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文斌
人一辈子最难割舍的就是出生地,因为那是生命的源头,是“血泉”流淌、灵魂出窍的地方,自然会魂牵梦绕。
我的出生地在高记梁,这里偏僻而特别。说偏僻是因为它相邻于陕西、山西、内蒙古、宁夏四省区交汇处,是宁夏盐池县所辖最偏远的村庄。祖辈之所以把这里叫作高记梁,是因为这里居住着高王李呼柳焦六大姓氏,且高家姓氏人数占优而得名。
说特别,是因为这个村子一直生长在毛乌素沙漠腹地,常年与风沙为伴;两道蜿蜒斑驳的明长城横贯村南,古老而巍峨;奔腾的黄河水沿西侧流过,生生不息。特殊的地理环境养育了一群朴实的村民,也给小小村落积攒了无尽的故事。
新中国70华诞,正沉浸在天安门大阅兵激动场景的我,突然接到老家我大哥打来的电话。说10月3日高记梁头一次举办叩拜出生地活动,邀我从北京回去参加,口气不容置疑。还没等我接话,他又兴奋地说:“这个活动我们策划了3年,凡是高记梁出生且健在的人,都接到通知带着家人回来。你是高记梁走出去的最大官,你必须回来!”大哥坚定的口吻让我动情动心。
我1978年入伍,离开出生地已有41年。从河西走廊军营调到北京解放军报社工作,从士兵到正师职干部,一路走来,虽有些成绩,但在京城却算不了什么。可在出生地村民的眼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官。
家乡的召唤,我不敢怠慢,携妻立即起程。下飞机,上汽车,当我如期赶到仪式现场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几十辆从全国各地汇集而来的轿车横七竖八停了一片,让原本平静寂寞的小山村瞬间注入了从未有的时代气息。轿车之豪华,让我真切领略到如今走出去的高记梁人生活之富裕。
几十年未曾见面,久别相逢的高记梁人西装革履,携儿带女,在“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的歌声中,泪眼相视,握手拥抱,喜悦欢乐之情溢于言表。虽有些陌生,但忆起当年一起爬沙坡、打土仗、挖甘草时的情景,看着对方一起喝苦井水长大的氟斑牙,瞬间熟悉如初。激动之余,有人双膝跪地,将黄土与黄沙捧起,高高抛向空中,尽情挥洒对出生地的浓浓爱意。
久久凝视眼前望不到头的绿色,我百思不解:儿时在家门口玩耍爬过的明沙丘,怎么都不见了?我清晰地记得,那年,我大爹去世时,连刮了3天看不见人的黄沙风。因大爹家里没人,等风停我们去看他时,沙子已把他家土胚房的小木门埋了半截,人也不知啥时候咽了气。如此猖獗的黄沙怎么说没就没了?
表哥呼连宝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笑着对我说:“党和政府用了40年时间退耕还林,才有了今天的奇迹。毛乌素沙漠的消失,是中国人创造的人进沙退的奇迹,也是对人类环保史上做出的卓越贡献。”我知道,表哥在这里生活了70年,在他那黝黑发亮的面庞上我读懂了一切——他就是毛乌素沙漠消失最有说服力的见证人。
仪式举办地不是露天的,而是在一个阔大的“汽车屋”里。此汽车屋是当地村民为举办大型婚礼而特制的,一次可容纳500人。我们摆了20多张圆桌,200多人依次而坐,依然显得宽敞。一幅写有“高记梁亲情联谊会”的巨幅标语高高悬挂在屋顶下,整个空间显得无比温馨。
仪式在我大哥王文举的主持下正式开始。李凤有、王文学、高亮3位家族代表,将3杯白酒高高举过头顶——全体起立,三叩首。酒缓缓扬出——敬天敬地敬祖先……
仪式的总策划李凤歧已80高龄,他眼含热泪为在场的乡亲讲述了高记梁前辈们为新中国解放尽洒热血的故事——
老红军王占泰为地下党送情报被捕,在狱中宁死不屈;地下交通员朱占彪和他的妻子邓玲玲遭绑匪“钉竹签”拷打,依然没有暴露交通站所在地;共产党员高富宝为保护解放军战士家中被敌匪偷袭,解放军战士为掩护高富宝的儿子壮烈牺牲……这一幕幕都发生在高记梁。他告诫在坐的下一代:“不忘前辈,记住这片红色的土地。”罢了,他还如数家珍地道出了从这里走出去的300名干部、军人、教师、企业家的名字。他叮咛:“无论你官多大,无论你多有钱,都要记住你是高记梁红色根据地的基因与血脉。”
高姓家族的发言人高茂曾经在吊庄当过书记,他的回忆情真意切——
高记梁的大多数人今天之所以能过上好日子,应该感谢党的扶贫政策。20多年前,是政府为我们在河西吊庄盖好了移民新房,给我们备好了养家糊口的水浇地,让我们几代东山人渴望走西口、过黄河的愿望得以实现,我们才有了今天的富裕生活。当年,虽然有6户人家因各种原因没能随我们一起搬迁,但这6家人就如同我们6个姓氏的火种,依然得到当地政府的扶贫解困,生活红红火火。在新中国70岁庆生的日子里,必须向党和政府道一声谢谢!
“为什么我总会流泪,是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这一刻,每个家族发言人的真情表达都汇成了一个主题——我爱您,生我养我的故乡。
仪式的最后议程是叩拜出生地,也就是在老宅子前叩首留影。我家姊妹10个,除了我二哥因病早逝外,我们9姊妹还有40多位儿孙们都站在了老宅前。我80岁的大姐指着隐隐约约的老宅痕迹告诉大家:“这就是我们10姊妹的出生地。当时条件差,人人都是沙生——就是把干净的沙子揽来铺在土炕上烧热,孩子生下来后用热沙子掺干净身上的血迹,剪断脐带,在炕沿下挖个深坑,按出生顺序将胎盘依次埋在屋里,为的是留住每个孩子的魂。”
早前,我听母亲给我讲过沙生的事,但今天真正站在土炕遗迹旁体味自己的沙生过程,我泪如雨下。所有在场的儿孙都被沙生感动了,纷纷在土炕遗迹前合影,留下这刻骨铭心的记忆。我的出生地就是我灵魂的储藏地,无论我走到哪里,灵魂就在这里!
太阳西斜,深秋的阳光温暖而柔和。大家恋恋不舍地与出生地告别——老宅子、沙蒿草、红柳树,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难舍难分。别了,高记梁,也许在陌生人眼里您遥远而微不足道,但在我心中,您是割不断的血脉,您是我不灭的灵魂。
王文斌:《解放军报》社文化部副主任,高级编辑。著有《铁腕将军诺列加》《冷眼看军营》《激荡的岁月》等报告文学集。
主编:周玉娴 |编辑:袁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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