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悦然是谁?不熟悉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想来并不清楚。但是关注文学诺奖的,大概没有谁不知道他。作为汉学家高本汉的弟子,生于瑞典的他,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中唯一精通汉语的评委。
在他的书柜里,最显眼的还要属日本人诸桥辙次编纂的多卷《大汉和辞典》。对中文,马悦然近乎痴爱。他喜欢中国每个时期的文学,如果生命无限期,他对中国文学的情愫,亦将无止境。
01、一入中文深似海
学生时代的马悦然,勤奋,善于思考。有一天他在阅读林语堂先生英文版《生活的艺术》时,对林先生文章里提及的道教心生兴趣。于是他当即去图书馆,想借一本《道德经》来读读。结果书架上的三种不同译本,让他不知该如何取舍。
不知所措之下,马悦然即刻向当时已经很有名望的汉学家高本汉先生请教,不成想先生直白地说:“那些译本都一样糟,只有我译的是好的。”听先生如此自信,马悦然便将高老师的译本拿回家细读。一周以后归还书籍时,高老师问他,既然喜欢中文,为何不跟着我学习中文呢?就这样,马悦然从此跟随高本汉,一颗心沉入中文这汪深深流动着的静水。那一年是1946年,年轻的马悦然只有22岁。
若想掌握更典雅更纯粹的中文,自然要先和古人们打的火热。因此,马悦然最初接触并喜欢上的是中国古典文学,也算情理之中。无论先秦经典,亦或唐诗宋词,古文的韵味妙趣横生,古人的哲思颇多奥秘。他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舍不得飞离中国文学这方晴空。它太浩瀚,亦太高远,难以触到边界。
一年后,马悦然尝试将《桃花源记》和《秋声赋》译成瑞典文,尽管这对世界翻译文学来说,可能连渺小的脚印也留不下。但对马悦然自身而言,却有着堪比里程碑般的重大意义。这一次过把瘾之后,更坚定了他要深入学习中文,并继续翻译中国文学的决心。
02、从马可汗到马悦然
说起马悦然这个名字的由来,就不得不提一段扎根四川峨眉山报国寺的往事。那是1948年,高先生派爱徒去四川调查方言。一连八个月的时间,马悦然一直和寺里的小和尚朝夕相处。小和尚们从初始时怕他,到与之亲密无间,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彼此感情可谓深厚。
晚年的马悦然仍然记得这些远方朋友,此刻的他们已是人到暮年,想必也会偶尔想起那个名叫马可汗的外国老头儿吧。我猜他们总归是对马可汗记忆更深,至少马悦然清楚的记得,当年小和尚们说可汗这名字不可胡乱叫,这才有了日后的马悦然。
与小和尚们的情谊,是他忘不掉四川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四川美食的“辣”劲儿,是又一诱人之处。他不仅学习四川方言学得快,吃起四川菜来也入乡随俗得快。四川的“辣”中滋味,只有好这口儿的人才懂其中味。就像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只有真正喜欢的知己,才愿意以大量私人时间来交换,哪怕仅懂其十之一二。
若说马悦然和中国的缘分,可不只于学问。他的第一任妻子陈宁组女士,恰是在这段四川考察期间,成就的美好姻缘。两人携手多年,恩爱有佳,直到1996年,陈宁组病逝于瑞典斯德哥尔摩。2005年,马悦然和第二任妻子的婚姻,同样在中国开启。这位女士名叫陈文芬,来自中国台湾,两人在山西公布婚讯,彼此情真意切,三观一致。
爱情和美食这两大“牵绊”,注定让中国成为马悦然魂牵梦萦之所在。美食让他的舌尖长久恋着中国,爱情甚至从衣食住行上改变着他的习惯。幸而他乐于这种变化,凡是中国的,他皆不抗拒。每当人们喊他的名字,我想总会有些许回忆浮现在脑海,也会有点滴情怀缠绕眉间心上。
03、与中国作家们剪不断的关系
马悦然最受中国媒体热议的一年,是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年。莫言获奖,各路声音四起。这其中不乏一些不够友好和客观的声浪。面对记者一次次有意或无意的质疑,马悦然对莫言的赞赏一如既往。他指责那些不想着先读书,只一味先开口的批评者们,开口固然无妨,前提是不以貌取人的进行公正评价。
谈及对莫言的赏识,马悦然坦然表示:早在2004年,《上海文学》刊登了一篇名为《小说九段》的文章,尽管文章不长,但是每个简短的故事却很有趣。他分明从中读出了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奇幻感,但它们又的确仅是形式类似,故事又确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他被这个叫莫言的作者吸引住,并将这篇文章译成了瑞典文。
在兴趣的驱使下,马悦然又接连读了几篇莫言的小说,果然内容不俗,很有嚼头。像是《透明的胡萝卜》、《30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姑娘翱翔》等等,他从中读出了中国古典小说的那份引人入胜。
日后在同莫言相处时,两人聊起福克纳、马尔克斯,莫言说那些带着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内容,他的家乡高密从不乏这类看似离奇的故事,因此故乡便是他的创作土壤,有着取之不尽的题材。马悦然和莫言的单独相处,一共有三次。想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重:作者与译者、作者与读者,当然还有多年的老朋友。
马悦然算是莫言文学作品上的知音,在莫言还未获奖前,他便已经读懂其文字表层的意蕴和背后的内涵。我想他之所以翻译莫言的作品,恰是因为这些文字透出的属于文学层面的坦诚。文学的作用不只在夸赞和褒奖,它同样具有揭露和批判的功能。文学让读者更进一步看清人世的真实,我们可以选择不看,但它一直存在。
马悦然的妻子陈文芬曾说:“我明白我们跟中国之间就是这样了,中国作家没得奖,就怪悦然一个人,得奖了以后就莫名攻击得更加厉害。”这话不假,因而听来心酸。马悦然能做的无非是推荐,为那些他认为完全有资格参评的中国作家,争取登上更大舞台的机会。试问哪个作家真心不想获奖?即便有,也是由真正获奖的人说来更有分量,否则听上去总归显得假大空。
作为推荐官,他拥有推荐权,评价权,但不拥有决定权。最终谁能获奖,不是他一人说的算。所以那些怨怼马悦然的,这股气出的不是地方啊。中国作家的文学水准能被国际承认,到底是好事。至于各种流言蜚语,我们茶余饭后听听便罢了。
从我个人读莫言的作品感受上说,我觉得马悦然说的不错:“我读过莫言很多作品,也读过很多当代小说作家的作品,但没一个比得上莫言敢批评中国社会不公平的现象。”敢说真相的作家,是为我所钦佩的。
除了莫言,马悦然和不少中国当代作家都保持着联系,他不断向国际推荐这些作家的作品,包括今年炒的很热的作家残雪,马悦然对她早已是颇多赞赏。残雪是50年代生人,40年代的曹乃谦,是另一个倍受其推崇的作家。来自山西,马悦然亲切地称他“乡巴佬”,“他笔下的雁北,就像沈从文的湘西一样让人感动。”
更早些年的老舍、艾青、沈从文、钱钟书等国内众多文学大咖,也都或多或少有过交集。他自小接触中国文学,对中国作家有天然的好感。但好感归好感,他自有评定作品优劣的标准。从文学的角度来说,中国得一马悦然,可谓幸运。
据马悦然的妻子陈文芬回忆,10月17日那天,马悦然说自己有点儿不舒服,坐在平常的椅子上几秒钟就离开了。就像老和尚圆寂了一样,没有痛苦,很平静。在病中休养的日子里,《庄子》是他的灵丹妙药。他嘴里念着《庄子》,便觉得身上不痛了。
去年《庄子》已由他翻译完成,不得不说是功德一件。《庄子》对于中国文学的意义,毋庸置疑。若能将这本代表中国文化一部分含义的作品广而告之,也是世界了解中国文学的一个捷径。
马悦然曾用中文写下一本随笔集《另一种乡愁》,在接受采访时,他说:“自从1950年离开中国的时候,我就把中国当作我的第二个祖国。”整本书中遍布着我们熟悉的一个个文学巨匠,马悦然和这些逝去的古人约为朋友,并且久处不厌。
在谈到译介问题时,他坦言瑞典学院的18个院士中,只有他一个精通文学,因此也只有他能够将中国文学介绍给同院的朋友们,这不得不说是莫大的遗憾。他盼望能有更多优质的翻译家,将目光关注到中国现当代文学,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作家,完全有水准媲美世界文学。
在读马悦然的一些采访和了解到他为中国文学所做的贡献时,我经常觉得他甚至比我们更热爱中国文化。他愿意去体会这个国家每个角落发生的故事,每种方言蕴藏的质感,每位写作者潜心的创作历程。他是在真正触摸中国文化的灵魂,并投入自己的灵魂来与之共鸣。如今他去世了,假如中国文学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果真慰藉了他的身心,这也算是一种旁人难懂的属于彼此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