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东北黑土地上,进入十月就进入了金秋的收获季节。天高地阔,一片片庄稼成熟了。火红的高粱露出妩媚的容颜,金黄的玉米绵延不绝铺排向远方,酱红色的大豆棵子静静地肃立在地垄台上,高大粗壮的葵花秆耷拉着头立在秋风中,干巴的叶子使它的外形不太好看,但顶在头顶的巨大沉甸的葵花盘却着实让农人心里充满欢喜。葵花丰收了,农民的生活有指望了。
收葵花不像起土豆需要那样多的人。葵花也不用一气收完,早几天晚几天都行。晚几天也就是损失点粒,就是葵花盘老了,葵花粒松动,一碰会掉落下来。
放葵花杆是个力气活,但认可放葵花杆也不去割黄豆,割黄豆,猫大腰还得用大力,能累折腰筋骨。葵花杆要是粗些就得用力砍,手再用力搬,手搬和刀砍的劲使好了,一刀就下来了,省劲。如果一刀下不来,可就费力气了。好的劳力都是争取一刀下来,否则费时费力。好的劳力一天能割六七亩地,熊手就差远了。吃的饭一样多,干的活不一样多,重点在窍门,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削葵花头,可以站秆削,也可以放倒秆再削。感觉站秆削更省力些。可是那些年我家一直都是放倒秆再削。可能父亲觉得这样更省劲些,他干活从来不会算计,怎么费劲就怎么干,而且还总认为别人的干法不对。他干了一辈子农活,也没总结出一句道道。他的地种得不好,也不赖。他种了一辈子地,也不见得对地有多么热爱。我认为他这一辈子没活明白,而他认为自己活得挺好的。
削头,装车。那时用的是牛车或者马车。车都是木头车,一车也装不多少,车铺上围着高高的沙箱板。牛马们贪吃地里的草,如果嘴够得着葵花盘,也绝对不会客气的,冒着被鞭子抽的危险,吃一口得一口。该停时不停,该走时不走,人不住嘴地吆喝,气急了也骂些脏话。牲口干的活最多,人对它也没有多少感恩之情,它们生来就是给人做活的,做活是天经地义的。如果不做活,牲口也就成了人口中的一口肉。
牛马车一趟一趟来回倒腾葵花,吆喝牲口的声音在旷野上响起,在村路上响起,在村落间响起。谁家和谁家的车碰上了,远远地搭话,问收得怎么样了。都忙着收秋,低头不见抬头见,打声招呼,在面子上大家都过得去。
收葵花得空时,人人嘴里都不会闲着,找一个上得饱成的葵花盘,拿在手里,一粒一粒地嗑葵花籽吃,新鲜的葵花籽吃起来更软呼,有香味,油性小,解饿,嗑起来嘴就不想停下来,能连续吃掉半个盘,一个盘,嘴唇子被葵花皮染成黑色。
耗子也喜欢嗑葵花籽,要不然耗子不能那么胖。地里那一堆堆的白花花的葵花皮,就是耗子嗑的。还有喜鹊嗑的。喜鹊嗑完了,拍拍翅膀喳喳叫两声飞向了杨树林,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葵花盘成了空盘,空荡荡的头昂得更高了,就像人,肚里越没货反而越能装明白。人是不在乎耗子和喜鹊吃那点东西的,人怕的是葵花被人偷了,如果夜里被人家偷了半截地的葵花头,那才是真正让人上火让人叫骂连天的事。
大人都说嗑生葵花养胃。家乡的人,人人的上下门牙都有一对两个V型豁口,也有的有两对,上下相对非常整齐,那都是当年嗑葵花籽留下的痕迹。家乡的人离不开葵花籽,有多少寂寞难耐的时光,是在嗑葵花籽的嘎巴嘎巴声中度过的。有多少热闹非凡的日子也是在嗑葵花籽的嘎巴嘎巴声中度过的。新婚嫁娶,逢年过节,来人去客,都要拿出葵花籽招待客人。谁家要是不准备点葵花籽,那过日子也太死性了,太抠了,别人就不愿意跟那家来事。吃葵花籽时,见面是要分上一把的,如果不分上一把,那就太不够意思了。给一把葵花籽,才是真正的朋友。
打葵花盘,一般都在晚上。如果不抓紧打,成堆的葵花盘就会捂得发烧,手一摸发烫,出现腐烂的状况。家家都得抓紧打,抓紧亮晒,亮干了收到仓房里才算真正的果实。
打葵花盘,家家都要挑灯夜战,家里有长电线的,就扯出一个灯头。没有的,就借着月光,大月亮地也挺亮堂,不打葵花盘白瞎这月亮地了。全家人都得出动,远亲近邻也来帮忙,每人拿个小棒将葵花粒从葵花头上敲打下来。
月朗星稀的夜晚,冷嗖嗖的,干活人要穿得厚实一些,坐上毛垫,不坐毛垫,那凉气就会顶得你直胀肚,直想放出响屁。手拿小棒一头一头地敲打,正面敲打几下,紧口变成松口,背面敲打几下,葵花粒震落下来。寂静的乡村听得见各个角落传来的乒乒乓乓的敲打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夹杂着响亮的鹅鸣狗叫声,还有场院里小四轮突突突的打场声。直到深更夜半,寒气逼人。我困得睁不开眼睛,连连打哈欠,经过父母的允许才能回屋睡觉。钻进温暖的被窝,睡在热火炕上,倒头便能睡着,真是舒服美好的享受啊。
后来,出现了葵花脱粒机,接电就能用,速度非常快,嗖地一下子,一头葵花挤过去,籽全部脱下来,眨眼间的事,省时又省力。几亩地葵花盘,原来要经过几天几夜的敲打,后来几个小时就完事了。村里人说,这科学技术真不得了呀,人巧不如家什妙。
每家场院都堆着一堆黑油油的葵花,或者花色葵花。亮葵花要有专人看管,牲口们也来偷吃葵花粒。翻晒,晒干的葵花动起来哗哗响。扬场,扬出葵花中的花子和瘪子,花子瘪子粉碎了是猪非常喜欢吃的饲料。
收获的十几袋几十袋葵花卖出去,变成一沓厚厚的现钱,心里非常有底气。留下一两袋子上好的葵花,有事没事撮一簸箕炒熟了,有亲戚客人来,上盘瓜子,喝杯茶水,那是相当有面子的事。一盘盘的葵花子,打发了多少寂寞难熬的时光,抚慰多少饥饿难耐的胃肠,成为多少代人童年记忆里最美丽的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