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眸:第一次出门远行

2020-01-02     邢占双美文


文/邢占双

(这是发生在26年前的事了,具体地说应该是1993年寒假,那时我正读师范。)

那年寒假,我准备完成一篇小说,实现我的发表梦,让班里所有的同学对我刮目相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但家里的环境,我是实在受不了了。父亲顿顿喝酒,日日牢骚,真是让人心烦透顶。

那天晚上,他忙活完别人家的喜事,负责炒菜的他深更半夜迈进家门,酒气熏天,醉话连连。

“小崽子,不识好歹,这样的姑娘不要你还要啥样的?”

“小崽子,真敢花钱,那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天上不掉钱,地上不长钱,你买那拉力器有啥用?”

“也不知道干活,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这家雀吃食还得弹了弹了呢?”

“你不是我儿子,老金家姑娘你都不要,要工作有工作,要权有权,要钱有钱,你小子,牛啥呀?考个师范就了不起了?没人利用你也白扯!”

“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十礼九不周。哪家都有难唱曲!”

翻过来,掉过去就是那么几句话,那么点事,耳朵早听出茧子了。

我躺在炕上,脑子里闪现出的灵感的火花,都被父亲的唾沫星子浇灭了。在黑暗中瞪着双眼,满眼的星星向深渊中飞速滑去,这个家我是实在呆不下去了,必有得走。如果不走出去,还怎么安心读书?怎么写小说?怎么完成发表梦?


一个寒风刺骨的早上,趁父亲不在家,我背起行囊出发,去远在大兴安岭的舅舅家。那时舅妈正领着孩子住娘家,娘家就在我们村。到舅舅家去吧,寻找一方净土,安心读书写作。

行囊里装上几本书和几本磁带,穿上风衣出发。母亲泪眼汪汪地送我到村头,“要不就别去了。”“路上注意安全啊。”“过年,早些回来啊。”我不忍回望,踏着积雪,踩着小道,奔向镇里,来到县城,踏上北去的火车。

火车上遇到一个大学生,他戴眼镜,算得上高大帅,是邻城师专学生,我们很谈得来。谈论最多的是文学,我知道的他也知道,他知道的我也知道。他说他喜欢写诗,我说我喜欢写小说。有相见恨晚之感,他赠我一本精美的杂志,我赠他一本厚厚的小说集。我们互留地址,握手告别,有事写信。

火车继续向北行进,车里真冷,冰窖一般,光板的座椅又硬又凉,坐一会儿便得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旅客真是稀少,坐车的都是一站地两站地便下车。他们都穿得像个棉花包,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我偷偷地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壮汉,猜想他们或许就是书中所说的鄂伦春人吧,我们那叫他们老达子,听说个个能喝酒,好打架。不过从梁晓声的小说中来看,鄂伦春人都是勇敢而又重情义的。

有时整节车厢就剩我自己。火车慢慢悠悠没心没肺地跑着,有个小站就停一下。车窗结了厚厚一层霜,看不见外面的景色,我吹口气哈出一个猫眼,只见火车穿行在起起伏伏的两山之间,除了雪和树外,没有什么新鲜的景色,很快就倦怠了。


穿过两个山洞之后,我的心便紧张起来,要到地方了,真怕过站。漂亮的女列车员还真行,特意来告诉我,下一站就是乌尔奇了。火车在一个小村旁顿了一下,我刚跳下车,它便呜地一声,不屑一顾地走了。就像某个大牌球星一样向你挥挥手,其实连看都没看你一眼,就径直走进通道。

我的心险些蹦出来,深深地吸了口大兴安岭的空气。那个清新啊,沁人心脾啊,爽透肺腹,我贪婪地吸了又吸。太阳刚爬上山头,乌尔奇村的高低不齐的茅草屋静静地卧在群山之间,享受冬日的暖阳,炊烟缭绕升起,好像一只只白色的画笔在天空作画。

噢,我获得自由了,我无拘无束了。

舅舅家住在河沿上,这里的人家散漫自由,岗上一家,沟洼一家,一点规矩都没有,家家都是木刻楞房屋,草房盖。我去的那天早上,舅舅刚走,上山伐木去了。

我在舅舅的邻居家呆了一天,吃了两顿饭,一顿早饭,一顿晚饭。晚饭,舅舅也在邻居家吃的。这里还没有通电,红蜡烛,方炕桌,石头炕滚热,麻辣豆腐,黑木耳炒土豆片,豆馅饼,我在邻居小伙的热情劝说下,喝了一盅白酒。


舅舅家的茅草小屋位于河边的一个高岗上。白天,舅舅上山伐木。我只身一人盘坐在石头炕上,写小说。写累了,就到外面走走,天空瓦蓝瓦蓝,在平原上从未看到如此蓝的天空,像水洗过似的。踏雪到树林深处吼几嗓子,白桦树披着美丽的外衣,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延伸到远方。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欣赏不到夏季美景,采不到山珍野味,吃不到河中的大鱼。

晚上,我为舅舅做饭,木耳炒土豆片,蒸大米饭,黑黑的木耳,我尽挑木耳吃,一口一大朵,一口一大朵,虽然没放多少油,也没味精,嚼起来照样满口香,劲道,肉头。这是野生的纯木耳。舅舅很能吃,一小盆大米饭,唏里呼噜便剩底了。

舅舅到邻家串门去了,我坐在热炕头,炉子里烧着木柈子,火墙的热气烘着后背,温暖,安静。独坐灯下,读我带去的十几本书,反复听那几本磁带。  

火车开过,石头炕也跟着抖动,它从一个精彩的世界跑来,又跑向另一个精彩的世界。那个精彩的世界距离我很遥远,我想要走得更远,我就得努力。

上顿土豆片炒木耳,下顿土豆片炒木耳,我终于吃腻了。口里嚼着木耳,就像一块棉花团堵在嗓子眼,难以下咽。我开始犯愁做饭,除了大米,白面,除了木耳,土豆,酸菜,什么都没有。在山里,没钱的日子难熬呀。


舅舅的一个朋友来了,他带来了一些吃食,有铁盒的午餐肉,花生米,舅舅从邻家弄来几个鸡蛋,煎了。那个朋友很能喝酒,他口齿不清,是个豁唇,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他来找舅舅帮他看班,他在大山深处的铁路道班当护路工,每天火车驶过来时,他负责举起一个信号灯,让火车安全通过。他让舅舅无论如何替他一个晚上,他要去乡里会一个相好的,他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看她了。在他的热情相劝下,我喝了点白酒,他的酒量很好,人直爽,喝酒的方式使我目瞪口呆,总让我想起小说中描写的鄂伦春人。舅舅成全了他的好事,替他值了夜班,回来时把他准备的食物都拿了回来,无非是点挂面,鸡蛋,火腿肠之类的东西。

一周后,我要去看姥爷,舅舅领我坐火车来到市里,将我送到地方。好些年没见姥爷了,他的腰更弯了,脸上的皱纹在笑过之后更深了。他在市里一家医院烧锅炉。那是一所军队的医院,一所空荡荡的大房子,在房子的一角,是姥爷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一张床和一张地桌。姥爷见到我,很高兴。晚上为我做了炒羊肉,羊肉是附近一家人给的,那家人不会杀羊,不会剥羊皮,姥爷帮杀帮剥的,得到了两支羊腿和一些羊排。姥爷看我吃得很香,眼睛里闪现出欢乐的光。

晚上,我熬夜写小说,地桌下的凉风嗖嗖地钻进裤管里,我只好将裤管扎起来。姥爷一觉醒来,总会劝我,“时间有的是,你要注意身体,你这样不睡觉,到老时病就找你了。”我对姥爷的劝告不以为然,觉得他说得很可笑,睡觉嘛,想睡时就睡,困时再睡也不迟。现在才懂得,姥爷说得有理。

当我拖着两条冰冷的腿进入被窝时,时间往往过了午夜十二点,电褥子的温度使我感觉双腿极其舒服。我和姥爷盖一床被子,那时我才知道,姥爷睡觉,腿会不时地抖动。

姥爷开钱了,他用枯黄的手指数着角票,两个月的工钱,160元。他数来数去,查出30元给了我,告诉我省点花。他这一生,从来没有积蓄,贫穷像影子一样伴随他。他一次给了我这么多钱,让我深感意外,感动得喉咙发堵。等到我挣钱时,一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第二天,我拿着姥爷的钱,逛了新华书店,买了几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在城里逛了一圈,到城外登了回山,俯瞰了那座城。

临近春节,我回到舅舅家。舅舅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他替值过夜班的那个豁嘴叔叔死了,被火车碾死的,因为那天晚上喝多了酒,举信号灯时,站到了铁轨上。舅舅说,白瞎这个人了,可重情义了,是酒要了他的命。我平生第一次对人生无常这个词深有体会。

除夕之夜,我走出三四里路,去铁路边上看春节联欢晚会。李春波的《一封家书》使我忍不住落泪,我怀念家中满桌的菜肴,怀念与伙伴在一起玩扑克的快乐,怀念家乡过年的温馨气氛。我和舅舅在一起度过了冷冷清清的一个年。

临近开学,我穿着舅舅送我的一套崭新的铁路服,回家,回学校,将小说投给了一家杂志社。

不久后,我收到那位大学生的来信,他说我是值得交的知己。一个多月后,又收到退稿信,我将退稿默默地压在了箱底。

我至今忘不了那次出门远行的日子,那是我寻梦旅途的开始,虽然距离成功遥遥无期,但那座茅屋,那座城市,那段旅程,我将永远铭记。

(网图)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Vl4xd28BMH2_cNUgr4j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