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文化是人类的思维基因 —— 读《四十岁的一对指甲》断想

2023-03-10   新财经新闻客户端

原标题:巫文化是人类的思维基因 —— 读《四十岁的一对指甲》断想

文/詹乃德

很荣幸受冯知明先生所邀,能够为这本书写篇书评,这本书我在2020年就读过一遍,但是当时并未深入地思考,而今年又重新读了数遍,才敢发表一点浅薄的意见,抛砖引玉,以期待读者有更多新奇的发现。

这本书虽然在长篇小说中,并不算是特别长,总共30万字,但是内容气势磅礴,跨越时间段较长,想象力非常丰富,杂糅多种表达形式。

书中以敏为主人公,从他的一生当中,几乎可以看出整个荆楚大地的几十年变迁历程。敏出生在世代“巫术”传统的家庭中,敏的外婆贞之,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巫者。她的神迹得以传扬,两巫斗法,十里法场结界,就连气功大师也难以突破,被认定为楚地第三十六代大巫。巫本是主宰远古人类的法术,几千年过去,它依然与人类生生不息,即使在大灭四旧的红色运动之时也得以延续下来。

在楚国的文化历史传承中,“巫”占据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可以说这种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朝时期。按照人类学和历史学的研究来看,人类对自然世界最早的认知都是起源于“巫”。

而在周王朝之前,就已经有了楚文化,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祝融。他因善于用火而出名,由此对火的崇拜在南方的长江流域得到广泛传播,而形成了楚国。但是北方的黄河流域在周王朝的建立之后,巫术逐渐退出主流的意识形态领域,礼乐文明成为了王朝的正统思想。

而楚国的文化从一开始就掺杂诸多“巫”术,并且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虽然与主流思想并不重合,却带有强烈的地方特色。这种“巫文化”恰恰代表长江流域的特色,特别是在周朝之后,作为黄河流域文化的主流意识形态,逐步消除“巫”文化的特色,那么这两种文化的对比就非常明显,不可避免会发生矛盾。但实际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发展方向。

正如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的《金枝》书中指出,人类对世界的认知都是经过巫术到宗教,再到科学,这样的发展历程。巫术背后体现的是群体无意识,就是某个群体对于世界的理解和记忆。而“巫”文化在楚地的文学作品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最典型的就是《楚辞》,从屈原、宋玉到刘安、刘向等等,这些楚辞代表人物的作品中,都有大量关于巫的文化,这些文学作品都写了大量的魂魄鬼神。

事实上,对于鬼神的崇拜,并非楚文化所独有。殷商乃至更为久远一些时代,都有大量的鬼神崇拜记载,《礼记·表记》中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可以说,鬼神祭祀与崇拜贯穿上古时代,一直延续到春秋时期的楚国,由此而逐步形成独特的楚文化。

只是从周朝开始,黄河流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就是周王朝兴起后,开始采用另外一套偏理性的哲学体系来逐渐疏远原先的鬼神崇拜,那就是施行“天命观”。这套“天命观”则体现在“敬天爱民”的基础上,发展一整套“天德”思想,而采用礼乐教化百姓,确定自身统治的合法性。这就由对鬼神祭祀崇拜演化成了遵从“天命”,由此来施行仁政,才能保证周王朝的延续与统一。

但是,周朝的这套思想体系并不受楚国的接纳,楚国自然也不接受周朝的礼制。事实上,楚国贵族自认为身份高贵,屈原《离骚》中第一句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意思是说,自己是黄帝的后裔。从血统上来说,楚国贵族是先王后裔,那么轻视周朝统治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周朝核心区域国家却认为楚国是蛮族,这背后判断标准则是楚国贵族并不遵守周朝的礼制。由此可见,周朝的礼乐文化代表了黄河流域的“正统”思想,楚文化则是长江流域的“非正统”思想。

楚国由于长期不受重视,爵位太低,祭祀时候排在诸多小国的后面,楚国国君不满这样的安排,索性不参加对周天子的朝贡,而自称为“王”。在周朝的制度中,只有周天子才能称王,诸侯只能是公、侯、伯、子,这样的爵位。而楚国自楚武王之后,都自称为王,显然是根本没把周王朝放在眼里,直接挑战黄河流域为代表的正统秩序。

其实在相当长时间内,周王朝要面临的威胁,不仅仅是西北方的戎狄,更重要的是南方楚国为代表的蛮夷。而周昭王甚至讨伐楚国的归途中直接掉到汉水中去世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这背后都体现了周文化与楚文化之间强烈的对抗与冲突。

秦王朝依靠武力统一了中国,甚至兵锋直指南海,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政治制度,但是秦朝并不能在思想文化和民族认同上统一中国,这就导致了楚国率先揭竿而起。而楚地在相当长时间内都不属于中原文化的核心区域,而保留了相当独特的地域性文化。并且在古代温度比现在要高,楚地非常湿热,和中原的生活与饮食习惯都不太一样。以至于西汉的著名学者贾谊被贬到长沙就感叹身体不适,命不久矣。

这种情况,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温度下降,以及中原人口的南迁,长江流域逐渐开发起来,人口也逐渐增加,到了唐朝南方人口逐渐占比达到四成,这是重大突破。

而且在南北朝时期,在本土楚文化基础上,在佛教文化冲击之下,道教文化在南方开始兴盛。但是对于民间来说,巫文化和佛教、道教信仰杂糅在一起,形成诸多民间文化信仰。

特别是唐朝之后,南迁势力带来的中原文化和本土的民间信仰文化交融在一起,形成共融共存的局面。这背后体现的则是中心与边缘之间的交织与交融的关系。中心代表更为先进的技术以及更为抽象的思辨理论体系,而边缘则代表本土的、原生性的、多元性的文化以及信仰,而这两种不同思想体系开始不断地融合。

而到了元朝之后,中央进一步加强了对地方的控制力与影响力,帝国任命的流官和本地的土司之间在不断博弈下形成权力平衡,由此而形成民族与文化的融合,这些是构成中国元明清以来地方秩序的根本。

随着鸦片战争以来,西方文化不断渗透到中国的土壤。书中最直接的体现主要西方传教士借着基督教名义传播西方文化,但是他们并没有深入到中国文化的骨髓当中。而对本地最根本性改变的还是近代革命文化,它一方面对传统进行“洗礼”,试图打倒旧有的一切,但是又不能建立起新的精神秩序,于是就面临传统的反复。

在近代不断的革命过程中,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传统的儒家文化也被逐步瓦解,祠堂被打碎,宗族被打散。而“巫”更是如此,彻底边缘化,成为被批斗的对象。而与之相反的是,人们内心深处的对“巫”的信仰甚至迷恋并没有被剪除。甚至可以说,它是渗透到人们生活方方面面,是无数代传承下来的种族图腾记忆,与当地的环境与生活状态息息相关,并且根植到民族的骨髓当中。

所以,不论外部的广场修建得多么雄伟与辉煌,对“巫”的崇拜则是一种民族的思维惯性。只是随着革命文化的不断渗透,这种崇拜逐步演化成对伟大人物的崇拜,但是改革开放之后,这种情况又演化成了对金钱的崇拜。

现代化可以为社会提供科技与物质的力量,甚至极大的创造了财富,但是它并不能解决人的根本性精神问题,而“巫”文化一旦被根除之后,反而失去了精神图腾,也就失去了精神的“故乡”。而本书的主角“敏”从本质来说,就是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故乡,在现代社会中不断地漂泊与流浪,因为故乡中已经没有了他当初成长的那个根。

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往往会认为那些封建的、落后的仪式和文化,应该被破除。但是从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来看,这些东西恰恰是我们无数代祖传下来的精神灵魂,一旦被切割掉,那么就失去了对祖先的敬畏与心灵上的沟通,也打破了与原先自然生态环境的和谐。因为这些“巫”文化恰恰是无数代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与这片土地相契合,与人们本地的生活息息相关,也是与自然世界和谐一致的。

在现代化的过程,技术是可以统一的。不论在任何国度,都可以采用相同的通讯设施,让人与人之间沟通起来。但是,人与先祖、人与自然世界的沟通,应该按照原先的方式来实现,原先的传统应该得到尊重,因为它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原生态的。这并非表明传统都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地演化,但绝对不是以破坏当地的原先生活方式为代价。

也更不是说,所有的现代生活习惯都应该是一样的。因为有生活环境的不同,历史文化的不同,那么现代不同的区域,呈现的现代文明也应该是多样的。而楚文化它有着几千年的历史,诸多问题并不是用科学与不科学就能简单判断,甚至以“科学”的名义来否定一切。

通过人类学的研究来看,任何一种我们认为的“野蛮”甚至“落后”的民族,他们本身都具有一整套完整的思维体系,这套思维体系恰恰是当地原生态的心灵秩序,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现代社会中出现的精神与心灵的缺少。这也是为什么,现代都市生活的人们往往回到偏远而又淳朴的乡野,才能找到心灵的安宁。

由此可见,现代社会与传统的生活方式,不是一种对立的关系,而是一种互相耦合、互相弥补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决现代社会中的精神危机,以及心灵归宿的问题。

总之,通过冯知明先生的这部书,我们可以看到自古以来就有的文化乃至文明的差异、对抗与冲突,从先秦时期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文化的差异,到中国古代儒家文化与巫文化的差异,再到近代以来西方为代表的现代文化与传统地域文化的差异,这背后体现的都是中心与边缘的文化差异。

这种中心与边缘的文化对抗与融合,才是一个民族发展未来,也是文化创新的源泉。相信冯知明先生在游历诸国之后,在感受不同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之后,一定能够创作出更多优秀的大作,像歌德创作出《威廉·迈斯特》,像福克纳创作出《喧哗与骚动》一样,像马尔克斯创作出《百年孤独》一样。

詹乃德,河南信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中西方思想文化史,著有《武神孙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