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舒城:“什么岁数,干什么事情”——寒枫岭富老爷传奇人生!

2019-04-20     出外龙舒人

作者:许召国

从师范学校毕业,我被分配到山区的一所小学校教了六年书,也没混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娶了妻子,成立了个如实的家庭。生活的天空渐渐拭去浮云,变得油盐酱醋般的现实。于是便央求教育行政领导,把自己调回老家凤凰冲教书。

调动的事也并不容易,七个老子八个娘他都管。刚好邻近的寒枫岭学校校长超生,受到降级调离的处分,缺了一个岗责人员,于是便把我抵缺到这所学校,自然也推上了校长的座位。其实这校长不是个美差,对上级有填不完的表格,对师生有讲不完的要求,对社会有担不起的责任,以致我后来多年感到心累,何况寒枫岭还是个偏僻的地方。

寒枫岭(摄影 | 许召国)

我这个人是有点韧性的。曾从书上看过,胡风在反右运动中,身陷囹圄,日子当然枯燥单调。但他看到监狱大院砖缝里有株小草,于是每天用漱口的那口水喷淋它,让它生命青郁,借此获得人生的勇气。得到启示的我,心理容易平衡,在寒枫岭一干廿年,结交掌故了许多人,富老爷算是其中的一位。

我到寒枫岭,富老爷进入生命的暮年。他一米八的个子,腰微似虾弓,夏天里穿灰的确良的汗褂子,那时这样的褂子一般是乡村干部穿的,这也成了富老爷的当家行头。他最大的特点是声如洪钟,讲起话来亮呛呛地响。

富老爷姓汪,大号富字。中国农村人族居在一起是普遍的。即使岁数大辈分小的人,向年轻的尊辈也叫祖喊爷。“摇篮之叔,白头之孙”是常态,何况富老爷辈分就是高,喊爷是不足为奇的,富老爷也不拿捏作怪,到哪都是以长者自居。

老人(来源 | 东方IC)

我在那时间蹲长了,交流的信息多起来,终于拾掇到了富老爷“什么岁数干什么事情”的人生信条,想想不免一番窃笑,感叹世间的人真有趣。

的确如此。富老爷幼年当长工,是个穷苦的孩子,不过个条生得大,又有力气,很得石头坟他本家地主的器重,他靠卖力当长工养活父母,自己也能混碗粗茶淡饭吃。

大军南下,经过寒枫岭去安庆,要渡过长江,富老爷扔下泥田里的大锹,洗干脚泥参加支前队伍。他胆子大,能讲会说的,又有魄力,于是部队便培养他成为地方武装骨干。干了几年革命,解放后担任桃溪水上派出所副所长。在未修龙河口水库前,桃溪是一个水码头,南蛮北奤往来于此,人们见多识广,风气繁杂。富老爷背着手枪,一米八的个子,威风凛凛,气貎又好,当然受异性青睐。一时心血来潮,和街面上的一个妇女相好,违反了纪律,被县公安局辞退。富老爷年轻时血气方刚,不能自控,没有把“少年戒色”当作座右铭,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村里人都说他:好好的干,登区登县不在话下。富老爷听后也不以为然。

桃溪老街(摄影 | 张恣宽)

富老爷有副金嗓子。当年汪家子弟多为雇农,每到年下,富老爷便带着兄弟子侄挖掘春节经济。他们有刻冥纸币的,把黄表纸裁成“拾元币”大小式样,再用肥皂刻上“冥国人民银行发行”和冥王像戳,一张张刻印成花红的冥币,有模有样地往龙潭河两岸人家送,春节祭祀派上用场赚点小钱。有把苎麻染成朱红,做狮子毛,用竹片扎两个狮子头,再扯红绿各一丈标准布做狮皮。过年时,老生用绣球引逗狮子爬梁上桌,站凳爬竿,随着锣鼓点摇头摆尾,大展雄风,为客家开辟新春欢快气象。富老爷是闹花船的舵手,一远房弟媳用桃红染脸做花船灯芯,船舷两边各有一个相貌姣好的老丫头,船尾是个小丑划桨人。

龙潭河(摄影 | 许召国)

狮子队、闹花船往年就去老梅河表演。正月里看花灯的人多,富老爷的汪家班给住户人家、机关单位闹新春,富老爷是主角,唱完乌沙梅河两条街八条巷嗓子也不哑。他领唱《唱三国》《手扶栏杆》《十把扇子》《对花名》《张生跳粉墙》等。更多的时候,和两个老丫头一唱一和,加上灯芯的莲花轻移,碎步曼妙,划桨者踩着锣鼓点,跟前跑后的诙谐动作,引得看灯人笑声哄哄。年青的小伙子大姑娘心旌摇曳,暗心相许意中人。每次上梅河闹新春,富老爷都挑两个身强体壮的子侄挑两担稻箩,接受接灯主家的烟酒糖果的馈赠,常常满载而归,补济家用。

闹花船(摄影 | 张恣宽)

富老爷玩花灯说唱词还能望风采柳,即兴创作。一次花船闹到开柴油机的老夏家。夏家在山冲里,门口有一大塘,富老爷便唱赞到:“灯笼一煌,来到贵房。大门正开,威风昂扬。后有靠山,前有明塘。妻女贤惠,儿子栋梁。老夏灵巧,会修机床。家庭殷实,常吃陈粮!”那个年代,吃陈粮是富裕户,难有的好运势。老夏正要请媒讲媳妇,富老爷大正月里人头人面给奉承摆显,自然心中乐开了花,把箱底的两包过滤嘴烟拿出来用红纸条裹着,送到后生的稻箩里。如有得罪群众的户头,富老爷借玩灯给予贬斥,弄得人家哭笑不得,下不了台阶。有年正月,灯玩到油坊,富老爷不给情面,亮嗓就唱:“灯笼一煌,来到油厂。油厂企业,好不风光。菜籽换油,克斤扣两。”短短几句,周围看灯的闲人都说唱得好。大约乡间也无多趣味之事,借看灯发酵几个新闻来。或者总想要油坊一斤菜籽换一斤香油,那才觉得心满意足。油厂会计有肺气肿病,听了富老爷的四言八字唱调,脸色失去笑容,坐在帐桌前的太师椅上,白炽灯照着他脸煞白。

油厂会计上气不接下气,挥着手叫油厂的二老板:“二老板,快把他们轰出去,轰出去!”看灯的人簇拥着富老爷,又是一阵吆喝哄笑,富老爷像打了胜仗一般,被烛光照得全身上下通红。

老油厂(来源 | 舒城广播电视台)

玩灯亮嗓,也是为了换得一份酬劳,让困惑的家庭有几份润泽。富老爷有五个儿子,在乡村算大户人家,想起来不免沾沾自喜。一年中秋节,他老人家在家喝酒赏月,两杯酒下肚,面色火红,借着酒劲,高声大侃:“富老奶啊,将来儿子成林,逢年过节,一个儿子称二斤红糖送给我老夫妻俩喝,那一次也能接十斤红糖,看来一年到头,糖是喝不尽了!”讲完又喜饮一杯,笑声爽朗。困难年头,生活清苦,不免让人幻想,在云里雾里改变命运。如有的人白日胡侃自己坐龙庭后的仪仗排场,山珍海味兼加三宫六院;有的人说江青同志就该打倒,她炕头既放了白糖,又放了红糖,生活奢侈到要喝白糖就有白糖,要喝红糖就有红糖的地步,我什么时候有这口福,打倒也不亏心;有的人把自己的妻弟起个绰号“大国舅”,自我满足一番?富老爷过节叫儿子们送十斤红糖的想法,就不算巨大的阴谋了。没有不透风的墙,邻里听见了富老爷算的快活帐,这乡人,性格耿直,除了干活抬不起头来,闲余时间爱管个闲事,抬个杠。几天后,队里收田埂上的黄豆到稻场上,就有人上去问富老爷:“富老爷,我有话对你讲,如果你这五个儿子不孝,和你这老头老奶奶弄翻了,一个给你两捶头,那你就要挨十拳头,富老爷,这是你吹的,捶头可不能往富老奶身上赖!”周围挑豆的人一阵欢笑。机趣的驳问,让富老爷一阵脸红,用大手巾揩了一把头上的汗,怒吓道:“他们敢!”又是一阵笑声在风吹来的桂香中弥散开去。

湾塘附近(来源 | 1958《安徽分县图》)

刮风那阵子,我们湾塘公社出了个能人叫许式华。这个泥腿汉子头脑异常的灵络。讲起农业生产来头头是道,作风又偏左,因而当上了社长。我们这丘陵地带人多地少,为解决口粮问题,许社长倡导禾间套种耕作模式,即一个生长期间种三季玉米,并在行间套种一季芝麻,收成总产量当然还好,受到黄岩省长的肯定,并在全省部分山区作为经验推广。邻县桐城人翻过庐镇关来学经验,回乡实践后抱怨:“湾塘出个许式华,三季玉米一季麻,累得我桐城佬子往地爬!”土间刨食求生之艰难,可见一斑。于是湾塘公社,再划百户为一个生产队,统一指挥生产,队长从全乡选派,意在带领群众人定胜天。这是个极左猖獗的年头,有李姓百户生产队长来到寒枫岭,不根据当地实情进行农业生产,动辄用麻绳捆群众,克扣群众口粮,众人有怨。富老爷便和老陶、老徐合计,到县委告他一状。县委领导打电话把许社长狠狠批评了一顿,斥令其纠正问题。许社长非常恼怒,把他们三人叫到公社,要挖思想根子问题,不要藐视人民干部。富老爷能说会道,说人民政府一切为着人民,想着人民,所有干部要服务人民,要清除革命队伍里的投机者,最终说服了许式华,换掉了那个李姓队长,不让他在寒枫岭骄横跋扈。

富老爷在寒枫岭是个角色。还是刮风那阵子,生产大忽隆,以一个生产大队核算,干不干,每人每年口粮四百八十斤,富老爷观这景象,瞄准机会开始弄巧了。在大队沈书记耳边吹风操作,把自己生产队的一些田亩推给老实的邻队耕种,让他们得更多的土地,干更多的农活。一时生产队的人都激动不已,都称富老爷能。在家能晾脚丫坐享其成,“叫花老爷做皇帝,快活一时是一时”。待1962年春上,省里文件传达要“四固定”,这是一次生产资料归属执行的行政命令,富老爷他们生产队的田亩就归邻队了。大家又开始抱怨这个能人,直到今天。“吃亏是倒巧的后门”,寒枫岭人经常用这个经典事例教育着他们的后代。

(来源 | 东方IC)

在生产队记工分的年头,他们的生产队长先把活分配下去。男汉干什么,妇女干什么,每天在他头脑里酝酿着。遇到暴雨天气的"双抢"是先捆稻,还是先栽秧,有的说先管到手的财气,还有的说要把住“立秋关”,那队长要召开领导组会做定夺,统一意见,然后来个折衷,男汉捆稻,妇女栽秧。待这些事安排下去了,队长就扛大锹雨后放田阙。他披条蓝布大手巾,一天翻七十二道田埂,煞有介事的,工分照样记。富老爷没当上一把手,怎么办,他整天拎把算盘,在稻仓棚里三下五除二地拔弄着,要给这个生产队算各种大大小小分分合合的帐目。收入、支出;工分、牛草、积粪、支粮;借出、买进。他在稻场棚里忙乎着,有时抽支“丰收”烟,对着公开栏思考着。沈老书记是个一字不识的土干部,但一看富老爷的架式,也不愿戳破那层窗户纸,盯着他的鼻梁问:“富老爷,哪来那么多的帐算不清!干活人不要怕晒太阳!”富老爷不敢抬头,仍就拔珠道:“六上一去五进一!”老书记无奈,面带愠色,退出稻仓棚,看社员栽秧去了。

时光晃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邻县霍山得到中央支持,开山修路,建设如火如荼。我们这田产又分到户了,两季大菽安插下去,劳动力就闲着,农村经济当时还不活跃,政策鼓励人们想办法挣钱富起来。但一般人没有眼光、门路去找到一条路子。许多人只能捉蛇,逮青蛙换几张纸币,牺牲了许多有限的自然资源。富老爷能算个审时度势的人,他拉了一支近百人的人马,成立一个大队,去霍山大化坪打钎放炮,开山炸石修路。这款游戏规则是:富老爷是大队长,抽工程款百分之五作辛劳钱;下面五个中队长、保管员抽百分之三作劳务费,中队长也可以干活另上工分。那时人规矩诚信,讲抽多少就多少,其余收入归工棚工友所有,公开透明。乡村里出来的人,一亲二邻的,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有人,但不多。扒石碴也算是一样苦活,兄弟们出汗出力,放炮还冒着生命危险。富老爷当然尊重这游戏规则,决不伸手多要一份钱。他背着军用布挎包,脚蹬黄力士鞋,来往穿梭在舒霍两县之间。他跑得很有精神,这回真登区登县地找人办事接工程,接触这些人让他神釆奕然。富老爷口才好,会讲话,性格开朗,又能喝酒,“大前门”香烟扔个不歇,沟通能力好,很快建立感情。指挥长、工程师都乐意给他多分段路基,他也在大化坪旅社开了个房间住下来,联络感情。白天去指挥部蹲点,因为要放炮炸石,必须守点,让工棚安全。

霍山大化坪(来源 | 新华网)

这段时间,富老爷在寒枫岭又像当年在老梅河闹花灯时辉煌。挣到了大钱,底气足,嗓门迈得开。他一从大化坪回来,每天早晨喊一帮人去杜家店老郑家点心铺喝茶,都由他汇帐。虽然钱不多,但在当年很难得。这些人多是大队支革委,也有生产队长、赤脚医生、堂兄族侄,一干寒枫岭“筛子头上的人”。富老爷有见财有份般的仗义,在讲吃喝的年头,富老爷的确给这些人带来不少口福快乐!如果傍晚回来,他们在大化坪称几斤玖角捌分的猪肉,拿十块白干子,就家里蔬菜,吆三喝四地喊人再喝几瓶捌角贰分的“冲头”酒。富老奶是贤德的,从不厌烦。两杯酒下肚,几个人先对大队一干人进行评头论足,是如何没水平啦,处理不来事喽,谁当个小官摆架子噢,诸如此类的挑剔,总认为世上有完人。当然更多的听富老爷讲在霍山的行踪:王县长检查工期和他紧握双手,夸他们能干;交通局赵局长技术过硬,放炮凿路样样红门;公安局的老张,他们是朋友,还称他“老前辈”;霍山的妇女水色好。有山野性子?听富老爷讲述,大家想象着富老爷过上了有酒有肉,有钱有势的土皇帝生活。大干部人们多少还见过,那山野性子罩在面纱里,若有却似无。

富老爷在大化坪开山修路,是挣到一笔钱的。除了交朋结友花掉一部分外,带回不少到寒枫岭。他造了四栋大瓦房,改变了人口多,家庭穷的格局。物质是婚姻的基础,这期间他讲了好几房媳妇,实现了称糖给他老夫妻俩喝的梦想。

霍山大化坪镇四望山(来源 | 文明六安)

人生风风雨雨的日子过得也快,岁月多少有些痕迹。九八年,富老爷生了胃病,在医疗费用自理的时年,他终于扛不住病魔的折腾,败下阵来,自嘲自己是“穷老爷”了。那一年九月一日,寒枫岭所在的丘陵和其他圩畈区一样实行殡改,改土葬为火化。节约土地,节约木材,净化环境的举措,让许多人想不开。有人说千百年来老祖宗遗传下来的办法,你改它干什么?还有人认为人死后拉来拉去的,怎么出殡还要创新个办法!荒诞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些高龄或久病缠身的人想不开,怕死后烧着疼,采取过极行动,提前结束生命的旅程。尽管乡村干部做了许多工作,“剪下的指甲,烧它疼吗?”少数老年人还是认直不转弯。还有责问的:“这样干,将来考古怎么干?关公败走麦城,头不在,你把他墓挖开,还能量出他八尺身躯,缺也缺不了多少!现在这样干,一把灰,将来后代子孙怎么晓得老祖宗的情况?”死亡,成了那段时间这乡村里的话题。有人问病入膏肓的富老爷:“人家都干了,你老人家怎么办?”富老爷还是哪个性格,只不过说话声音小了许多:“你过你活人日子,别忧我死人坯子的事!”为了使将来考古有据,二十八日晚富老爷采取了行动,三十日早晨出殡土葬为安,富老爷是条身高一米八的汉子!

(来源 | 东方IC)

“什么岁数,干什么事情”基本符合科学的人生规律,如若添三分严谨,人生少有五分瑕疵。好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不必那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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