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四年(704)入冬以来,武则天一直缠绵病榻,看来时不久矣。其时,三派势力鼎立,虎视眈眈。第一派是皇族和拥护李唐的大臣,第二派是武三思为首的武家子弟,第三派是集结在张氏兄弟周围的投机分子。
如此,几派势力在阴郁、紧张的对峙中,终于迎来了新年。新年应有新气象。公元705年正月初一,武则天改年号为神龙。这一年又称神龙元年。
然,新气象并没有带来什么好运,新年伊始,女皇继续卧病,所有要求觐见的人皆被遣走。朝臣着急把太子送往女皇病榻,名为陪侍,实则监视,万一女皇宾天,太子即日登帝,顺理成章,也可因此免去许多额外的麻烦。但武则天不理会群臣抗议,继续终日幽居迎仙宫,身畔服侍的只有宫女、二张兄弟。
女皇的任性,可急坏了外边的人。自古“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时会上演,此时女皇若突然宾天,身边只有二张,再合谋武三思,矫制遗诏,李唐将再次陷入危殆……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二日,几位李唐旧臣决定发动政变,逼女皇退位。
神龙元年,上官婉儿年已四旬,又一次站在抉择的路口。前半生,婉儿已有过两次重大抉择。第一次在高宗后宫,她选择忠于武则天。第二次,在李贤的太子府,她选择忠于武则天。现在,上官婉儿第三次站在十字路口。
女皇依旧是女皇,只是政治环境已大不一样。虽前有女皇亲手制定的李武联盟的蓝图,可明白人都知道,女皇不过是老糊涂了。从来一山不容二虎,女皇年轻时也总是要杀个鸡犬不留才罢手的。又,与武三思一干人等联盟,固为一种出路,在婉儿,却只是备选。武三思的政治生涯,专攻谄媚,无甚建树,张氏兄弟更不必说,逗女皇开心的弄臣而已。实力上,为李家保驾护航的朝臣们,皆功勋累累、权倾朝野,他们动一下手指头,张氏兄弟这样的细皮嫩肉怕是也够受的。
当初,婉儿因与武三思的私情,在政务上,“每下制敕,多因事推崇武氏而排抑皇家”。因为其时女皇还活蹦乱跳地活着。女皇活着,仗着专宠,武三思和张氏兄弟不是没有投机取胜的可能。
可是现在,女皇快死了。
婉儿看得清楚。她知道太平公主也看得清楚。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成为神龙政变的内应,接应外臣入宫。
政变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局面皆在掌控中。不多时,张柬之一干人等进逼迎仙宫。刀起头落。两个明眸皓齿的美少年,转瞬成为面目狰狞的无头尸。众将士潜入寝殿。
《资治通鉴》载,武则天知大势已去,倒也从容。女皇默然注视着冲进来的叛乱党羽,目光如炬。即使在自己倒台的时刻,一代女皇也自有威严。
上官婉儿是否在政变现场,史书未着一字,但应能想来,整个政变过程中,上官婉儿肯定一直是在场的,在暗处,在背景里,指挥宫女的行动,密切关注政变动向。又若,此时婉儿真的在现场,女皇又会怎样质问她呢?
但想来两人都不会言语,又或说千言万语,又或说岁月的千军万马,都静默地横亘在两人平静亦遥远的对视中。
仪凤元年,13岁的上官婉儿进入禁中,服务于武则天,她的灭族仇人,她的伯乐。时光流逝,足足三十年过去。从见天后庸知非福的那一刻,上官婉儿辅佐武则天,灭掉太子人选,流放中宗,软禁睿宗,掀开酷吏政治,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绞杀李唐宗室,终,登顶皇帝宝座。从见天后庸知非福的那一刻,上官婉儿见证了武则天,睿智与残暴,欣赏与压制,铁腕与偶尔流露的温情,知遇之恩与终生铭记的黥刑,金简祈福中难得的谦卑与协调李武两家关系的种种幼稚举动,终,至武周最后的覆灭……
岁月流转中,从相看相惜,到互相成就,到生命末期无情地抛弃,无论武则天还是上官婉儿,自当明白:优胜劣汰,此乃政治丛林的第一法则。
上官婉儿所为,一如武则天自己,关键时刻,抛掷不再对自己有用的东西。若说上官婉儿从武则天身上学到的,最铁血也最有用的知识,那就是:可以让人生让人死让人高尚让人低贱的,是至虚幻至真实至冷酷至火热至实用又至飘忽不稳的,是人类从“社会”这一概念诞生起就主宰着人性的,权力!
上官婉儿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羞惭,只有无惧和冷傲,在在都写着:天后,您,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