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县乡村纪事:“联想”表叔

2019-08-24     邵家大院子

文:漂泊的船

图:来自网络

憨子“联想”原来并不憨。他是我表叔,我姑奶奶的二儿子。听奶奶说,表叔是1961年生人。长得也排场。白白净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文质彬彬,聪明又懂事。亲戚邻居都喜欢他。

他母亲当时在娘家是最受宠的女儿,知书达理,性格温和,美丽贤惠。因父母之命嫁给了性格木讷内向,不善表达的他父亲。他兄弟三人,哥哥联产,弟弟联合。他哥哥联产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因在家里挖红薯窖,不知为何从窖口掉下去一个瓦罐,砸到头,没救过来。他母亲生他弟弟联合的时候,赶到夜里,大出血。他父亲碍于面子,觉得半夜去喊邻居不好意思,不忍心打扰别人。又没去医院。等到天亮再送去医院,人已经奄奄一息。医生表示也无力回天。

亲戚听说了我姑奶奶去世的因由,对姑姥爷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说如果当时及时送医姑奶奶不至于送命。可一家人够不幸的了,还有一个刚出生就没娘的小婴儿要抚养,以后有姑老爷作的难。帮不上忙也没多说什么。

姑老爷自己带着两个儿子,既当爹又当妈。听说,白天在生产队干了活挣工分,回家给儿子做饭、半夜给孩子缝衣服,一边缝一边掉泪珠子。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说。当时大家都不好过,都不能填饱肚子,甚至饥饿时常威胁到生命。他们爷三个再困难,亲戚也都是爱莫能助。

再不好过也熬过来了。后来联想叔还上到了高中。假期他经常到爷爷奶奶这里来,因觉得他没有母亲的缘故吧,爷爷奶奶对他关心多些,他一来尽量给他做些好吃的。他和老表交流学习,谈天说地。毕业后,他和他父亲两个人盖起了三间红砖东屋。老式的屋子要安装两个梁头。他们爷俩可能是不舍得花钱,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喊人帮忙。近千斤的木质梁头,他和父亲两个人亲自装上去的。亲戚邻居现在都想不通他们怎么做到的。

过了一段时间,就听说他的情况不太好了。有人说,因为他考得好,本来可以上大学,知道名额被人顶替了,有怨无处诉,心里憋坏了;也有人说他交往了一个女朋友,她家里人嫌弃他家里穷,不同意,他心里没扭过那个劲儿,被情伤了;也有人说,他父亲他俩因建房子时意见不统一,父亲的性格本不太爱说话,争吵不过能言善辩有文化的他就动了手,用棍打他时打寸了;还有人说,他家院子的风水不好,西南角有条路,冲着他家了。老家话“方事”了......

个中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生活从此就对他板起了一张苛刻的面孔。他的情况每况愈下。后来就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同情他,给他一个馍。也有人,带着戏谑的语气喊他'“憨想”。嘲笑他。戏弄他。口中说着唤狗的词语,扔个馍在地上,叫他去捡。村上有的小孩和妇女看到他远远的躲开绕路走,就像躲避瘟神一样。也听说,他虽然憨,但是不打人。

他家的生活像不愿好好旋转的陀螺,满地打起了滚。几年后,他父亲积劳成疾因病去世了。他和弟弟就偎着他叔婶过。听说他婶子一天给他吃两顿饭。有时候怕他乱跑不好找,就锁上门。有时候他趴着门缝乱叫,他叔就放他出来,给他戴上脚镣。因为这样他跑不远。

我邻居嫂子的娘家和联想叔是一个村的。后来听邻居嫂子边说边比划:憨想从这一面看是穿着衣服的,从另一面看是没穿衣服。从正面看,一半穿了衣服,一半没穿。他婶子还给他戴了一个脚镣。走路一跳一跳的......

令人欣慰的是,命运多舛的他们家也生长了一棵好苗。他弟弟后来长大成人,学业有成。我见联想叔唯一一次也是在2000年秋天他弟弟结婚的时候。联想叔那天穿的还算整洁。没戴脚镣。土质的堂屋塌了,院墙都倒了,砖头零落的散在院子和门口的小路上。他弟弟的婚房在他婶子家。他住在他亲手盖的东屋里。由于他吃喝拉撒睡都在那一个屋里。虽然看得出收拾了一下,屋里的气味还是冲鼻子。他的床在窗户下南北铺着。看得出窗户扇打的工工整整的痕迹,没上玻璃。也没封窗纱。

爸爸和堂叔还有姑姑,他们端了一大碗的他弟弟婚宴上的菜,拿了两个馍。堂叔递给他馍,把菜放到他床头的上学用的破小桌子上。堂叔说“哥,给你吃饭,今天联产兄弟成人了,都来贺喜了,你看看这些老表都还认得不!”堂叔说的话,撞击在墙壁上,消融在空气中。没有换来任何一丁点儿的回应,联想叔只自顾自的拿住馍,捏住筷子准备吃。我耳边只听见爸爸、堂叔、姑姑一声声的叹息。

闻见饭菜的味道并吃下去对他来说似乎是本能。他面朝南坐在床头上,面无表情的开始吃,手有些痉挛,手指缝里都是泥。一手抓住两个馍,另一个馍在掌根处。一边吃着,眼睛一边时不时空洞的望向前方。有时候嘴角挑起一下,似乎在笑。偶尔会有菜汤挂在他的稀疏的胡子上面。对周围这一群人的存在视而不见。

一群人都在看他吃饭,一时没人做声,只听到他吃饭时的“吧唧”声。我一扭脸,瞥见爸爸和堂叔、姑姑都在默默的偷偷抹眼泪。看联想叔吃完饭,他就坐在床上出神,似乎还念念有词,有时还兀自笑一下。堂叔扶住联想叔的肩膀大声说,“哥!我们几个先到那个院,你招呼好自己!我们先过去了!”。他拍拍联想叔的肩膀。联想叔还是没听见一样。呓语着,只瞥了一下吃饭的碗。因为碗被堂叔拿走了。一群人出了东屋,我瞟见出来时他们每个人面色沉重,眼眶都是红的。

从小一起长大,谈笑风生的表兄弟。他们都为人父为人母,曾经彬彬有礼仪表堂堂的联想老表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不知饱暖与饥寒,不知尊严与体面。任你四季更迭,斗转星移。所有种种,除了吃,他似乎全然不知。曾经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眼前这般光景,恍若隔世。想起一家人的遭遇,他们心里能不难过吗?

世间最痛苦的事除了生死离别,或许就是我站在你面前,心疼你,对你好,你却一点也不知道。曾经的玩伴和亲人站在你面前你却视而不见。面对面的距离那么近,却似乎又有几亿光年那么远,远到一句平常的话语都传不到你心里,不知碰到什么陨石转向了宇宙另一个星球。

之后,我要忙于工作生活。后来结婚生子。关于联想叔,渐渐淡忘了。

几天前回家,忽然想起了他。问起爸妈联想叔的情况。爸妈说的话,让我一阵唏嘘:脚镣也没锁住他,联想叔早已没了踪影。

都说人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有人口口声声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试问,世间能有几人能做到呢?如同联想叔之于这个世界,之于那个院子,之于那三间东屋,只不过是一个过客。那三间东屋曾经是他的栖身之所,又似乎是禁锢他的牢笼。不知何时,那三间东屋也塌了。断瓦残垣诉说着这个小院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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