字,那是一個日本女人的名字。
把污跡和創傷塗抹、美化為一幅美麗的風景,麥家故意製造了與歷史和解的幻覺,他要藉此掩護自己暫時的退場。
因為關於「秘密」每次探尋,都是與歷史身心俱憊的纏鬥,他需要稍事喘息,為下一次猝不及防的偷襲養精蓄銳。
作者:方岩
來源:文章選自《楊子江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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