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英国艺术家吉莉安·韦英(Gillian Wearing)获得透纳奖后,荷兰一家报纸曾写道:“一个非常不善言辞的人获得了特纳奖。”韦英是个害羞的人,在艺术家的自我描述中,她说自己是一个在成长时期没有学会正确说话的人。作品《在佩卡姆的舞蹈》(Dancing in Peckham,1994)记录了韦英第一次出现在自己作品里的样子。在那段25分钟的视频中,她在伦敦南部某个购物中心独自跳舞,没有音乐,只有日常的声音。后来,她的那次表演被描述为“既尴尬又感人”。在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这个害羞的艺术家反复将镜头对准自己,探究自我意识的建立过程以及一种抽离自身身份的表演行为的可能。
>《作为梅普尔索普的我》(Me As Mapplethorpe),吉莉安·韦英 (Gillian Wearing),2009
今年6月,韦英于北美的首次回顾展《吉莉安·韦英: 戴着面具》(Gillian Wearing:Wearing Masks)正 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展出,这次展览包括了艺术家的100余件作品,同时展出的还有韦英在疫情期间创作的自画像系列。
韦英的童年在英国伯明翰度过。她记得自己在十一二岁时做的面具曾受到美术老师的表扬,17岁时,韦英加入了学校的业余戏剧小组。在一次表演中,她用纱布将脸包裹起来,当面具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后,她体验到了一份来自匿名身份的奇异自由。由此“面具”成为韦英一生探究的主题,同时也成为外界理解艺术家创作路径的重要线索。韦英在伦敦金史密斯学院(Goldsmiths)学习期间,她成为了YBA(英国青年艺术家)成员。这一时期,韦英开始定期拍摄自己的脸部照片,这也成为了她“自拍系 列”的前身。在自拍系列中,她重现了一组家庭照片, 她戴着家庭成员或自己年轻时的逼真面具,超越了 身份、性别与代际,用准确的细节寻找虚构的现实, 韦英的作品不是简单地观看而是审视与窥探,她伪装成家庭成员,引发人们对我们所继承的角色、基因特征以及遗传的种种思考。
>《自拍3岁的我》(Self Portrait at Three Years Old),吉莉安·韦英(Gillian Wearing), 2004
2018年,在英国妇女获得选举权100周年的庆祝活动期间,伦敦议会广场上出现了一座新的女性雕像,她是由韦英创作的女性参政主义者米莉森特·福塞特(Millicent Fawcett),福塞特的雕像举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勇气呼唤着无处不在的勇气” (Courage Calls To Courage Everywhere), 这既引人注目,又让人想起艺术家的作品《写下你想让他们说的话,而不是别人想让你说的话》 ( Signs That Say What You Want Them To Say And Not Signs That Say What Someone Else Wants You To Say,1992-1993)。三十年前,韦英在伦敦南部一条繁忙的街道上拦住路人,让他们写下心中的想法,参与者有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他得意地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很绝望”;也有十几岁的女孩,她俏皮地微笑着并举起“我恨这个世界!!”的标牌。韦英捕捉到了各样的诚实与脆弱的“忏悔”,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那些支离破碎的心灵在一种极强“控制力”的裹挟下被撞见,那一 张张隐形的面具揭示了公共自我和私人自我之间的错位、矛盾以及戏剧性的紧张关系。这件作品也让人联想到今天的网络社交媒体,人们愿意在网络上与陌生人分享内心的感受,而这一切正如上世纪90年代早期韦英所发现的。韦英的影响在当代流行文化和社交媒体中已随处可见,“手举标牌”已经成为了现今流行文化中的一种“表达自我”的样式。
>《自拍17岁的我》(Self Portrait at 17 Years Old),吉莉安·韦英(Gilian Wearing),2003
韦英的早期作品也揭示了主观的流动性,如作品《我: 我》(Me: me,1992)预言了如今充斥着自拍和自恋主义的社交媒体时代,这使我们下意识地质疑“面具”的社会意涵。曾与韦英合作过的剧作家里奥·巴特勒(Leo Butler)曾说道:“吉莉安对着人类,对着我们每一个人, 举起了一面镜子,试图告诉我们,真正的自己是谁。”
>《作为欧姬芙的我》(Me as O’Keeffe),吉莉安·韦英(Gillian Wearing),2018
《作为梅雷特·奥本海姆的我》(Me as Meret Oppenheim,2019)是《精神家庭》(Spiritual Family)系列中的一幅摄影作品。在此系列中,韦英 “复刻”了影响过她的传奇艺术家的标志性形象。但 《作为梅雷特·奥本海姆的我》却区别于此系列的其他作品。这次探索并不是取材于已有的肖像摄影,而是建构了一个幻想中的场景,它展示了韦英与瑞士超现实主义者梅雷·奥本海姆(Meret Oppenheim)、 摄影师曼·雷(Man Ray)在想象中的一次相遇。 上世纪30年代,阿尔贝托·贾科梅蒂(A lber to Giacometti)介绍两人认识后不久,曼·雷就以奥本海姆为模特拍摄了很多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那组 《含蓄的色情》(Erotique voilée,1933),奥本海姆站在一个巨大的印刷机飞轮后面,她的手和前臂沾满了墨水。但在现实中,曼·雷从未拍下奥本海姆坐在镜子前的照片,但这个奇特的瞬间却被韦英创造了出来,在这张摄影中,她的脸、胳膊和胸部被打碎成有趣的三角形碎片,在那里,韦英成为了她崇拜的、 模仿的并暂时化身的奥本海姆。她花了很长时间来观察自己伪装成别人的多重倒影,最终花了8个小时才拍下这张照片,“在一天结束的时候,当我看到自己的脸时,它对我来说有点陌生。”
>《我:我》(Me:Me)吉莉安·韦英 (Gillian Wearing),1991
在韦英创造的图像中,有的折射出了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凝视与隐性焦虑,当韦英戴着罗伯特·梅普尔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面孔的面具进行创作时,韦英意识到那是他为自己拍的最后一张肖像,她想象自己是梅普尔索普,同时她会尽可能地把自己超脱出来,恢复梅普尔索普的视野,努力使他成为照片中的主角,但当时的梅普尔索普可以从死亡的阴影中脱离出来吗?他会戴上他的面具吗?在那一 刻,韦英似乎获得了一份独特的自我转化的契机,她意识到当她穿上这样令人信服的伪装时,她已经被看作完全不同的人,并且她的性格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因为在无形中她对这个人的认识渗透了进来,从而发生了奇妙转化,与此同时,面具成为桥梁,使韦英体验了独特的他者意识。
> 展览现场
韦英迷恋面具,作品中所用到的硅胶面具通常需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来制作,面具双眼的位置是两个洞,可以露出艺术家的眼睛。韦英曾说道:“我想要皮肤和面具之间的空隙,这样你就可以看到面具是一个真实的物,这让它更神秘……展示技巧是很重要的,它会让你看得更多,并以它的未知性吸引你。”就是在这种空隙中,在两种交叠身份的暴露中,现实主义的幻觉突然被打断。韦英的面具常常以一种魔幻且令人不安的方式出现,她隐藏自己,采用别人的身份,已经成为她的创作中反复出现的主题,面具既是道具,也是人类个体每天例行的表演隐喻。韦英仿佛 一头扎进了身份与内在自我的无限延展的洞穴,她从视觉语言出发,用变装与伪装的假面唤起一种对性别、身份与角色的哲学沉思。(编辑:弥生)
文 Article > 王一如 Wang Yiru
图 Pictures > 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 Guggenheim Muse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