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当你无奈的时候,只能相信命当如此?
想到命当如此这个词,我就想到了我们家族的小六爷。
去年冬天,72岁光棍汉胜新叔病故,从此,小六爷这家人在村里就算绝户了。
我们这一带农村,邻居两家闹纠纷,发毒誓,最狠的诅咒不是天打五雷劈,而是说:谁亏了心,让他家成了“绝户头”。
这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中国广大农村,天打五雷劈,劈的是一个人,而绝户头就是这个家庭就此从人间蒸发,当然,这“绝户头”,就成了诅咒人的最狠毒恶毒的语言。
可小六爷,心善面善,胆小谨慎,见谁说话都笑眯眯的。我小时候,在村里过道里被小六爷碰见,他总抚摸一下我的头,说:喊六爷爷,有糖吃。
这样好的小六爷家怎么会绝户呢?
我们族里的小孩子当然愿意喊“六爷爷”,因为六爷爷真会从黑棉袄的斜兜里,摸出一块花纸包着的糖果,塞进我的手里。
小六爷特别爱面子。逢年过节,只要农闲,我的父辈们在村里人扎堆的街口,只要遇见小六爷,非得把他黑棉袄的斜兜里,糖块逗个精光,才算罢休。
当然,我的父辈们都叫他小六叔。因为小六爷在我们家族里他那一辈年龄最小,有很多侄子辈岁数都比小六爷年纪大多了。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父辈们都喊他小六叔,他们不知不觉中从小耳提面命就告诉我们这一辈人,你们小六爷怎么怎么,小六爷这个称谓,于是就喊顺了口。
父辈们喜欢设个圈套,挖个坑,让小六爷往里跳。
那个年代的农村漫长的冬夜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社员们都喜欢凑到生产队里牲口圈歇着闲拉呱。
牲口圈有个放水的大瓷缸碰了一道暗缝,放水一夜就漏光了,要扔。父辈们几个人一嘀咕,坑就挖好了。
有一天晚上,父辈们在牲口圈歇着,听见小六爷的脚步声后,都围着大瓷缸低头不吭声。
小六爷看见这样的场景就笑眯眯地说,你们狗儿的有啥好事瞒着六叔?
父辈们故意不理他,有两个父辈低头在地上蹲着,头低得只想钻进自己的怀里,因为他们要憋住笑。小六爷精明着呢!只要看见有人笑,他就会猜到这几个家伙又在捣鬼。
有个父辈站起来说:小六叔,既然你来了,那就说了吧!牲口圈要把这个大瓷缸两块钱买了,俺这几个人正争呢!
小六爷一听,这个大瓷缸才2快钱,这要买新的就得十来块,这么便宜?便道:你们狗儿的几个反正也要不停了,这个缸六叔要了。
几个蹲着的父辈看见小六爷一只脚已经踩进了坑边,可不能让精明的小六爷的脚再缩回。
于是,蹭地都站了起来,有俩人爬在缸口上护着,抢着要,那场景是每一个人都志在必得。
小六爷见状,上前,伸开双手拨拉他们,道:都起都起,3快钱,这缸归你们六叔了啊!
小六爷说着从兜里掏出三块钱,有个父辈们立马接过钱。说,小六叔出三块,你们谁出四块,缸归谁?
都灰溜溜退后一边。
小六爷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命令道:狗儿们,帮六叔把缸抬到家里,有糖吃。
父辈们说,先吃糖,吃了糖再抬缸。
小六爷知道他们的德行。于是把黑棉袄斜兜里几块糖全掏出来,分发给各人。
糖吃了。父辈们说,小六叔,别慌急,这卖缸的钱,队长也不知道,咱买了炒花生吃了再帮你抬缸。
两个父辈找了一个袋子,到村里赌钱场买了半袋子炒花生。
回到牲口圈,半袋子炒花生七八人是吃不完,最后剩下的花生每人装了一衣兜。
小六爷也吃了花生,也装了花生。在这个吃花生的过程中,父辈们还挤兑小六爷:六叔,你今夜可得了个大便宜,白捡了一个大缸,还赚了花生吃。
其实,在这吃花生的过程中,小六爷心里开始犯嘀咕:咋觉得这几个狗儿的,哪儿不对劲儿?
小六爷面对侄子们帮抬到自家院里的大缸,还美滋滋的,当挑了一缸水,一晚上漏了个缸底朝天后,他才恍然大悟。他在心里暗暗骂道:这帮杂种,净想法捉唬俺!
几天后,这帮侄子们再见到小六爷,问:六叔,那只大瓷缸不赖吧!
小六爷笑眯眯地,一点不着急,连说:不赖不赖。
有个侄子辈的人犯了嘀咕,追问道:那只缸不漏水么?
小六爷说:咋就漏水了,你六叔是装粮食用的。
众人内心明白,生产队分的粮食总不够吃,谁家的缸缸罐罐都空着。小六爷家成食堂前还是地主,家里放粮食大瓷缸本来就多,成食堂早就把他家多年的陈粮都充公了。还怎么会用缸装粮食?
因为,小六爷特爱面子,知道上了当,也不让你们捅破。
也正因为小六爷特爱面子,才导致他家成了村里的绝户。
这命啊!这个命当如此的命,跟国运国策也可以说跟政治息息相关,所以说顺者昌,逆者亡。
我们家族,曾经在我们这个百来户的村庄里是首户,华北平原腹地,一望无垠,地势平坦得就像湖面,最高的地方就是河堤,和坟头。
我们家族就在这样的平原村庄里拥有1000多亩良田。
当时,全家30多口人占我们村10%,土地却占全村的60%。
清末民初,兵荒马乱。秀才身份的老家长,熟读诗书,深知家大招风,应该把大家庭化整为零分了。
老家长两个儿子,十多个孙子,他跟儿子商量后,按照孙子的人数把1000多亩地均分了。
从此,我们家族有了东西六院的说法。
小六爷的父亲,在当时分家的孙子辈里年纪最小。
小六爷的年纪在他的同辈人中年纪最小。
小六爷这一脉勤俭节约,是过日子发家致富的好手。到1945年,当年分家的那几个孙子的田产几乎都败光了。
例如我奶奶病故,爷爷外出没了影踪,当时18岁的大伯参加了国军,我父亲8岁成为孤儿,在家族另一脉家里长大。
新中国成立后,我家就成了赤贫。小六爷家里反而发展到了300多亩地。
大跃进,人民公社。小六爷的地也充公成了集体所有。
一个村里同宗同族,我们家族人多。但人再多,也得顺应政治形势,没人能阻止政治运动。但是,没人难为小六爷。
小六爷家里的藏财没人深究,但小六爷在我们村里家境最殷实,这个谁都心知肚明。
转眼,小六爷的独生子胜新叔到了婚龄,说媒的接踵而来,光想踏破门槛。
当时,我们这一带农村里,女方要彩礼仅仅是两块洋布布料。
可说媒的到小六爷家,每提一门亲,女方总是要四块洋布。
小六爷觉得冤枉,实在没面子:别人家的孩子定亲都是两块布料,为啥到他家就要四块布料?
媒人附耳悄悄地说:六叔呀!咱家又不缺那几块钱,多两块布料就多两块吧!邻村的女方家底你不是不知道,闺女长得俊着呢!纺线织布,女红样样拿得出手。
还有提亲的媒人说:六叔呀!不就是多两块洋布吗?俺保成媒了,还得给俺扯条新裤子。
小六爷自觉,胜新叔不缺个媳妇,告诉来的媒人说:咱不能破了村里的规矩,别人家儿子定亲都是两块布,咱也两块布,不能多。
这倒不是小六爷就那么死脑筋在乎哪两块布料,他是面子上过不去,再说,胜新叔才十六七岁,慌啥?难道还打了光棍?
一场政治风暴刮来:文革开始。
一夜之间小六爷成了村里头号地主,小六爷的儿子胜新叔成了地主崽子。
小六爷被红卫兵五花大绑,白纸糊的高帽子戴在头上游街示众。
红卫兵问小六爷:你剥削人民的血汗钱藏哪儿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不坦白,红卫兵是真的打,侮辱,饿着,小六爷招了。
红卫兵在小六爷院子影壁墙后面刨出一罐子袁大头。
见了红利,红卫兵斗争的更凶狠了。
毕竟是一脉相连,我们家族的红卫兵在我们家族几个年龄大的长辈策划下,为了保住小六爷的命,跟家族之外的红卫兵斗争了起来。
村里的红卫兵成了两派,每天辩论,吵闹,要没有村里年长者在背后阻止,真就敢血拼。
过了1966、67、68,文革最激烈的三年。
小六爷,小六奶奶,不被批斗那么严重了,但每天早起扫街,下雪扫雪,下雨清理污水。
小六爷佝偻着身体在村里街道扫雪的情景,一下刻在了我幼年的心里,这辈子是磨灭不掉了。
小六爷一家,命都难保,看不见出路,谁家的闺女还敢嫁给胜新叔?
现在,别说多两块布料了,就是拉一火车布料,谁家的闺女愿意进门就当地主婆,挨批斗呢?
1980年,生产队解散,村里集体的地分了。
但被历次运动折腾来折腾去的农民,都还是小心翼翼,今天这地是按照人口分了,说不定明天就收回去了。
小六爷省吃俭用发展的300多亩地,不就一夜之间人民公社了么?家里存的袁大头让他挨打受气,还献了出来。
地主成分,仍然是村里男孩找媳妇的一座大山。
何况胜新叔已经年过四十,还去哪儿找媳妇?
到1982年,只两年时间,我们邯郸东部平原这一带农民,就解决了温饱,有了余粮,很多像胜新叔这样的男人,开始从四川,云南,贵州等省份,通过跨省媒人买媳妇。
小六爷家里还有袁大头。这时,村里也经常出现买银元的。
小六爷再不计较两块布料了,几年中,一口气通过跨省媒人为胜新叔买了三个媳妇,都因为手软心善,没有看紧,跑了。
转眼,胜新叔过了五十岁。
小六爷,小六奶奶在什么样的一种心境煎熬中,先后一命呜呼,去天堂了。
勤俭节约,手软心善,爱面子的小六爷和小六奶奶内心的煎熬,谁人能知?据说,胜新叔还经常埋怨小六爷舍不得两块布,让他打了光棍。
胜新叔一个人,也没了心劲儿,邋邋遢遢,松松垮垮,也竟然活到去年,七十多岁死了。
留下的一个院落,六亩多地,一个和小六爷排起辈份最近的侄子花钱把胜新叔埋在了小六爷的怀里。
自此,我们村再也没了小六爷一家。留下的,只是我们后人对小六爷的美好的怀念。
(备注:本文为非虚构写作,文中提及的都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