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nder诈骗王》是最近备受热议的纪录片，上映至今，这部影片已经两次登顶Netflix热门电影周榜，总观看时长超过6470万小时，豆瓣评分达到8.3分。这部纪录片主要从三位女性受害者的视角出发，结合挪威《世界之路报》记者团队的调查报道，讲述了西蒙·列维耶夫如何用爱情的名义，编织出环环相扣的惊天骗局。
纪录片里出镜的第一位女主角塞西莉是Tinder的资深用户，她拥有英国伦敦大学的硕士学位，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希望通过这个软件找到适合的人，建立一段长期稳固的爱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爱情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无论心碎过几次，你还是会憧憬爱。”
与此同时，西蒙·列维耶夫却将这个交友软件视作他诈骗的起点。这个有过前科的诈骗犯拥有一整套缜密的话术与诈骗流程，除此之外，现代社会里的浪漫爱情童话，也成为了他行骗不可或缺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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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列维耶夫伪装成“钻石王子”的第一步，是向约会对象展示自己过人的财力。即使这些用于豪华消费的资金，最后被证明很可能是由其他女性的巨额贷款买单。
在Tinder照片墙上，西蒙身着名牌服饰，展示了自己在游艇、直升机、派对等高档场所出入的照片，还在档案里自称LLD钻石集团的CEO。在网络上对他的名字进行搜索，塞西莉还看到了与“百万富翁”相关联的页面。
配对成功以后的第一次约会，西蒙就开始为自己的骗局铺路。在西蒙与塞西莉的第一次约会里，他不仅展示了自己虚假的商业与贵族身份，还邀请塞西莉搭乘他的私人飞机，进行了一场奢华的短途旅行。在这次约会中，他还向塞西莉展示隐秘的脆弱一面，让塞西莉觉得自己对他是十分特别的存在，为开展之后的骗局埋下了伏笔。
旅行结束后，两人几乎每天都在线上聊天。塞西莉每天醒来以后，都能看到西蒙发来的消息：“早上好，亲爱的。你睡得好吗？”在这段时间里，西蒙适时递出了成为情侣的橄榄枝，尽管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塞西莉还是相信了他，也相信自己遇到了一段童话般的爱情。
两人相识四周后的某天，塞西莉因为工作到奥斯陆出差，那天早上，她接到了西蒙也在奥斯陆的消息。这次约会让塞西莉感到十分感动，因为这个忙碌的钻石集团董事长竟然愿意特地飞到奥斯陆，只为了能够和她见上一面——虽然这次停留只有两个小时。
西蒙显然也知道这次约会对塞西莉的意义。因为在他离开奥斯陆的第二天，西蒙就问塞西莉能否帮他一个小忙——让塞西莉将自己的信用卡关联到他名下，以躲避来自商业竞争对手的威胁和追踪。“当然，我会事先预付所有的花销”，西蒙在给塞西莉的语音留言里说。
西蒙在之前一个月里伪造的富豪人设在这时生效了。刚刚结束惊喜约会的塞西莉认为，如果这位富豪能够搭乘私人飞机到奥斯陆来见她一面，那么他自然也有能力支付借走的这些小钱。不仅如此，塞西莉还觉得，能向西蒙这样的“成功人士”提供帮助让她感觉很好。
之后的日子里，尽管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他们在线上的联系十分热络。总是秒回消息的西蒙给了塞西莉很大的安全感，不仅如此，西蒙还给出了更多的承诺：一起度假、让塞西莉挑选公寓、以后想和她结婚生子……听起来就像两人会走向童话里的结局——他们即将要幸福、快乐、富足地生活在一起。
就在塞西莉深陷爱情和对未来的幻想时，西蒙展开了他的骗局。
两人认识十二周后的某天，西蒙突然在深夜发来保镖受伤的照片，称自己遭到敌人威胁，信用卡被冻结，要求塞西莉马上提供她的信用卡维持短暂的资金周转。以为爱人陷入险境的塞西莉责无旁贷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认为自己必须帮助这个落难的“钻石王子”，而以他的消费能力，自然也不难偿还塞西莉的借款。
然而不久以后，西蒙就刷爆了塞西莉的信用卡，随后又以敌人威胁的紧迫不断要求她去贷款，之后是更多的贷款与资金需求：“两万美元是一大笔钱，但他三天就花完了”。塞西莉当然也有过崩溃和怀疑，但西蒙不断用各种借口周旋，甚至伪造了转账记录和支票，以安抚塞西莉的情绪。
虽然塞西莉十分紧张，但仍然觉得“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保证他的安全。”但与此同时，西蒙正是用这些从塞西莉卡里骗出的钱，补上他下一场感情骗局需要的豪华开销。
最后，崩溃的塞西莉向信用卡公司的工作人员说出实情，展示了西蒙的照片，这场骗局才终于被揭穿：“那一刻他们面面相觑，说‘就是那个家伙’。”
直到这时，塞西莉才发现，她所爱的这个男人，她以为自己拥有的爱情，全都建立在谎言之上：“这真是太可怕了”塞西莉哽咽着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依然爱着他，爱他伪装成的那个男人。即使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但这个童话故事就在我的手机里，我依然希望他是真实的。”
百万富翁的网络身份建构，快节奏的豪华约会与高端消费，深情专一的人设和密切的联络，最后是突如其来的危机与借钱的借口，西蒙·列维耶夫用这套缜密的骗术完成了对女性的诈骗，其中的许多深情的话术只是换了对方的名字，然后原封不动地复制给另外一个人。
如果说老辣的套路是西蒙骗局能够持续运行的主观原因，那么现代社会里的浪漫爱情神话——那套女性靠被爱来证明自我价值，靠被爱来换取生存资源，靠被爱来勾画唯一结局的故事模型——远在他开始行骗之前，就为他铺好了骗局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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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塞西莉来说，这个序章是从迪士尼童话开始的。她几乎能背下《美女与野兽》的整卷录音带，认为贝儿与野兽拯救了彼此，最后进入到全新的生活中。尽管知道这只是童话，“遇到自己的王子”这种想法还是在她心中留下了种子。后来西蒙的出现，几乎暗合了她对“王子”的全部想象。
中国的互联网上也曾经出现过这种假冒名人的骗局，“假靳东”就是其中的典型事件。2020年十月，61岁的江西女性黄月（化名）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笃定地认为自己在抖音上刷到的高仿账号是演员靳东本人，并且执着地希望在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一生里，追逐这次获得的“真爱”。
在《Tinder诈骗王》的故事里，西蒙带着富豪的身份，富有魅力的性格，常人难以想象的豪华约会凭空出现在配对的女性对象生活中，他永远在线，永远秒回消息，擅长夸赞，心思细腻，给她们激情、亲密和关于稳定未来的许诺。在“假靳东”事件里，屏幕上那个沉稳深情的“靳东”也会“悉心回复”农村女性的消息，关注她们的情感需要，许诺给她们买房和巨额钱财。
从划Tinder的西欧女性到刷抖音的江西妇女，在她们看似毫无相交轨迹的人生里，却出现了对同样“王子”形象的期待。这位“王子”不仅帅气多金，而且温柔风趣，看似真正在意她们的个人情绪，会倾听她们的叙述，及时提供回应与情感支持。
随着西蒙骗局的败露，《Tinder诈骗王》中的两位女性联手挪威《世界之路报》揭发了西蒙的诈骗行径，但随之而来的是网络上对她们批评的声浪。人们认为她们“贪心”、“愚蠢”、“拜金”，甚至觉得她们活该陷入这种骗局。而在中国，黄月这样受骗的中老年女性，也成为了她们丈夫眼里的笑话。
但是指责受害者相信童话、太过天真无疑是有失公允的。这样的行为是将受害者他者化的手段，通过指责和贬低受害者的行为建构起“我”和“她们”的分界线，从而确认自己是安全的，绝不会落入相同的圈套中。但这样的评论不仅过于高傲，还忽略了行骗者缜密的骗术逻辑，也无视了浪漫神话模式在其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和成千上万女性无法被满足和保障的情感需求。
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在这些女性背后，有一种浪漫爱情的神话模式跨越了国境和阶级，让她们对爱情的想象拥有了十分相似的图景，《美女与野兽》正是这种图景的一个缩影。在这种浪漫的神话里，女性会与自己“命中注定”的“温柔王子”相遇，经历种种误会、磨难和曲折，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种言说方式的影响力是如此巨大，能让人相信王子的种种反常多数是“逼不得已”，能让人相信王子之所以伤害你其实是爱你的证明，能让人相信一个女性付出了勇气、真诚和救赎，就能收获完美的爱情——而如果这种爱情出了错，那只是因为她需要磨亮自己寻找爱情的眼睛，大概率是王子还没有亲临。
在《阅读浪漫小说》一书中，珍妮斯·A·拉德威对浪漫小说这一特定文学类型及其读者反馈进行了研究，该研究对理解相似的爱情想象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她在书中提到，浪漫小说的故事将关于爱和人际互动的女性价值观，与关于竞争和公共成就的男性价值观对立起来，至少在故事中论证了女性价值观的胜利。
除此之外，珍妮斯还在她的研究中指出，浪漫小说在最后阶段向读者勾勒出了一个乌托邦的国度，在那个乌托邦里，男性既不残忍也不冷漠，不会一味投身于外部世界，也不会警惕与女性建立亲密的情感联系。
女性长久以来被各种浪漫爱情故事或结局教导，给予爱、体验爱和铸造亲密关系是她们的究极价值。女性在成长过程中被要求提供更多的情感支持，被要求更多地理解和支持他人，但与此同时，大多数男孩被教导只要“变得更强大”，就能自然而然地得到爱情。当女性从浪漫小说、言情电视剧与迪士尼电影回到现实当中，依然要面对大多数时候不被男性理解的情感困境。
这种教育文化的错位使得女性在亲密关系中更容易遭受情感暴力和伤害，而男性因为长期压抑自己情感表达的需求，也很难与女性真正共情，提供她们真正需要的情感支持。
这些浪漫的爱情叙事许诺可能存在这样的一个细腻、完美恋爱对象，但却鲜少有人能在生活里找到和这样的“王子”对应的伴侣。也正因为如此，在迈入婚姻几十年以后，像黄月这样为丈夫、儿女家庭劳碌了一辈子的女性，才会被突然出现在生命中的“爱情”火花吸引。
但是当西蒙和“假靳东”们带着温柔王子的光环出现时，紧跟其后的，却是利用了这些叙事的行骗集团，和他们手段缜密的连环骗局。如果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被要求“善解人意”，被影视和小说许诺可能存在一个强大又温柔的伴侣，她们最后所踏入的陷阱，就是行骗者和这些故事与文化的共谋。
对于更宽广层面的女性观众来说，浪漫爱情的神话能在一定程度上提供安全感，弥合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但《Tinder诈骗王》这样撕下王子面具的纪录电影依然具有现实意义，我们也需要更多能够如实描述，至少正视两性情感差异的流行文化作品。毕竟世界上没有命中注定的王子，我们都只是在跌跌撞撞的人生里偶然相遇，然后尝试着并肩前行。
1.The Tinder Swindler , VG . https://www.vg.no/spesial/2019/tindersvindleren/english/
2.《“假靳东”事件：中老年女性群体被忽视的情感需求和生存现状 | 思想界》 界面文化 2020-10-19
3.《阅读浪漫小说 : 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 [美国]珍妮斯•A. 拉德威 著 胡淑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