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命案》之前,我抱的期望不高。
首先是郑保瑞和林家栋这对搭档的前作《智齿》,个人并不喜欢。郑保瑞在美术方面拥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他热衷探讨人性,尤其喜欢让极端的善与极端的恶上演天人交战,但剧本又总是浮于表面,最终往往是概念先行,华丽的视觉效果遮掩不住内容的空洞。
看过《命案》的预告片和简介,我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担心这又是一部没有细节的犯罪故事。
其次呢,现在回看银河印象的作品,很难忽略其中浓厚的厌女情结。我算是银河印象的老粉,但随着自己女性意识的苏醒,老一辈香港电影人的创作都难以在性别视角的审视下顺利过关。
一来是时代局限性,二来以杜琪峰、韦家辉为代表的银河班底早已过了创作巅峰期,他们最想探讨的东西早在二十年前就深入挖掘过,不断重复“宿命”主题,似乎是黔驴技穷。他们最好的电影里充满了灵感和创意,创作者就算有点厌女倾向也是瑕不掩瑜。但银河系影片的内容表达后继乏力,片中陈旧刻板的性别叙事也就逐渐碍眼起来。
这次的《命案》以连环杀手捕猎妓女为由头展开。杀手、妓女、凶案,还没看,我就已经想到了无数充满男性凝视的镜头。妓女作为猎物,被侮辱被损害被凝视,承担着促进男主角精神顿悟的工具作用,犯罪故事中无数次演绎这样的叙事模式。说实话,我看腻了。
总之,带着各种各样的观影经验进入这部电影,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影片一共104分钟,我的大部分预判都在前80分钟应验了。空洞的人物关系、煞有介事的美术设计、以及女性角色不可避免沦为工具人……就在我快要彻底失望的时候,最后二十分钟竟然给出了惊喜。
这二十分钟里,林家栋贡献了职业生涯最疯癫的演技,郑保瑞、游乃海则第一次无限逼近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第一次在电影中完成对人生终极问题的自问自答——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尽管他们的思考也就停在“反抗命运”这一层上,但整体氛围的塑造和演员卖力的表演,又让这看似浅薄的思考多了一份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种依托氛围情绪点出反抗主题的方式,更常见于动漫。而这种动漫感,最近却渐渐在银河系导演的作品中显现出来。韦家辉去年上映的作品《神探大战》虽然和银河映像毫无关系,但夸张极致的动漫感倒是和《命案》一脉相承,刘青云和林家栋饰演的角色以及表演方法也高度相似。
这似乎是银河映像经历多次换血、改组后重新摸索出的新方向。
01
这里简单插播一点,《命案》这部电影对银河映像这个老厂牌来说意义非凡。
银河映像上一部电影是2019年的《我的拳王男友》。拍摄该片是为了还向华强的人情债,影片仅在内地院线上映,口碑票房双双滑铁卢,杜琪峰的电影事业随之跌入谷底,四年未出新作。
不过在此期间,银河映像的新动作不断。
2019年,李嘉诚幼子李泽楷旗下的电讯盈科成立新公司MakerVille向银河印象抛出橄榄枝。MakerVille由ViuTV制作部及艺人管理部独立分拆组成。而ViuTV,熟悉港剧的观众不会陌生,它是香港最大的影视流媒体平台之一,近年来与TVB强势抗衡,产出过《叹息桥》《玛嘉烈与大卫-绿豆》等电视剧精品。
《命案》是MakerVille投拍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杜琪峰投入流媒体怀抱后监制的第一部作品。
在MakerVille发布会上,杜琪峰曾经放话:“如果黑泽明唔死,可能他都会给串流平台拍戏。”可见积极迎接新时代的杜琪峰依旧老骥伏枥。
《命案》的幕后班底也可以说是目前银河映像能够凑齐的最高配置了。游离于银河外多年的郑保瑞归队,与传闻不合的游乃海一导一编,从结果来看,两人此次合作好像终于找到了同频的步伐,监制方面则由杜琪峰亲自坐镇。《命案》之后,杜琪峰、郑保瑞、游乃海有望接替“杜韦(韦家辉)游(游达志)”形成新的银河“铁三角”。
了解完这些背景就不难看出,《命案》是银河印象的重整旗鼓之作。可惜,它及格有余,离惊艳却相去甚远。但这部电影依旧值得一聊。
02
如果深究我刚才所说的“动漫感”,会发现之所以要极度地放大情绪、将人的精神内耗进行外化和夸张,正是因为导演想要用这种方式对抗另一种强大的力量——
荒诞。
荒诞,在银河映像的电影中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在韦家辉主导的影片中,荒诞现身时往往会披上宗教的外衣;在游达志的手中,荒诞是小人物在大结构中身不由己;在《命案》中,荒诞则是无法违抗的天性与劫数……
总而言之,荒诞是一种抽象的力量,它会使人陷入到无法掌控自己命数的恐惧中。
而对抗荒诞,就是银河映象的主角们在影片中拼上性命、背水一战的核心动力。
在商业片中,荒诞并不是一个容易呈现在大银幕上的主题。想要快速调动观众的情绪,故事发展最好要控制在观众熟悉的经验之内,而荒诞则总是打破人们对事件的预期,甚至和普世价值观背道而驰。如何在真实的情感逻辑与反常的行为逻辑中找到平衡,这十分考验编剧对人性的洞察和想象力。而导演选择用怎样的镜头语言去呈现这些颇为反叛的内容,也对影片的风格有着决定性作用。
杜韦二人的合作堪称经典。以《大只佬》为例,韦家辉独特的世界观是影片的核心,杜琪峰则是让理念落地的执行者。《大只佬》讲述的是曾为武僧的大只佬能够在人快死前看到此人的前世,从而预知此人今生的死因。荒诞的是,他因女警李凤仪的善良与之结缘,看到女警前世是杀人如麻的日本兵,他知道女警也逃不过被杀害的命运,自己无法左右她的命运,却情不自禁地出手相救。
这个故事似乎套着一层佛教色彩:前世做过的恶为因,今生承担的苦为果,“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但其实韦家辉并不是一个佛教徒,他只是借用了佛教对命运无常的解释来阐释自己的世界观。
本来《大只佬》的故事框架是极其灰暗的。李凤仪被告知,自己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惨死的命运,因为人改不了上辈子做的事,违抗不了天意的惩罚。可想而知,李凤仪会多么绝望。但后来李凤仪想明白一件事,既然迟早要死,那至少得死得有价值。所以,当大只佬跟李凤仪说她背负着一个日本兵的恶灵时,李凤仪问道:“他长得帅不帅?”
这台词放到现在能被网友喷死,但却是解码韦家辉世界观的点睛之笔。再沉重的命运,只要你愿意抛下既定的悲剧结果所带来的恐惧,专心做今生想做的事,它对你而言就轻如鸿毛。
影片用各种隐喻来论证生命中“轻”和“重”的统一对立。
最直接的隐喻是大只佬在李凤仪面前秀了一套拳法,一张餐巾纸竟然轻松地游弋在他厚重的拳头之间。这个在武侠片中被用滥的桥段,放在本片里却化“腐朽”为神奇,巧妙地隐喻了人与命运的关系。
看似脆弱的生命,可以通过借力,游走在命运的重击之间。
又比如,韦家辉把大只佬写成了一个游走在色情行业边缘的浪荡子,用极具感官冲击力的肉体、挑逗性的画面,来消解严肃的主题和悲剧的宿命。
健美僧人跳脱衣舞,美女警察前世是日本兵,越反差,越荒诞,越荒诞,越好笑。
轻与重,悲与喜,极端的反差形成了巨大张力。一边是人迸发出的强大的、超乎寻常的主观能动性,一边是充满偶然性的、无法解释的无常命运,用荒诞来抵抗荒诞,这是韦家辉独有的幽默感,也是银河映象从诸多优秀老同行中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
当然,这少不了杜琪峰的加持。杜琪峰和韦家辉的风格同样形成一股张力。生活中,杜琪峰气盛,韦家辉内敛。电影拍摄时,杜琪峰擅长动用日常的街景、卧室和物件制造悬疑气氛,较少用到夸张的镜头表达,美术设计也偏向写实,他的冷静克制中和了韦家辉剧本中暗含的疯狂破坏力。
韦家辉喜欢写超人的主观能动性,杜琪峰擅长以静衬动。镜头是静的,人物内心是动的,因此,两人合作的影片往往是在冷峻和汹涌两种状态下矛盾又交替地推进着。
等到韦家辉自己拍摄《神探大战》时,一切就失控了。没了写实的力度,就真的变成“皆尽过火”的游戏了。
03
作为杜琪峰钦点的接班人,郑保瑞和游乃海在风格上确实很难超越杜韦,但两人的风格也有一定程度的互补相生。
巅峰时期的韦家辉脑回路异常活跃,他积极地借助各类怪力乱神或理论学说来试图验证自己的世界观,无论是佛教、现代心理学,还是尼采的超人学说,抑或是存在主义,都能在《大只佬》《神探》等作品中看到它们的影子。没有人能像韦家辉那样,把自己面对无常时的精神内耗外化成一个个既拥有人类情感,又仿佛活在真空的人物。而这些人物和故事,总是带点超自然色彩,他们是真的能看到心魔或是前世的存在。
游乃海曾笑言,韦生太脱俗,而自己是个大俗人,只能写点市井故事。
所以在《命案》中,编剧把林家栋饰演的风水大师设置成一个总是担心自己会精神分裂,最终又真的陷入精神分裂的精神病患者,会不会也在暗示,他口中的风水学,那些神神叨叨的算命本领,其实也是他臆想中的一部分呢?
关于林家栋是否真的能算命,片中那些意外和他的做法到底有无关联,是否真的存在附身一说,影片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不过,既然有了精神病和反社会人格这一设定,编剧游乃海显然是更加倾向于现代心理科学的,超自然力量在这部电影里的存在感较弱。所以,相较于韦家辉,游乃海更写实,韦家辉的天人交战在《命案》中,变成了实打实的、人与精神疾病的对抗。
而郑保瑞相较于杜琪峰,在美术设计和镜头语言的运用上则更加夸张。《智齿》里,香港的街头变成了巨大的垃圾场,这种完全脱离现实、具有高度隐喻性的美术设计与杜琪峰迥然不同。《命案》中,大师看到自己养的花被青年拔光的主观镜头运用了特效,以此外化大师内心的痛苦和绝望。这在杜琪峰的镜头里也很少见。
后生仔的风格虽与前辈不同,但“以荒诞对抗荒诞”的核心理念却一脉相承。
《命案》中,大师和青年的命运都是天定的,一个注定要精神病发,一个注定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天生嗜血。
这种命就是上帝扔骰子,扔到谁算谁,和李凤仪前世是日本兵一样,没道理可讲。
大只佬想救李凤仪,大师想救青年。促使他们强化救人信念的,是善,但又不是完全出自本能的善。
大只佬不是见到谁都想救,他只想救李凤仪,因为李凤仪的善良让自己爱上了她。大师呢,他倒是谁都想救,他见一个救一个,但他的救人执念来源于自己——他想摆脱精神疾病的遗传基因,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精神病发,这种将来不来的未知给他带来的恐惧要远远超过彻底病发的痛苦。于是他用算命救人来转移这种恐惧。
既然是天生天定,那有错的不是“我”,而是“天”。只要“我”能打败“天”,一切就迎刃而解。
于是,荒诞感产生了。
大师的风水学是半路出家,又是个随时会发病的准精神病患者。他救人的方法就是,缺啥补啥,命里有啥劫数就提前应劫。
命中注定要横死,那就先老天一步,自己把自己活埋了。
命中注定要坐牢,那就趁还没犯罪之前,自己住进装修好的“牢房”里。
要是命数实在难以违抗,那就只有跳楼了,死了就不用坐牢了。
什么?你不想死?
林家栋反手给你一个耳光:
又不想输又怕死,烦不烦?
大师一语点醒梦中人——当然,这个梦中人不是反社会人格的青年,而是作为观众的我们。
活在世上,谁还没个既要又要的时刻呢。每个一边骂一边考公的人不都是既想要公平,又想要(稳定的)特权吗?
没想到大师虽然疯,但眼光还挺毒。
于是,大师想到“附身”,找来一个善良的死人,在青年额头上划一刀,只要公鸡见血起飞,善灵就能附身到青年体内。听起来一劳永逸,很符合银河印象怪力乱神的一贯作风。
但很遗憾,大师不是活在韦家辉的宇宙里,而是游乃海的宇宙里。游乃海相信科学,所以青年无法附身,只能白挨刀子,疼得滋哇乱叫。
慌乱之间,大师病发了。他坚信附身一说,于是他坚信自己被连环杀手附了身,人格从此分裂为善恶两种极端。
似乎两人的命运都走向了绝路。大师终究还是精神分裂了,他与命运的对抗似乎是输了。青年也没有被“善”附身,他还是那个天生坏种。
但就在两个人绝望透顶之际,大师又顿悟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花凋谢结出果实,就像他的精神分裂并非走投无路下的奔溃,而是在救人的过程中自我选择的结果。
他不想被命运困住,他想要自主选择命运的自由。而救青年的确是他自主选择的,在自主选择的基础上,任何结果都是他可以承受的。
此疯非彼疯。因为行使了自由意志而导致的疯,和放弃自由意志任由自己吓出精神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
在影片最后一段,“以荒诞对抗荒诞”的主题再一次得到彰显。超乎常人的个人意志和不讲道理的命定天数猛烈碰撞,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师疯了,但也赢了。
从《大只佬》的“宿命论”到《命案》的存在主义,不同代际的银河系导演从相似的世界观出发,抵达了不同的彼岸。
两者都有着黑色幽默的烙印。
无论是林家栋神神叨叨给人改命的各种方法,还是他在天台上对着空气大喊“我不会输”的神经质,以及最后的顿悟时刻几乎失控地喊着“我是花”,都具有难以言说的喜剧色彩。
这是一种从绝望中淬炼出的喜感,是银河印象的精魂。
也许是因为香港社会和影视行业早已沧海桑田,银河映像的幽默如今以如此苦的姿态出现在大众面前。
由此发散出去,再看《命案》,不由感到一阵唏嘘。
杜韦的灵动从此成为过去式。
我们还会再看到 一个跳脱衣舞的僧人为了撩妹而展开一场饱含人生隐喻的表演吗?
光是写出这句话,我都觉得离谱。
但银河映像曾经做到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