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在看到第三条吴宇森要在退休前拍一部有关丁龙的电影新闻后,才反应过来了解丁龙的必要性。
假如吴宇森的话当真,让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大导演愿意将自己的收官之作交付出去的历史人物,想必不同凡响。
但丁龙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娱乐新闻主要是一个抄一个报道,关于丁龙的故事,都是几句话概括:
一个一百多年前的在美华工,拿出毕生积蓄12000美金捐给哥伦比亚大学,希望该校能建立一个汉学系,用来研究中华文化。没想到这事真的成了,后来哥大的东亚系,就有了一个最高规格的讲座,丁龙讲座。
而丁龙在完成这项极具超前性和戏剧性的捐献举动后,便几乎消隐在美国社会。直到1905年离开美国后,何去何从,是生是死,更是从此成谜。
我的概述其实都超过了大部分娱乐新闻传达的信息量。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有戏剧空间的历史故事。吴宇森认为拍丁龙的故事可以增进中西方的文化交流,消除彼此的误解,大家拉手做朋友。
我初看报道里的介绍,以为这是一个发生在美国的《武训传》,不知道吴宇森的话要如何理解。或者说故事要怎么拍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随着对丁龙的继续了解,逐渐心下明白。
百年来,大部分时间,无人注意到这么个历史小人物。这种对丁龙是谁的重新关注,就像当年他的捐学义举竟能获得成功一样,是一种时势作用下,更有主动性的顺势而为。
丁龙的故事,有两个主要构成:丁龙捐学。寻找丁龙。
先说丁龙捐学。
丁龙生于1857年,大概在1875年到美国。当时美国是淘金热,修铁路,中国沿海一带地方,尤其广州,许多人被卖猪仔到美国当廉价劳动力。每一颗太平洋铁路的钢钉下,都有一名华工的冤魂。
丁龙与他们不同的是,他是被一个名叫卡朋蒂埃的富商从中国带回去当贴身仆人的。这在入境和一些个人信息登记材料上,有明确注明。
后来的事其实也并不复杂。因为12000美金对于建一个大学的科系,是远远不够的。主人卡朋蒂埃几乎包揽了后续建系的全部费用。据说为了这个事,老卡朋几乎濒临破产。
能让一个发家史并不光鲜的美国富商(这位老哥经历了得,只说一件,他是美国奥克兰市的创造者)为了实现自己中国仆人愿望的,只能是他们超越种族和主仆身份的伟大友谊了。这是后话。
但不管怎么说,丁龙是那个点燃火炬的火炬手。
在一些研究中,开头都在算一笔经济账:就是在1900年前后,12000美金是如何一笔巨款。换算到今天,还是一笔巨款。他们又算了一笔账,一个普通的华工,比如挣钱相对较多的铁路华工,大概一年除去各种最低开销,最多能省下三四百美金。如果要攒到12000美金,至少要攒30年。
丁龙捐款是在1901年,这时候他到美国也差不多有30年了。他能拿出这么多钱,说明他平时非常节俭,也说明雇主卡朋蒂埃对他不薄。
这件事的戏剧性,就在这里。近30年的积累,12000美金,一个当时美国中产家庭也不过如此。全部投到了一个不一定有反馈的事情上。然后继续当一个忠诚的仆人,不再过问。这就让他有了事了拂衣去的耐人寻味的魅力。
但让丁龙走向伟大和传奇的,是他把这个注押在了一个对学术和学界动态有很高要求的事务上。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仆人来说,即便他是个读书人,年轻时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在纸上见过世界,但对英语世界高校里的事,他也是不可能知道多少的。
一个闷不做声忠心耿耿的中国仆人,突然要把一笔巨款捐给一所有名的美国大学,还建议他们开设一个新的科系研究中国文化。这听起来未免过于刺激。
但当你知道,他的主人卡朋蒂埃不光是个有钱人,还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校董时,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么这样推论起来,在丁龙捐学之前,哥大本身就有要建立一个汉学系或者类似中国研究中心计划的可能性更大。有资料表明,卡朋蒂埃和哥大校长的通信是讨论过这些事的。
而卡朋蒂埃从校董会上把这些消息也带给了丁龙,丁龙就有了上面说的主动性的顺势而为:
因为这是一个从长远来看,真正能够改变中西方对彼此认识的大好事。而他作为一个正在切身感受美国这样的西方国家是如何看待和对待自己及同胞的中国人,他所能做的,就是将毕生积蓄付之一捐。
这在当时反华情绪高涨,华工普遍遭受非人虐待的情形下,一个底层的中国人能出头做这样一件瞩目于文化交流的事,是足以引起哥大校方的尊敬和重视的。这就像被人打了一下脸,他却给你一个拥抱。这是孔圣人的教诲,也很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行为。
这里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小故事。说的是卡朋蒂埃是个坏脾气,喝大了就散德行。有一天又喝大了,德行也散大了——把家里头下人都给打跑了。第二天酒醒,老哥后悔了。就在这节骨眼,我们丁龙端上热腾腾的早餐奉到床前。
卡朋蒂埃惊了,问你怎么没走?丁龙说,你脾气坏,但本性不坏。按照孔夫子教诲,一旦跟随一个人,就要对他尽到责任。
故事不知真假,但这种圣徒般的人格想必也不全是虚构,而这是打动人心的。
也许从实际效果上,他只是起到了一个稍稍加快了哥大建设相关科系的作用,但这里面重点不在作用大小,而是丁龙有意无意,在一个时机刚好成熟的点上,适时出现。那么他的一个尽管可敬可佩但如石投河的善举,因为投中了位置,就收获了惊人的力量。
这里呼之欲出的一个意思是,彼时哥大建汉学系,几乎万事俱备,恰好丁龙吹来一股东风。
从学术方面来说,当时欧洲的汉学研究已经有模有样。后来他们请来的第一任丁龙讲座教授就是德国的夏德。而北美这边还属于刚起步没起步。
另一方面,哥大从大的角度来说,也正在谋求现代化转型,放眼全球,想着提高自己。那么建立一个研究中国等东亚国家的部门或中心,就是一个具有全球性眼光的做法。
从哥大领导层方面说,卡朋蒂埃自不必说,他到过几次中国,也在丁龙身上感受到了一个品性高贵的中国人的魅力,甚至可能在丁龙的感染下进一步了解过中华文化。毫无疑问,他对此事是大力支持的。
当时的哥大校长赛斯·洛跟中国也有渊源,祖上在广州十三行有大买卖,对中国不陌生。虽然大清药丸,但是他们这些人都知道,这个庞大的帝国还是会再次崛起的。越早研究它,将来越不会被动。
最后,当然就是钱的问题。还得是卡朋蒂埃。丁龙捐出12000美金之后,他追加20万美金,一下子让这个事有了从想法到落地的可行性。
不过我们根据有限的资料也看得出,卡朋蒂埃对研究中国文化的兴趣还在其次,他是冲着丁龙去的。所以即便为这事,事先开路的是他,事后善后的是他。也就是说,他才是事实上的哥大汉学系开创者,但他还是力排众议,坚持要求把该系最高规格的讲座以丁龙命名。不同意就撤资。
随着时间过去,今日的中国早已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丁龙这个名字在落灰多年后,中美双方,都开始捡起十分有限的线索线头,想继续往下扯,找出丁龙的真实身份来。
这个过程当然本身也充满了曲折性和故事性:丁龙不是个真名字,这让寻找发生很大难度。
但好在最终也找到了。丁龙不姓丁,姓马。甚至丁龙这个中文翻译也不准确,应叫进隆。丁龙这个广为人知的名字,对应的是广州台山市白沙镇千秋里村的马万昌。
马万昌于1905年回国,娶妻生子。是个当地有钱人,盖好房子,入股铁路,在香港投资。房子住的好好的,不过铁路在侵华战争里被炸毁了,在香港的投资被骗了。但还算是比较安稳地度过了这一生。大概死于1936年。
在回国后的这段岁月里,万里之外的卡朋蒂埃会写信给这位昔日的仆人和老友,关心他的家人和生活,表达自己的思念。后来为了纪念丁龙,他在老家铺了一条三英里长的路,命名为丁龙路。
这个既然有了结果,复述这个过程,如果不是为了拍纪录片,是没有意义的。想了解的也能在纪录片《寻找丁龙》里看到。
有意义的是过程中触及的很多插曲。它为我们复原百年前的美国和中国社会,提供了一个切口。由此我们见识到了在美华工史,西方汉学发展史,西方严格细致的档案管理制度,丁龙老家一代一代走出去的传统等等,丁龙的故事需要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才能焕发它的独特魅力。
这个故事到最后,不得不说,丁龙依然是神秘的。他始终没能成为自己的故事里那条坚实的主线。这从电影创作上是好事,意味着有高度的想象和再创作空间。
期待吴宇森的电影改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