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鸟巢
图:来自网络
我的家住在村子里,距村部只有二百米之远。所以,上班与不上班是一样的。村民都知道我住在哪儿,他们天天找自己的闲工夫,一般都在早晚时间来我家堵个正着。他们不找治保主任、调解委员,也不找村主任。他们说,你是村支书,你官最大,无论先找谁,最终还得找你,倒不如我们先找你,看你还往哪里推我们。
所以,我的家自然变成村里另外一个办公室,前院大门总不能关,敞开着为村民早晚办公。
敲门来我家还算有礼貌的,还有不敲门的,他们也会翻墙而过。
那一天,已经深夜十一点多钟,朦胧中我隐约听到窗前有人在低低地说话,好像梦中人说话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恐怖:“石书记,石书记,你醒醒,你醒醒”。
恍惚中,我猛然间坐起来,再听:“石书记,你醒了,我家儿子闹离婚,他们打起来了,求你去一趟,你不去怕打出人命啊。”
我姑且不管你能否打出人命来,先问:“你从哪里进来的?”那答:“跳过来的。”
“你怎么能从墙上跳过来呢?!”
在农村,最忌讳的是跳翻。一般是小偷,或者是来偷听夫妻之间私房话的。所以我气汹汹地反问他。没想到那人火气比我还大,他喊:“那你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去呗,那好,我已经通知你了,出了人命你可要负责。”说完,那人又翻墙而去。
我再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只能迅速穿好衣服,乖乖地去了。我心里特清楚,这样的事情不折腾个大半宿是完不了的。
我家的后门靠路,后门也是房门,比前面大门离居室更近。熟悉我家格局的村民就不再走前门,来了就敲后门。后门是白铁板的,敲门如击鼓,那声音大得出奇。
有一天,我判断敲门的人一定是个出鼓手。开始是轻轻地敲,然后是重重的几下,反复了几遍,挺有节奏感的。我开门一看原来是多年末见的老同学。他也不进屋,就是嘻嘻地笑,总在笑。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还是笑。他说他不好意思打扰我。我说:“你在哪个乐团工作?”他一听又笑了。他问:“你喜欢看书?”我说:“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他说:“我家西面有个大水塘,有人在那里垫土,使那里的水都涌到了我家的园田里。”我说:“你找调解委员,给你们两家调解一下不就完了吗。”他说:“不行,我要起诉,来求你帮我写起诉状。”见不答话,他又说:“我就求你老同学这一次难道都不行吗?”然后,他又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说你最好到镇里法院。他还是笑。
过两天他又来,就是哭,也不说话。后来我感觉他用刀逼着我的,我不得不去,这件事情用了一周时间才解决。
像他这样敲门的方式还算有礼貌的。还有另外一种敲法:敲房盖。
秋季里的一天,我在广播里喊:“各家各户垛稻草不要占人行道,这种行为是损人利已的。”
当天半夜时分,我听见我家房盖咕咚咕咚地响,象爆炸一样,一连几个炸雷。我不敢出去,我的家人也都不敢出去,后半宿谁都不敢睡觉,因为说不准何时还会有炸雷响。
第二天早餐上房一看,有十多块大石头砸在房盖上。这一定是大人干的,小孩子绝对不会把这么大的石头扔上来。
后来有人告诉我,有关稻草垛占道的话题是很敏感的,几乎家家都要占公家道千万不要谈论它,何况在广播里乱讲,再讲,你家的稻草垛就会被放火点着。在村任职那几年,我从来不敢把稻草垛到院外。
有一年春节前,我家邻居的稻草垛先后被人点着了。西院邻居对我说:“我从来没得罪过谁,都因为挨着你这个当官的,把我的稻草误认为是你们家的了。”
我说:“有可能,但没有办法,除非把我撵手”。看这些邻居烧火做饭没有了稻草,我真不忍心。我给他们钱,他们又不要。他们为了我而默默地忍受着,自己花钱到外地去买稻草。
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在广播里讲“稻草”二字了。
担心和惊吓都是精神上的折磨,同时还要承担一定的经济损失。
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研究秋后的翻地工作。有两个村民扭在一起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细看原来是一名拖拉机驾驶员与一位村民。那位村民是一场车祸中失去两个儿子的父亲。
“他欠我的翻地费二百六十元,你们管不管”?驾驶员问我。
“我没钱,我没有儿子也不欠你的钱”。那位父亲说着说着哭了。
两人之间的债务纠纷是弄不清楚的,只有天知地知良知。我只好与调解委员各自掏出一半的钱给了拖拉机驾驶员,而那位父亲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说:“你别骂,这钱不是给他的,是给你的,如果你不同意,到秋后还给我钱。”
他双手拍着大腿,嚎叫着走出去了。
在民事调解中,总会有一些村民做出让步,按照他们的话讲算是给我留个面子,而我却不懂留面子是要欠人家情的。这份人情到年关的时候总会找上来,他们找到村里是希望我对他们的生活有所照顾。
最不能理解的是有人找到我家,开口管我借钱,只借二三百元,说有急用并告诉我三两天就还。然而一借就是一年,或者忘记了,至今末还也是有的。
对于这么大的村子,一个有八百七十户人家,两千八百口人的村子,人多事也多。他们都来找我,我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什么时间都能找到,假如一时找不到我,他们还善于利用广播找我。
一天中午,村里广播员在广播里直呼我的名字,说有急事找。我听到后快步往村部走都不行,因为村民都听到广播喊了。一位老人用烟袋锅点着我说:“还迈着方步呢,还不跑步回去。”可是回到村部竟然是广播员亲属的孩子要改名,让我给镇里派出所打个电话,这样的事情怎么能算做是急事呢?
我发现村民找我,不单单是因为我解决问题热心,而是冲着我什么也不懂,喜欢我在不懂的事情中很幼稚地处理这些难题。
自从处理王大威砸玻璃事件之后,我才看到了一点点希望。无论哪起村民纠纷,无论哪位村民的背后,我都要找出王大威他本家大叔式的人物,也就是说在他们本家族中有威望、敢说话的人物,以他们德高望重的身份代替我去做工作,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在办公室里坐久了,就想出一个极富有创意的名字——本家道德评议会。
后来,村两委班子通过了我的想法。村文书打开户口簿子,翻来翻去,最后把全村归为十大家族,而每个家族的关键人物,我没有让他再找,我想考考村班子成员的眼力。
我们村班子成员坐在一起,由我来念十个家族的姓氏,他们就在底下喊出十个代表人物来。其实,这些代表的名字早经十分显赫了。
我看这些人的名字好熟啊,有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他的学生一定会很多;还有我中学时的黑脸校长,那时候我们都怕他。现在我每次见到他也都是老远就打招呼,不敢近距离地看他。现在他们都已经退休了,都拿着退休金,正闲着没事干呢。
就这样,我把这个村变成一棵大树,把两千八百名村民变成一个个小叶片,而每个叶片缀着无数根小枝杈上,再把小枝杈绑在这十个家族的主干上,然后由我来把握这十根主干,紧紧地把握住。
说干就干。
我告诉村文书到县城里的工艺美术社印制十份证书,里面用烫金写上“╳ ╳ ╳同志被选为本家道德评议成员。”我又让值班员逐人通知。
正式成立那天,我把十位前辈请进部小会议室里,大家围坐在椭圆形桌的四周。之后,他们将我推到桌子的一端坐下。
我忽又站起来。他们喊:“坐下!”我说:“我要站着与前辈讲几句话。”他们喊:“坐下来讲吧。”
我坐下来,分明感觉到我的座位矮,我的个头也矮,总之比他们都矮了半截。或许我不敢往他们脸上看,就往上看,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的脸一阵发热。
“各位前辈、教师们,你们好!我小时候,父母亲逼着我去学校读书,那时我们班五十名学生只分配给一位老师。今天我是主动来的,因为我要学,因为我至今都不懂怎样管理好一个村。所以,今天我们班的学生只有我一人,而我的老师正是在座的各位。”
我的讲话换来了他们阵阵的掌声。
本家道德评议会刚刚成立一周的时间,就赶上了雨季。
村东告急!雨水排不出去,有几家房被水淹了。告急人是一位中年妇女,她披着雨布,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
我问:“为什么会这样?”
“是老贾家养鱼池边坝把水挡住了。那贾老五不让放水,他怕污水进他家的养鱼池。”
“这还了得。”我一面说一面翻开本亲家道德评议会的亲属名册。
“贾老五的大伯是不是贾永志?”我翻到贾永志的简介,他是土改时的村长,也是本家道德评议会的成员。
“是,可谁能求动他?”那妇女回答之后又催我。
“你回去吧,由村值班去找他们”。
那妇女也不走,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把值班人员派出去之后,我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村值班穿着雨衣跑回来。他说:“还行啊,那贾老村长真给你面子,他马上找到弟弟,就是贾老五的爸爸,训斥了一遍,他弟弟又去骂自己的儿子。这一圈打得真热闹。贾老五自己扒开坝后,还问我是谁告诉他大伯的,我说是你大伯主动检举的。”
“那不增加叔侄之间的矛盾吗?”我反问他。
“你不知道,那养鱼池不是贾老五一个人的,也有贾老村长的份”。
我吃惊地望着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位村里百事通。
秋天某一日,村里又飞报:电工赵明在查电表时与用户杨大志打起来了,打得头破血流,双方都推进了县医院。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双方不会有多大的伤害。都是为了赌气,看你住院了,我也去住院;你看病买好药,我买更好的药。双方比着赛花钱,仿佛花钱越多越有理。所以,两人赌气,反而医院获大利,这样的事情不马上制止是绝对不行的。
我对值班说:“找找他们的主干分别是谁?”
“不用找,那赵明是老赵头的一棵苗。”值班见我去翻名册就对我说。
老赵头是工商管理所的退休干部。他脾气急,办事公道,在村里威信很高。
“老赵头应该先到医院把他儿子接回来,他无论从哪一方面都应该先去。”
“为什么?”我有些奇怪,问道。
“你不知道,这老赵头与老杨家是干亲,多少年来好得像一家人。现在他们都在怄气。老赵头怄起气来十头牛都拉不动。”值班笑着对我说,好像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我没有说话,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心里有些茫然。
“你可以升堂啊!”值班的拍着巴掌喊道。
“何谓升堂?”我不解地问。
“你可以召开什么什么会啊,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汇报。”
主持召开会议是我的权利,这是大家授权给我的。招他们都上来,让他们彼此交流一下,或许能打破老赵头的僵局。
我又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值班人,心想,管理一个村,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只有我和值班人就足矣了。
“那么你用广播通知吧,能来几个就来几个。”我不想让值班人跑来跑去地下通知。
“可是,我得去一趟老赵头的家,他一定得来啊!”他居然想到我的前面了。
过了一会儿,人们陆续都来了。老赵头低着脑袋,最后一个走进小会议室。
教我小学课的杨老师,性子很急,进屋就问:“什么会议这么急?”
“我不喊紧急会议你能来这么快吗?”值班人抢先就把杨老师的话给挡住了。
我看一眼老赵头,他似乎也看到了我,赶紧忙又把头低下去。
“不是什么特别急的会,就是因为这几天村里民事纠纷很多,想请大家议一议,怎样把这些事情解决了。”我马上把话引入正题。我想听听他们的发言,确切地说,想听听老赵头怎么说。
杨老师并不了解我开会的意图,然而他却无意间说出我想要说的话。
“这时候正是农忙,不用开专门会议来评议这些事情,我们只要管好自己家的事情就行了。”他说完了看看我,我向你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在我来之前,我制止了一场斗殴。是我的二侄小子与崔家老大打起来了。他俩过去就有过节,这次又冤家路窄。两个人都开车拉稻子,打照面谁也不给谁让道,三说两说就干起来了。那崔老大手拿叉子,我的侄小子手拿扁担,正好被我赶上。我一把按住自己的侄儿,那崔老大还要来打,我你说打吧,你用叉子把我扎死。崔老大没敢上手,骂咧咧地开车过去了。我二侄小子气得大喊大叫,还骂我,骂我乱管闲事,是官迷,过年选书记时把姓石的选掉让你干。”
大家都笑了。我并不在意,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如果你制止不住,或者你没有赶上,他们俩打出伤怎么办?”
“按照惯例,他们一定会住院,大忙的时候这么缺人,也都会去住院,这是赌气!”杨老师解释着说。
我听他说话越来越接近我的本意,又追问:“有病治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那就让他们住呗。”
“什么?那不是治病。皮肤受点外伤,一天也要花销三四百元钱呢。”
我吓了一跳,愿意说:“也许双方都有钱。”
“什么?出院之后,为了花钱多少还会打架,所以这种事情一定要尽早制止。”杨老师用手敲打着桌子,好像在对我讲课。
“谁会制止这事,这样多丢人!”我也不客气地顶撞他一句。
杨老师把脸一转,不理我了。我猜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再问下去。
我看老赵头还在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我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所以我又厚着脸皮问杨老师:“杨大志与电工打仗的事情,你知道吧?”
“杨大志不属于我们这一支,我在他们家说话没有力度。” 杨老师分辨着说。
老赵头此时的心理斗争,大概已达到白热化,他突然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向我摆一下手,转身就走了。我忙上前喊他,他既不回头也不回话,边走边问值班人往县城去的车还有没有。
杨老师不解其意,问我:“是不是刚才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那电工不就是老赵头的儿子吗?”我走出去会议室,对老赵头一个人去县城有些不放心。
“我好歹也姓杨啊,我该陪老赵头走一趟。”杨老师把我推了回去。
老赵头走了,我回去还能开什么会呀,各位前辈也都理解我,纷纷走出会议室。
第二天,我刚走进村部,值班人迎上前来,他笑嘻嘻地倒退在我前面走。我明白一定有好消息在等着我。
“你猜猜,老赵头给杨大志买什么东西啦?”值班笑着问。
我摇摇头。
“他买了一箱牛奶,一箱方便面。”
我扶一下值班胳膊说:“他们都回来了吧?”
“树怕扒皮,人怕见面,这俩位老将出马,哪有办不成的事”!
值班人高兴地反复讲这件事情,我也兴奋不已,心想,在村子里做好思想工作,不是决于你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也不是决于你知晓多少政策法规,关键是你必须对症下药。他们内心需要的是尊严,是面子,是亲情。其所要所需我们的干部都顾及到了,就已经找到了解决矛盾的钥匙。
对于忧郁哀愁的人,给他们以疏导抚慰;对于想说话的人,给他们倾诉的机会;对于生活困窘的人,给他们以物资上的帮助。当然更是提供致富住处帮他们寻找门路,切实提高自身的“造血”机能,从而摆脱贫困。
以本家道德评议会的方式,来解决村民之间的纠纷,通常都有较好的效果。但也有例外。对于陈广富一家,这种方法就不灵了,只好想想别的办法了。
陈广富已经60岁了,他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住在我家的前面不远,从街坊论我称他为陈大哥。他老伴儿已去世一年多,此间他一直想续弦,后来有人给介绍个外地老太婆。
他在过生日这一天,借着酒劲儿将此事通知给儿女们。儿女们没有理睬他,他气得破口大骂。儿女们也借着酒劲儿都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哭他们的母亲为什么走得那么早,为什么享受不着今天的福。直气得陈广富一头栽倒在地上,生日险些成了忌日。
事隔两天,陈广富在他家后门的过道里拦住了我。他说:“大哥不怕你笑话了,大哥不愿跟这帮儿女们过了,一心想找个老伴儿,你们村管不管?”
“管啊!我还想看看我这大嫂长得什么样呢。”我说话的声音很大,想逗他开开心。
“你也气我,没等你大嫂进门,我就得气死了。”他的声音很低。
我也收住自己,拽他到墙角,说:“你别急,你看看老赵头能不能做通你儿女们的工作?”
我知道老赵头是他的表姐夫,平时他家有大事小情,都得把老赵请去。
“就怕请他不来呀,有谁愿意管这等闲事。”他的脸色马上黯淡下来,热切的神情消失了。
“我去请,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我鼓励他不要灰心。
半个月过去了,正赶上无旦。这个节日正是农闲时候,一般情况下,儿女们都要到父母身旁庆贺新一年的到来。
这天早晨,我去找老赵头,还没走到他家,就望见老赵头揣着手头也不回的躲开了。我喊住了他。
他扭着头,身子没有动,看见我也不答话。等我气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他问:“是不是又要开会了?我可没脸再去参加什么评议会了。”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脸色仿佛也黑了许多。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儿女又不省心,今后我就不想再操别的心了。”老赵头低下头,用脚尖碾着一个土疙瘩。想辞去本家道德评议会。
我僵直于他面前,我再也说不出什么。想想看,我是一个好凭感情做事的人,凭一时冲动,即刻成立了本家道德评议会,出了矛盾就老想评议会,而事情过后便将其搁置一边,不闻不问。
现在好嘛,又凭着一股热情,想去做另外什么新鲜事啦。面对着这位老人,曾经那样支持过我,主动到老杨家赔礼,积极化解矛盾。而我又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去看看他老人家呢?
我有何颜面去解释,去再次求他?我体会到了尴尬的滋味儿。
老赵头抬起头,脸上现出些许笑容,可仍然掩饰不住伤心的表情。
“大叔,我没有去看望您,我知错了。”
我讷讷地说着,目光紧盯地面,不知道下句该说什么。
老赵头宽容地笑笑,他突然问我:“你是不是为陈广富的事情找我?陈广富他们家的事情不好管,他的儿女们不讲理。”
“可是,陈广富找老伴儿是对的。”我小声地说。
“我支持他找老伴儿,人到老了就得有个老伴儿。”老赵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今天,陈广富的儿女们又都来了,他盼着我们去。”我试探着说。
老赵头凝视着我,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听见他喘气的声音像拉风匣,一定是感冒了。“您应该上卫生所,赶快去吧!”
“经常这样。”他轻轻地回答我。
我们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彼此无语。最后还是他先打破沉闷的局面:“这样吧,我先去吧,也许我会碰一鼻子灰。”说完,他揣着手,头仍然低着,越过自家门口,向村前那边走去。
望着位瘦小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竟然呆鹅似地立在那儿,不知何时往村里走的。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老赵头在村部找到我。“不行啊,他的儿女们远远望见我来了,就把大门关上了,我怎么敲门也不给开。”
“那陈广富呢?“我问。
“他在前院打牌,我后来找到他,他说我管不了他家的事,我说我管不了,但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他们不让你找老伴,你就存心磨他们。”
“陈广富答应了吗?”
“没有,他说他不忍心。我想你再找他谈一谈,我出的这道儿是最灵的。”
看着无纪律赵头信心十足的精神,我点点头。
他耐人寻味地微笑着,临走前还叮嘱我,他出的道是很灵验的。
事隔一天早晨,陈广富在他家的后门又堵住我,开口就问:“我有没有再婚的权利?”
“没有。”我眼睛看着别处心不在焉地说。
“你怎么这么说话?”他爆跳起来,嘴里喷着气,再喝多一点儿,他都能把我揍扁了。
“你怎么养了这么多的孩子?”我也装作喝酒了,也跳起来,用手指着他,大喊。
“别人不理解行,难道你当书记的还不说句公道话。”他突然蹲下去,用手后住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我也蹲下来,一副很顽皮的样子,从他的指缝间窥视他。
“大哥你真行啊,磨起我来真有你的。”
“我心里烦得很,一肚子的苦水向谁说?”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像微笑,像低泣,又像叹息。
“找你的儿女,你能养育他们,你就应该有权管住他们。”我一步一步逼住他。
“他们不像你,他们没文化,也不懂人情大理,一帮混蛋。“他终于骂出口了。
“你管他们要钱,要饺子吃,要酒喝,天天要。“我也终于搬出了老赵头的绝招。
“不忍心呢,你和我表姐夫一样狠。“他仍然护着他的儿女们。
“你既然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管了!你家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站起来跺一跺脚,我是真假戏都会做的。
“是啊,是啊,我家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他终于不再纠缠我了,喃喃低语着,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已没有了忧伤。
他双手扶住膝盖,慢慢地站起来,腰还没有完全直起来,躬着身子一步步地信家走去。
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惊异地呆望着他。当时我内心挣扎得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再把他打回来,向他说说同情之类的小话,我没有去,一动也不动,我似乎感觉到了他会按照我的意思去做。
大概过一周,一天早晨,陈广富的大女儿哭着找到我。
我心里一陈惊喜,他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
“饶了我们吧,这还怎么得了,象得了邪病,我爸三天两头就要吃饺子,这也行,我们给他包;他还要酒,也行,也给他买,可是一喝就醉,醉了就骂人,摔盘子。现在还管我们要钱,总要钱。一有钱就到小店里打麻钭,一玩就输。以前他还帮我们做点农活,现在不是了。一干就走样,连烧火都不会了,一烧火就把饭烧糊了。这哪是以前的咱爸呀。原先是勤劳朴实,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行了,行了,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她一面说一面抹眼泪。
我把头转外窗外,背对着她。我差一点乐出声来,但还是忍住了。
“请你把我大姑父请来吧,让他给我爸张罗那个事儿,我们儿女都没意见。“她也把头扭向一边,抹一把眼泪。
“哪个大姑父?“我故意问。
“说是那位爱管闲事的老赵头。”她突然止住哭,话里夹杂着几十分厌恶。
“我们村里可以找,可你们必须去找,那老头儿不是谁找都行的。”我还是逼她们去找。
“是啊,是啊,我们不单单是找一找就行了,重要的还得向老人家赔礼她无奈地说。
“那就这样吧。“我站起来,想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老赵头。
“你们村里一定要先找,谢谢你们了。”她的态度非常诚恳。
“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也挺客气。
春节临近,那天正是农历腊月二十。
陈广富大哥笑咪咪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喊道:“四兄弟,今天你新大嫂要来了,你一定要去!到我家喝喜酒。”
“什么好酒?”我忍不住问。
“你是大嫂亲手酿的米酒。”他用手比划着一个大坛子状。
“新大嫂还没进门就把酒酿出来了,你真有男人魅力哪!”我嘿嘿地一笑。
“哪里,今天只是搞个仪式,其实你大嫂头十天就来了。”他竟然脸也不红地说出来。
“我先个座谈会,把十位本家道德评议成员找上来。一年到头,他们做了大量的工作,大家唠一唠。还有老赵头,我想让他先在会上发言,他同意了,他还要讲讲是怎样当你们红娘的呢!”我站起来握住他的手,有意向外送他。
我知道,我已经请我表姐夫了,你俩一定要早一点儿去。“他抓住我的手不放。
“好,好,一定。“我也紧紧地握着,从他手的温度,我已感受到他有多么地幸福。
送走了陈广富,我站在村部的院子里,听到值班广播里喊通知,他拉着长音一遍遍地喊。他,就象古装戏里击鼓之后喊升堂的那位,声音洪亮而悠长。
而我,坐在转椅上,静静地等候那十位前辈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