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巴以社会,人们就会联想到巴以冲突。那么,真实的巴以社会是什么样的?
本书作者基于15个月的田野调查,深入“在边界上”的耶路撒冷社会,于橄榄山上、城门之间、隔离墙下,将巴以冲突放回到真实的日常生活世界去考察。
沿着地缘-生命政治的理论路径,本书描述并揭示出家族、宗教与国家在“耶路撒冷以东”的本来面貌,以及持续经历治理化的复杂过程,最终还原出一个客观、真实、饱满的耶路撒冷与巴以边界。
本书是首部中国人类学者在中东世界进行田野作业完成的民族志作品。
《耶路撒冷以东:一部巴以边界的民族志》
(日新文库)
赵萱 著
2012年,我第二次到达耶路撒冷的时候,这里给予我足够的惊奇与陌生,在最初的某个即将进入安息日(犹太人的圣日与周末,从周五傍晚开始至周六傍晚结束)的黄昏,我穿过了位于耶路撒冷市政厅附近的犹太人街区,快步走回东耶路撒冷的住所。按照犹太教律法以及以色列政府相以匹配的法定规定,安息日作为犹太教中最重要的节日(相当于每一个周末),期间人们不得用火、不得工作、不得出行,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呈现为不允许使用电器(包括交通信号灯也会停止)以及不许营业(包括所有的公共交通)等不同程度的管治,而保守的犹太社区甚至会施行封路与宵禁。因此,我们能够惊讶地见证耶路撒冷平日繁华拥挤的城市空间如同一座空城一般的寂静和诡异。
密集的橄榄山顶
进入安息日后,街道上还有零星的行人,由于公共交通的停运,我只能徒步回到位于东耶路撒冷橄榄山的住所,而就在这时,从一间老房子里走出了一位犹太老奶奶,她在楼门口处将我喊住,用我当时完全不通晓的希伯来语与我对话,并催促我进屋。我非常忐忑,在我所知不多的积累中,保守的犹太社区是一个极难进入的空间,甚至超过了传统的穆斯林社区,而进入这一类社区的犹太住户家中,更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事情。由于陌生带来的紧张,初来乍到的我以为自己做出了什么触及犹太教禁忌的地方而被叫住,但语言上的障碍让我始终不能明白老奶奶的意思。僵持了一阵后,我大概感觉到她需要某种帮助,略显焦急却又有些无助的老奶奶将我拽进家中,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正统派犹太教徒的房间,大大的长桌上点放着安息日蜡烛和精美的餐具,厨房的炉灶上煮着芬芳的晚餐,传统而绚丽的装潢令人印象深刻,独自一人的老奶奶应该是在等待家人的回归。这时,老奶奶把我带到里屋,指着一个电箱让我拉下电闸,我非常疑惑地照做了,从她的动作和表情我这才突然意识到,我的作用居然是帮助她在安息日期间“违法”地用火(电)。事情结束后,老奶奶又匆忙地把我请出了门外,嘴里不住地表达感谢并迅速地告别,最终留下我一人满腹疑问地愣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事后,我和一位熟知犹太教法的基督教牧师保罗聊起这件事,以获取更多的信息,我才知道在耶路撒冷许多“异教徒”都经历过相似的情况。通常而言,保守的犹太教徒需要恪守犹太教的613条戒律(但由于律法中的特殊规定,在圣殿不存的现代社会中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也因此给外人实足的距离感,他们所使用的家庭炉灶和灯具一般具有定时功能,可以自动开关火,但进入安息日以后关闭屋内的电路有时却仍然需要“异教徒”的帮助,别看这只是举手之劳,却牵涉犹太教徒的宗教律法。当我问起为什么会找我时,保罗哭笑不得地说:“因为你长着一张非犹太人的脸啊!如果找个像犹太人的岂不是‘害’了别人。”而在耶路撒冷,最多的也是最有可能为犹太人提供帮助的“异教徒”显然不会是我这样的中国人,反而是生活在本地的巴勒斯坦人,其中大量在犹太街区内从事第三产业工作的巴勒斯坦劳工更是最主要的社会群体与生活伴侣。
这件事情让我开始重新衡量巴以之间“弹性”的社会边界与“跳跃”的日常实践,并思考耶路撒冷特殊的、兼具分割与统一的地方性知识。当我于安息日当晚渐渐走近东耶路撒冷时,随着周五穆斯林主麻日开始入夜,宵礼过后,橄榄山一带一片震耳欲聋的歌舞声与喧闹声,天空中还不时燃起节庆的焰火,这种强烈的动静反差彰显着地方社会的分化,却也隐藏了可能且必要的族群交往。我的巴勒斯坦朋友艾哈迈德常年在一间位于犹太街区的医院的厨房工作,他告诉我他周五下班时偶尔也会受邀帮助附近街区的犹太人“用火”,这种奇怪的传统让他也很好奇,但他并不愿意深究,并且他明确地对我说,这说明犹太人在现实生活中也离不开巴勒斯坦人。在实际社会生活中,巴勒斯坦人在犹太人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感可能比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艾哈迈德向我打开了另一扇巴以社会之门。
艾哈迈德工作的这间犹太医院位于西耶路撒冷一个保守的犹太街区内,绝大多数的医生和病患都是耶路撒冷本地的犹太居民,因此医院的厨房所提供的餐饮服务必须是“合礼”的,即合乎犹太教膳食法令的清洁可食、合法安全的饮食,主要包括“五不食”、“一禁止”、“一遵从”的食规。犹太教的“洁食”规定几近严苛,从食物的原材料、配方和作料到烹饪方法、加工工序和设备都有细致的规定与专门的认证,其内涵和外延均超过了伊斯兰中的清真饮食规定,但二者由于共享相同的宗教溯源(亚伯拉罕天启宗教与“天经”中的约定),因此具有相通相似的地方。通俗地说,穆斯林可以食用犹太洁食,但犹太教徒却不能完全接受清真饮食。
有趣的是,艾哈迈德工作的医院厨房,除厨房主管一人是犹太人外,其余厨房内的所有厨师和员工全部都是巴勒斯坦人,并且均为穆斯林男性。我曾有幸参观艾哈迈德所在的医院厨房,见证了近10名巴勒斯坦人全过程准备和烹制犹太洁食的奇特场景,主要包括蔬菜沙拉、谷物面包以及粥、汤一类的流食。显然,巴勒斯坦厨工并不清楚甚至不在意犹太洁食的具体规定,例如他们会在厨房里集体做礼拜,还会嘲笑犹太人居然放心让一群阿拉伯穆斯林烹制犹太洁食,自然也会发生许多不合礼的事件。不过,当我询问艾哈迈德,犹太人在制作上全程缺席又如何保障洁食的品质时,他补充道,其实还是会有最后一个步骤交由犹太拉比完成。一名负责洁食认证的犹太拉比会在流食一类菜品出菜前(沙拉和水果没有这一环节),投放最后的作料和配方并进行搅拌,从而完成必要的祝福与认证。当然,我相信,所有进入厨房的食物都会经历相关的检查与认证,只不过与我们想象的过程或有不同。
在上述的安息日“用火”与烹制犹太洁食的故事中,我突然意识到耶路撒冷作为一个“分裂的社会”的自然判断其实并没有问题,分裂与分化是显而易见的,刻意地追求统一与融合只会适得其反。但是,我们依然不要忘记一种通过异质性而形成的关联性,并经由这一异质性发现和生产新的同质性,这种社会联系反而更加持久与真实。自现代性成为普遍共识以来,民族国家的存续始终无法回避在差异与同一之间做选择。具体而言,在朝向差异的一侧,无限地强调或承认边界所带来的多元性,并不能提供有效的生产性意义,反而因异质性的增殖而构成危险的来源;而在朝向同一的一侧,以克服异质性为方案,持续进行的秩序化与组织化却不断地制造同质性追求下的冲突与紧张。但是,在耶路撒冷日常实践与地方性知识的生成中,巴以双方的相互依赖从来无须抹除两者的差异而迈向同一,同时也不必然因为差异而趋向隔绝,从而也为我们提供了想象巴以关系与和解方案的新的可能,最终延伸至有关独异(singular)与共同(common)的现代性探索。
巴以隔离墙
当我们将视野放宽至广泛的社会交往领域,我发现不那么追求自我约束的、相对世俗化的犹太人会在安息日这一类极为不便的犹太节期开车到巴勒斯坦人的传统集市采购食物或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因为这一时间对方的集市不仅开放,而且价廉物美,还具有相近的洁食传统。反过来,部分在犹太社区工作的巴勒斯坦人也会悄悄地由此将一些禁忌的物资与理念(例如酒精饮料和药物)带回东耶路撒冷。我们得以悄然地观察到一个潜藏于社会内部,相互交往与补给的日常生活形态,从而有可能改写对于巴以关系的分割判断。在长久以来的巴以研究中,人类学者正在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诸如此类的“被承认但非正规”的逻辑叙事,即便很显然这绝不仅限于“用火”与“洁食”的特殊例证,而是耶路撒冷本身作为一类自成一体的地方性知识。
(节选自本书第三章,标题有改动)
作者简介:
赵萱,1986 年生,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中山大学“百人计划”引进人才,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副教授,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中东研究中心成员,中国世界民族学会理事。主要研究方向为政治人类学、海外民族志、批判边界研究、文化遗产研究,曾于耶路撒冷完成 15 个月的田野调查,并以“边界”为母题带领研究团队在中国新疆、云南、广东等地,突尼斯、保加利亚、比利时、新加坡等国从事田野作业,关注生命政治、流动、治理、发展等议题,著有《边观 :全球流动的人类学笔记》《常人之境 :中国西北边地口岸人的口述》等,发表核心期刊论文 20 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项目等多项研究课题。
专家推荐:
人们所认知的巴以社会充满冲突与暴力,集中反映了中东世界各方势力角力的地缘政治气质,但本书作者在书稿的写作与编排上却成功地为我们贡献了另外一幅生动的巴以社会日常生活画卷,并别出心裁地通过地缘政治与生命政治的结合视角书写和理解当代的巴以关系。
——吴思科
赵萱的这部作品和田野作业实践标志着中国人类学的海外民族志被提升到一个新水平,海外民族志的全球布点,耶路撒冷是最不能缺位的。他带我们走进了这个耳熟却陌生的地方,使我们从二手新闻走到一手学术的境地,得以真切地认识我们所处的世界。
——高丙中
目录:
绪论:一路向东
一 破题:“以东”
二 书写:告别地缘政治
第一章 橄榄山上
一 家族的诞生
二 话语翻转:阿拉伯伊斯兰社会的家族叙事
三 民族国家与家族社会
写于橄榄山上
第二章 城门之间
一 圣地秩序与世界想象
二 “民族国家之外”的遗产存续
三 文明与国家
写于城门之间
第三章 隔离墙下
一 分割与缝合:巴以关系的重建与生产
二 何以为敌?超越领土性
三 地缘-生命政治下的巴勒斯坦人生
写于隔离墙下
结语:生命、人口与自我
参考文献
后记
专家推荐意见一 周大鸣
专家推荐意见二 龚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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