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时候经常听人说,从好人到坏人的转变,只在一念之间。也许这句话在有些情况下成立,但在另一些事情下,实际上当事人的心里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纠缠和痛苦。他在不得已的缘故下逐渐倾向恶,假如你问他何至于此,他会反问你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面对善恶的定义,或许第一时间我们都会怔在原地,哑口无言。
01、谁不曾宗佑过
最近看了韩剧《他人即地狱》,这部剧有着韩版《轮到你了》之称,当时正赶上那部剧烂尾,我觉得不过瘾,于是打算在韩版这里弥补内心的落差。现在整部剧看下来,我已经完全忽略了所谓韩版之称,全情被本剧吓得夜里惊慌。
如果说两者有什么相同之处,应该说关键点在“他人”。简单地说,你的负能量产生的源泉,是他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只不过这两部剧将我所说的负能量,进行了深入的描绘:你将因为他人而丧失生命。这算是人与人之间非常极端的状态,现实版他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现在我抛开《轮到你了》不谈,专心写写对《他人即地狱》的感受。
这部剧开头,男主角宗佑从乡下来到大城市首尔找工作,就像每个不满足于现状,一心想通过个体努力改变命运的青年一样,原本以为即便再落魄,也不至于比现有的生活更糟。毕竟将要去的地方,是提起来让人心痒难耐的首尔,大城市哪怕最不起眼的东西也是好的,这道理类似“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宗佑妈妈送儿子出来时,母子俩的对话并不多,其中母亲特意提醒儿子要小心人。作为过来人,她太清楚由人构成的世界何其复杂,生性单纯的儿子即将单打独斗,作为母亲可以省去寒暄,因为她最想要寒暄的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与人之间的相安无事。
那刻的宗佑急于想摆脱家庭,独享一人饮酒一人醉的心情,是每个人年轻时的必经之路,也就可想而知母亲的告诫形如空中云朵,此时聚集,彼时消散。直到危险降临,曾经单薄的词句忽而变得沉重。母亲仿佛先知,预料到儿子断不能摆平社会中的重重陷阱,他将会磕磕绊绊,如履薄冰。然而向长远观望的母亲,到底将目光停在了不够远的远方。或者说她没能料到人性最深的阴暗处,竟是这般寒冷刺骨。
口袋里接近叮当响的时候,第一选择全在一个“省”字。宗佑拖着行李,接连找了几家提供住宿的考试院,最终是伊甸考试院的廉价将他征服。伊甸,听起来多无拘无束,引人向往,实际上用在此处正是反讽的最强化效果。它的破败超乎想象,第一眼看来让我想起棺材房。顺着阴森的楼道走,这里住着五个和环境很相衬的人,他们是不健全人格中极为特殊的一类,以杀人为乐。尽管宗佑意识到这些人的非正常,但是贫穷是他留下来的唯一的,也是不可抗拒的理由。
他默默忍下即使再难捱的环境,当选择权从不属于困顿者时,能做的仅有忍耐。于是我们看到他蜷缩着躺在床上,逼迫自己入睡。当洁净成为奢侈,他在最接近洁净的边缘,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生活在同个屋檐下,和那些不想理会的人开口,他像吃下去一块秤砣,压住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怒火。他们的怪异里透着挑衅,狡诈,阴森,某个瞬间不是他在刻意压抑,而是由心底而生的恐惧,令他不寒而栗,好像浑身被冻住般僵硬,就连精神也来不及有回神的可能。
真正的“屋夜偏逢连夜雨”对当事人的打击可见一斑,我想起一个词“贫穷的质感”,而我所见的贫穷从无质感可言。在朋友的介绍下,宗佑来到一家小公司工作。新人走入职场,五花八门的生面孔当然不如一盘盘饭菜可口,甚至有时候像在嚼混入砂砾的米饭。活生生咽下去不会有致命的危险,可谁也不想带着笑吞下。但最终还是买了自己的账,忍受接连几天的胃痛,半死不活。人是在这时开始成长,尽管还有青涩,却像颗挂在树梢的苹果,看得见的一面正发青,看不见的一面早已熟透。
宗佑在内外夹击下,终于精神“失常”了。但还没彻底如行尸走肉,他还想过要拼命反抗。
02、人生最苦是反抗无门
伊甸考试院里的几个人,宗佑逐渐意识到他们自身有一股邪气,尤其这几人同时出现,恶的氛围令他窒息。眼镜男整日看画报上的女人裸体,双胞胎兄弟一个笑声无比尖亮,尖如长刀,嘹亮刺耳,因而异常惊悚。另一个尽管看起来淡定,但兴许是两人的容貌太过相似,多看几眼也令人浑身发抖。胖阿姨圆润的面孔里,藏着谁也斗不过我的阴狠,正应了“笑里藏刀”一说。最防不胜防的要属医生,外表英俊,内心丑陋,好一个“自我版”美丑对照原则。
最初让宗佑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眼镜男,他那双阴森森的眼睛几次盯的宗佑浑身发毛。他不知何时会出现,但只要露面,准是手拿长刀,满嘴挑衅。宗佑从忍受到反抗,实际上已经将内心的恐惧克服,至少在眼镜男面前,他绝非弱者。双胞胎兄弟和胖阿姨虽说也被宗佑防着,但他一直压抑自己,试图将冲突降至最低。这种选择自我承受痛苦的处理方法,是社会的一种共识。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着就不要强出头,这是沉默的大多数的信条。
好脾气宗佑的忍耐程度,总归有限度。若有恶人硬逼他出招,他自然没有放弃抵抗的道理。于是他准备与对方——眼镜男或双胞胎兄弟一决高下。然而每每在战事即将开始前,医生便会闪现,仿佛救世主般主持公道。
这个帅气的男人是最令宗佑不寒而栗的所在,他突然挂在嘴角的笑容,并非温暖,而是渗透点滴寒意。他好像隐形的跟踪狂,一刹那在距离宗佑或远或近的地方混个脸熟。在医生斯文又稳重的外表下,更多能够用语言表达的善,他反而用行动来表现恶。他是以杀人为乐的魔王,将杀人视作艺术。
随着时日长久,宗佑对这几个人渐生了警惕。每天出门前,他需要在房间里留记号。他去恳求首尔的朋友,能否借住对方家里。眼镜男不怀好意的眼神,双胞胎兄弟刺耳的笑声,以及医生似乎无处不在的身影,慢慢消耗的宗佑的精气神。他有满腹委屈和恐惧想和母亲说,可接通电话的那刻还是决定咽下苦水。这些无处可诉的苦涩的出口在哪里?宗佑不得不选择向女朋友坦露。最终女孩只将男友口中的变态,当作几个平凡又普通的住户。她无法忍受男友莫名其妙的抱怨,此时负能量爆棚的宗佑所要面对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分手。
如果站在两方任何一方的立场来看,对方都有过错,但显然宗佑承受的心理压力更猛烈。在他之前住进来的男人突然失踪,在他之后住进来的男孩还不知危机为何物。疲惫的宗佑来到单位,同事照旧的不友好算不上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也给他皮开肉绽的心灵伤口上撒了把盐。警局的苏警官虽然也预感到这座考试院有问题,可这艘漏水的船上,坐的人越多,风险越大。宗佑和苏警官之间,后者是他唯一信赖,且相信他的人。
宗佑再也不想重返故地,却无人肯收留。他只能硬着头皮回去,继续过人鬼难分的生活。他告诉新来的男孩要提高警惕,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他的神经已临近崩溃的边缘,一人之力如何能与万人抗衡?他还想活下去,还有家里的母亲在等待。此时的他才发觉个体的渺小,明知黑暗在那里,却无法逃离。明知他们是黑暗中心的恶魔,却无力反抗。
03、他人即地狱
宗佑是从哪一刻开始变成我们所谓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可能是意识到医生像影子一样缠着他,他急于想摆脱这个难对付的家伙;可能是邻桌男同事一贯冷嘲热讽的口吻,让他深感自尊被践踏;可能是眼见女朋友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尽管他一如既往相信她,但那个不可饶恕的男人令他压制不住心头怒火;也可能......他之所以改变,也许自己都不曾感到,这交织而成的因素复杂到他已经无力抵抗。
生活中你大概也有这种体会吧,想向某个年长的同事请教问题,却被对方硬生生拒绝,纯拒绝倒也罢了,他还要用冷嘲热讽来向你的自尊发起挑战,并算准作为职场新人的你,只能忍气吞声;你受到委屈,想和另一半倾诉。然而对方不仅不能感同身受,还埋怨你是玻璃心,为此和你闹分手;出门在外,某天接到家中母亲的电话。你本有满腹牢骚想对她说,但是在听到她声音那刻,你还是将选择报喜不报忧。这一次你耐心听她讲完相似的叮嘱,这些曾被你当作碎碎念的,如今听来却无比珍贵。在你放下电话,早已经泪流满面;面对窘迫的生活,你或许也住在廉价房里,一连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从衣食住行各个当面精打细算,结果还是存不下钱;和你住在同个屋檐下的人们,有着各自秉性,你并不想忍受,但不得不保持沉默......
这部剧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生活本身的面貌。只不过宗佑更为不幸,因为多数人对镜观照,还不至成为如惧怕镜子的博尔赫斯那般,惊惧生活之镜,人们总还能勉强活下去。当然宗佑也不没到求死的地步,而他的地狱是他人构建的,也就是考试院里的几个恶魔。医生企图将他变成下一个杀人魔,他清楚的确信自己能够成功,他看穿了宗佑的仁慈和残暴。
宗佑是两面的,既善亦恶。这也是人的本性,人人都是深渊。他心有不忍,不忍女友被杀害,不忍母亲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恰是用不忍的碎片拼接起的善念,从另一面讲,便是他的恐惧和怯懦的来源。他有所顾虑,害怕失去,所以在和医生的对决中,宗佑注定要败下阵来,从一开始他就输了。医生轻装上阵,毫无负担,甚至完全享受暴力和血腥,将这当成一场属于自我的秀场表演,他要施展最顶级的手法来雕琢每件艺术品。是的,杀人是一种雕琢艺术。
一面存善的宗佑,更容易被恶占据。为了守护善念之下的对象,他转而向恶走去似乎是理所应当,并不出人意料。只有用恶制服恶,才能保留善。而这样得到的善,其实已经不够纯粹。在医生的威胁下,他亲手杀了那些导致他滑向恶之深渊的驱动力。他以为只要恶的化身一个接一个消失,他便能回到最初的自己。只可惜用恶换回的善,只可能是别人眼中的安定,在他,他们已经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从宗佑最后坐在病床上,不断打字时露出的难以捉摸的神情,想必他的内心早已不再单纯。
关于结局医生是否死了的情节设置,我更偏向没有。医生就像操纵宗佑人生的刽子手,他手起,不是宗佑的头落,而是精神力量的损耗。他将宗佑慢慢变成行尸走肉般的杀人魔,宗佑纯良的本性在逐渐被耗尽。这才是本剧的深意所在,正是我们无法摆脱的他人,将我们变成了最不想成为的自己。
在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中,究竟该何去何从?假如你是宗佑,又该如何选择?一个开放式的结局留给我们诸多思考,既然他人的存在不可避免,那么怎么做才能不坠入无边的地狱?这就像娜拉出走以后会怎样的问题一样,宗佑活下来以后又会怎样?我想起最近雪莉的死,只能感慨萨特的明智。当他说出“他人即地狱”时,在我心里他已经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