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成为戏剧常用表达手段之一的“即时摄影”,能在舞台上玩出什么极致花样?作为该技术领域的大咖、作品主题经常关涉女性主义的英国女导演凯蒂·米歇尔,曾用《朱莉小姐》《影子》给出答案:将“演出时长”与“电影片长”的概念合为一体,让一部同步完成拍摄、剪辑与放映的“电影”诞生。
《朱莉小姐》
与这两部作品相比,她去年创排的《奥兰多》,呈现面貌尽管也是一部完整“影片”,但镜头的来源除了“即时摄影”的现场制造,还有不少提前拍好的影像。
观众如果由此认定米歇尔退步,无疑是对她的误解。她能蜚声世界固然是因“即时摄影”,但这一技术并非她创作的核心,只是为她作品里的女性主旨服务的载体。离开“即时摄影”,她照样可以排出引人深思的女性题材佳作——2020年柏林戏剧节十佳剧目之一《自杀剖析》便是如此。而如果说《奥兰多》像《影子》《朱莉小姐》一样,借助外在工具清晰放大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自杀剖析》则通过传统舞台探讨了女性命运轮回的悲剧的可能性。从形式到内容,她的两部新作均形成反差。
《奥兰多》
《奥兰多》由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同名小说而来。米歇尔的改编原则,与《影子》及《朱莉小姐》大致相同:原著里女性角色的内心世界,经过她的创造或者挖掘,与当下建立联系,并被外化于“电影银幕”让观众充分接收。
她的《朱莉小姐》让斯特林堡笔下可有可无的厨娘克里斯汀成了绝对主角,观众跟随克里斯汀的内心活动,见证了她的未婚夫对贵族小姐朱莉和她的伤害。朱莉的自杀不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对克里斯汀发出命运的警醒。《影子》的剧本,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利地女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根据希腊神话《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改编。欧律狄刻的大段独白,引领观众倾听她内心的呐喊。这些无声的呼唤,全部拜丈夫对妻子的霸凌所赐,与古典式的爱情典范毫无关系。童话里引人唏嘘的夫妻阴阳相隔,被改写为女性对两性婚姻枷锁的主动逃离。
伍尔夫的《奥兰多》,本就是一首关于女性的赞歌。英国年轻贵族奥兰多出生于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生命的前三十年,按伍尔夫的话,虽然“当时流行的服装式样多少掩饰了性别特征”,但“他毫无疑问是男性”。他作为外交官在土耳其的一夜经历,改变了性别,不过容貌气质一如往昔。此后,奥兰多过了一段时间长久的两性同体生活,直至来到伍尔夫生活的维多利亚女王时期,才正视自身的女性性别,与人结婚生子。生理及心理性别的转换过程,奥兰多经历了四个世纪。
《奥兰多》
这一过程中,奥兰多品尝过爱情的甜美与苦涩,感受过生活的顺流与逆流,始终没有放弃对自然与诗歌的热爱。为了成为一名伟大的诗人,奥兰多付出了沉重代价,屡屡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维多利亚女王时期,奥兰多耗费近400年心血写就的诗作《大橡树》出版并拿到大奖,英国著名诗人的席位中,多出一位名叫奥兰多的女性。
某种程度上,奥兰多疯狂与理性并存的经历,指向伍尔夫的生活。伍尔夫性格里创造与毁灭共生的两极色彩,在电影《时时刻刻》中有过淋漓尽致的展示。奥兰多的性别与男性沾染(男性及双性合体阶段)的漫长时期,写作毫无进展,直到彻底摆脱男性身份的束缚,才赢得渴望数百年的荣誉,无疑也关照出伍尔夫写作的艰辛,她要从男性的包围圈中杀出重围。
《时时刻刻》
米歇尔的《奥兰多》,“电影”镜头交代上述主体情节之外,还让奥兰多丰富的内心世界,与当下的时代发生碰撞,书中一些主题元素也跟着延展。奥兰多敬畏的自然,正在成为需要被地球人“环保”的对象。少数族裔或异装癖人士因为他们的身份,正被民族主义者或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嫌弃驱逐。可是在种族、性别、性向等无法绝对平等的情况下,身为女性的奥兰多,却勇敢闯出一条血路。她除了追寻写作的意义,更追求多样的人生。她嫁人又与丈夫分手,独自生下孩子养育成人,尝试与女性发生亲密关系。即便已经成为百分百的女性,奥兰多仍然愿意多试方向,而不是让自己迅速归入传统女性的队列。
这显然是米歇尔对伍尔夫作品主题的升华。但女性的身体构造,让她们孕育生命、勇于开拓的同时,似乎也将沾染古希腊悲剧印迹的宿命观念轮回往复。《时时刻刻》中,伍尔夫的小说《黛洛维夫人》,便让她的不幸与另外两个时空中的女性的命运走向发生勾连。
《自杀剖析》
米歇尔的《自杀剖析》,用平行叙事手法讲述的是母女之间的命运牵绊。先后在同一栋房子里生活的外祖母、母亲与女儿,虽然身处三个时代,但下一辈的人生走向,似乎早已被上一代用咒语写就。克拉拉患有抑郁症,与丈夫的隔阂越来越深,被迫与女儿安娜分开后,她的绝望情绪日益加深选择自杀。遗传了母亲疾病的安娜,尝试借助毒品缓解痛苦,可是作用甚微,女儿邦妮的出生,让她短暂体会了身为人母的快乐,但她还是沿用克拉拉的方式,走向生命的尽头。邦妮把情感寄托在同性身上,可是抑郁的情绪依然如影相随,为了避免重蹈外祖母及母亲命运的覆辙,她决定卖掉她们留下的遗产。
《自杀剖析》
邦妮能否如愿以偿?米歇尔给出充满希望的回答。《自杀剖析》行至尾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那方始终被阴霾笼罩的空间,终于变得通透明亮。看着前来看房的一对母女的开心模样,邦妮面对窗户陷入沉思。这一画面让人想起《奥兰多》的结尾。无论伍尔夫的小说还是米歇尔的戏剧,都以奥兰多躺在大橡树下仰望晴朗的天空作结,她的身边,是那本名为《大橡树》的诗集。
经历重重磨难的女性,一旦与新生并肩,体内似乎也会孕育男性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
文|梅生
《奥兰多》《自杀剖析》摄影|Stephen Cummiskey
编辑|于静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20年6月19日B5版《青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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