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森林中:一部文化史

原标题:于森林中:一部文化史

森林是植物、动物及人类的栖居之所。她 慷慨地给予文明发展所需的林业资源, 也扛起调节气候的重任。而在今天,她 却面临被破坏、萎缩甚至消亡的惨况。 瑞士国家博物馆群(Schweizerischen Nationalmuseums)旗下的苏黎世博物 馆举办了一场名为《于森林中:一部文化 史》(Im Wald: Eine Kulturgeschichte) 的展览。

> 展览现场

该展览营造出自然和文化的双重空间,将人类 与森林关系持续变动的历程作为追踪和考察的 对象。人对森林的认知转变既反映到艺术创作 内,也投射进其他社会实践中,各类有关森林 的视觉资料和文献共同构筑起一部我们如何 理解自然的文化史。

森林的图像

瑞士艺术史中不乏森林主题的经典之作。活跃 于18世纪的瑞士画家卡斯帕尔·沃尔夫(Caspar Wolf)受彼时德语文化圈中狂飙突进运动 (Sturm und Drang)的影响,视觉表达由古典 主义向浪漫主义过渡。他的画作犹如一幕充 满冲突的戏剧,让观众经历情感的震撼而非 理性的思索。沃尔夫崇尚大自然的宏大力量, 曾绘下山谷内冷杉树被风暴连根拔起的场景。 风暴不受人意志的控制,它有着英雄凯歌式 的壮丽、激烈。相较于此,罗伯特·曾德(Robert Zünd)笔下的森林静谧舒适。与他许多同时 代的画家一样,曾德走出画室于户外作画。他 同自然保持着深度的亲密,以惊人的、一丝不 苟的写实技巧多次描绘一片令他流连忘返的 橡树林。自然主义风格的杰作《橡树林》(Der Eichenwald)奠定了曾德在瑞士风景画领域的 崇高地位。他在同一位置观察同一场景的光影变化。光既是自然的恩赐,也升华为艺术家写 作田园赞美诗的词句。树叶、枝干遮蔽了光,洒下阴影,创造出空间的深度。观众仿佛可以置 身其中,目光随着曾德精确的笔触参与到光与 影的游戏里,甚至恍惚间会误以为在凝视一张 摄影照片。但是摄影那种机械和化学感光物质 所刻写的光痕显然失掉了灵韵(Aura),曾德创造的景观则恢复了理念中完美和谐的自然,趋近于道德上纯粹的美与善。灵韵的临在使他 的笔超越照相机,赋予画面无与伦比的美感与 敏锐。

> 展览现场

本次展览的序篇简要概括了人类砍伐森林的 各个阶段。罗马人使用的木材取自地中海地区 的大片森林,中世纪人类定居点的扩张亦以牺 牲森林为代价。我们的文明始终建立在对林业资源的使用上。不过,上述利用程度始终没有 超出地球生态强大的再生能力,森林的美景尚存,令人沉醉。曾德有意避免描绘铁路、工厂等 现代设施,他的森林一隅或许还尚未受到工业 开发的干扰和威胁,但是谁也无法阻挡即将开 启的对森林愈发猖獗的砍伐。工业时代的抵临 时刻,人们依旧沉浸在森林资源无限、人可以 完全掌控自然的幻梦中。响亮的劳动号子则将 人们拉回到19世纪下半叶的现实情境中。来自瑞士的费迪南德·霍德勒(Ferdinand Hodler)创 作的《伐木工》(Der Holzfäller)塑造了有力、 朴实且坚韧的男性形象。20世纪初,该创作受 瑞士国家银行委托,服务于纸币图样的设计。 霍德勒选择这位普通人替代名人形象来凝聚瑞士联邦的身份认同。林业开发艰苦卓绝,工人 英雄般地高举着即将向下挥动的斧头,艺术家 赞颂着人征服自然的勇气与崇高。

> 布鲁诺·曼泽(Bruno Manser)

林林的呐喊

英雄主义式的森林开发在短时间内便显现出罪 恶的后果。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收藏的 一张照片记录下1924年山体滑坡后瑞士南部村 庄被毁的惨状。木材贸易带来商机,也导致灾难。树木被截断运至大工厂,人们为了商业利益 开始掠夺、毁坏自然,资本的无序扩张清理出 土地,剩下荒芜。动植物种群濒危,局部生态 系统崩溃并产生蝴蝶效应致使全球生态在过去 一个世纪中逐步恶化。见于报端的森林话题如 今往往和气候变化相关。艺术家朱利安·沙里埃 (Julian Charrière)刚刚完成的新作《自我们爬 出以来》(Ever Since We Crawled Out)其题目 犀利地讽刺人类滥用有限资源所建立起的现代 文明形态。跨越一百余年,该作品像是绘画《伐 木工》的电影版续集。艺术家截取黑白影像档 案中的镜头,将树木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动态连 续拼接,构成多米诺骨牌式的结构。仅有几个 镜头内有人的身影,他们在奔跑、在躲避、在远 处回望树的坠落。蒙太奇迫使观众不断重复地 观看树木屈服于重力向地面倾倒的高潮瞬间。 斧痕由裂缝撕开一张断面,像一张嘴巴贪婪 地张大,截面上的年轮清晰可见。树木吱吱的 响声犹如呐喊,似乎在全力反抗着人类强加给 它们的厄运。倒塌的轰然巨响过后,树叶零散 地飘落,这是森林最后的叹息。随着这叹息渐 微,唯有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留了下来。

> 罗伯特·曾德(Robert Zünd),《橡树林》(Der Eichenwald)

与倒下的图像相对立,先锋人物约瑟夫·博伊斯 (Joseph Beuys)早在40年前便致力于“树立” 的积极实践。在1982年的第七届卡塞尔文献展 上,博伊斯发起植树行为艺术。他采用众筹的 形式,邀请参与者各自捐出500马克购置一棵橡 树树苗。这个造价昂贵的规划在城市中实现, 共完成7000株橡树的种植,如今,这片树林已 然枝繁叶茂,它们足以称得上是可持续的“社 会雕塑”,镌刻下环保运动中艺术家的身影。当 代艺术视野下的森林议题呼吁我们聆听林之呐 喊,用自己的双目识别征兆,意识到森林对稳定 全球气候的价值,将负面、紧迫的现状视为切 身之痛。

> 布鲁诺·曼泽(Bruno Manser)的笔记本

守护与反省

展览没有局限于以纯艺术回应森林话题,策 展团队从文化史着眼呈现了森林保护的瑞士 方案。它不仅对于其他国家具有现实借鉴意 义,还从历史的纵向维度开辟突破当代“绿 色”困境的全新通路。19世纪末的工业浪潮 之下,并非所有人都只关注森林的经济价值, 瑞士博物学家保罗·萨拉赞(Paul Sarasin)作 为联合创始人提出建设国家公园的构想。国 家公园是从利用到保护的观念转变的真实场 域,政策下被保育起来的森林远离了不计后 果的开发,也脱离了片面追求高速增长的畸形 市场逻辑。瑞士方案中更加前卫的观念则在 于从保护向守护的转变。保护往往倚重理性 的科学技术,而正是以技术为主宰的教条才 使自然成为被无限操纵、任意支配的对象。仅 仅依靠技术挽救森林的想法掩盖了真实及深 层的道德观念缺失。共融与爱——守护有着 超越保护的特殊意涵和道德价值。本次展览 以文献形式集中回顾了来自瑞士的森林守护 者布鲁诺·曼泽(Bruno Manser)的事迹。1984 至1990年,曼泽深度探访马来西亚砂拉越的 佩南(Penan)部落,融入部落与原住民同吃同住。他写下、画下或拍摄下日常所见汇集成一 部图文并茂、内容翔实的笔记。真诚的曼泽获得了原住民的信任,他录制并翻译部落长老口 述历史的音频资料。那片佩南人赖以生存的雨 林家园当时正遭受着商业性的破坏滥伐。曼 泽联合原住民发起守护森林、抗争开发的运 动。居于部落期间,他曾多次组织封锁木材公司的行动。从森林深处归来后,曼泽创立非政 府组织在全球范围内为保护热带雨林和居住 在那里的原住民权利奔走。他的守护行动时 常采用相当激进的策略,强力促进发达国家 重视南方地区所面临的环境灾难。曼泽守护 的目标不单纯是外在于人的自然生态,他将生 活于良好、可持续的环境之内作为一种人的基 本权利,甚至甘愿奉献生命为弱者的生存权、 发展权而斗争。

> 乌戈·龙迪诺内(Ugo Rondinone)的雕塑

守护者曼泽提示给我们重思生态公义的两个 关键点:第一,生态即核心矫正了偏颇的人类 中心论。第二,维护人的环境权利对抗的是整 个资本主义。对于第一点,“生态中心主义”应 运而生,其目标是自然的解放。它关心森林毁 灭、气候灾难的现象,认为罪咎的肇因是自然 的人化。然而,把人与自然对立起来的做法却 错认了问题的根源。第二个关键点中的环境 权利吸收了生态中心主义的合理内核,认为人 类福祉依赖而不是对立于自然,造成问题的实质乃是自然的资本化。《于森林中:一部文化 史》精选的博客文章深刻反省20世纪下半叶 “绿色革命”时期与瑞士相关联的亚马逊雨林 破坏。所谓“绿色革命”即通过转让西方专业 知识成果,通过跨国资本引入农药、转基因作 物和机械化栽培技术来实现不发达地区的农 业现代化。此愿景虽然出于消灭贫困的人道动 机,但高速公路的开拓、农业牧场的兴建驱动 着滥砍滥伐为亚马逊雨林带来灭顶之灾,也使 当地贫穷的农民沦为被剥削、遭受强迫劳动的 现代奴隶。极端的消费主义、资本逻辑建构起 “丢弃文化”——制造、使用、扔掉的惯性浪 费着海量的自然资源。同时,除了生态环境被 用后即丢之外,人类大家庭内的贫困者也被排 除在拯救名单之外。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环境及社会的恶化作用在不同主体上效果是不 同的,不公平现象显而易见:拥有较多资源和 经济政治权利的人往往遭到间接损害,而饱受 直接折磨的则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群体。大地和穷人在一同呐喊,生态危机是环境、社会两者的危机复合体。

> 克劳斯·利特曼(Klaus littmann)设计艺术装置《树之圆形剧场》(Arena for a Tree)

展览的结尾以乌戈 · 龙迪诺内( Ugo Rondinone)的雕塑提供给我们反思复合危机 的视觉符号。该雕塑复刻了意大利南部地区 一棵有2000年历史的橄榄树。时间的流逝、生 命的短暂被铸造材料所冻结,橄榄树的形象变得洁净、永恒和不朽,扭曲却不断向上延展 的枝干见证着生命与残酷环境的搏斗。古树仿佛在用神性的声音低语,警示我们倘若继续 无序地将森林资源资本化,那么人类的生存 必会受到威胁。枯树的形象也蔓延至展厅之 外,博物馆的庭院内伫立着由克劳斯·利特曼 (Klaus littmann)设计艺术装置《树之圆形剧场》(Arena for a Tree)。碗状的圆形剧场高8 米,直径达12米,由不规则的条状木构件拼架 而成,外观上模拟着树木的年轮。其空间内部 设置50个座位,环形结构引导注意力向中心汇 聚。一株枯萎的树木位于正中,它象征着人类 对自然所犯下的罪。然而,其存在没有止步于 控诉,它号召每个人担当自然的守护者,即刻 采取行动落实对环境友好的生活生产和消费 方式。《树之圆形剧场》还为日常被竞争和追 求利润信条驱使的人创设了一处理想的安静场 所、一个特定的默观地点。于此,艺术家再次 回到浪漫主义,森林再次被视作沉思、平静和 放松的地方。我们的思绪穿越森之图像,耳畔 回响着林之呐喊。森林招呼大家静静地坐下来 展开对话,重拾与自然的回忆,省思生命存在 的形式和意义。于森林中,人们获得了寻觅真 实自我的契机。(编辑:弥生)

文 Article > 哲洛 Araki ;

图 Picture > 苏黎世博物馆 Landesmuseum Zür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