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风吹沙
新片《隐入尘烟》,靠口口相传,目前豆瓣8.4,这里没有田园牧歌,只有一颗麦子失语的一生。
1、
我要用口口相传,为正在上映的这部影片助力一把。
《隐入尘烟》,多地没有排片,而全国的院线平均排片率只有1%。但这部电影入围了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角逐金熊奖,成为近几年唯一入围的国产片。又是应了电影界的那句话:墙里花开墙外香。
这部电影没有做推广,原因是“没钱做宣传”。仅靠口口相传,豆瓣打分目前已上升到8.4,猫眼和淘票票已是9.2分。叫好不叫座,这是小众文艺片的困境。网上在呼吁影院适当增加排片的呼声越来越高,希望这种呼声能够被院线听到。毕竟,电影就是拍给人看的,如果观众和电影被阻隔在排片上,是整个电影市场设置的遗憾。
2、
先来切入一段影片中的台词。
“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
似有所悟,似有所痛。不是吗?
该片导演李睿珺说,人的一生,从出生到长大,到生活的的这个过程,没有谁不是拼尽全力的,大家都很努力的活,那些境遇没那么好的人,更值得被看到、被听见、被关注。所以他的镜头对准了这样一群人。
我被他这话打动,我们经常听到一句流行语:“关注弱势群体”。怎么才能关注到?人们总是被光鲜亮丽的事物吸引,被高亢激越的声音覆盖,而忽视了那些更需要被关注到的人和事。他们首先“要被看见”,他们努力,但他们失语,他们命如蝼蚁,低入尘埃,他们是一群隐入尘烟里的人。
3、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头驴,就是电影的全部。拍摄地在李睿珺的家乡甘肃张掖花墙子村。那里有一条河叫黑河,古时叫若水,“若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若水。
马有铁(武仁林饰)与曹贵英(海青饰)都是被家里嫌弃的人。马有铁在同村人口中被称为马老四,为哥哥家当牛做马地干活,自己连个窝都没有。贵英身有残疾,不能劳动,动不动还有漏尿的毛病。他们都被亲人当累赘一样甩了出去,被凑合出了一门婚姻。
但是,再卑微的生命,都有自己的江河。
他们没有家,只能借住在同村人的空置房里。家徒四壁,只有老四带出来的一头驴。从这里开始,两个苦命人开启了他们自己的二次人生,为自己活着。在他们曾经一个被嫌弃、一个当牛做马被使唤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体会过人间真情。可是一点点的,他们从对方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爱、关心、尊重。
老四带着贵英去给爹娘上坟,告之娶上媳妇了。俩人坐在沙丘上,老四给贵英一个苹果,贵英拿着有点不知所措,没有人那样对待过她。老四说,吃吧吃吧。然后又拿出干粮塞在贵英手里。
看的时候,心中时时有隐痛,卑微的人的卑微生活,让人感到现实生活的残酷和无奈,更有无解的痛心。连他们的相互取暖,都那么让人心痛。
4、
他们从一无所有,开始了向踏实生活的一步步迈进,这是一个农民的梦想。他们依赖土地,除了土地一无所有。土地贫瘠脆弱,只能维持人最基本的生存。他们从邻居那借来鸡蛋孵小鸡,从小卖部赊来种子化肥播种,脱土坯建房子。当灯泡照在满是漏洞的纸箱子里,看着小生命的破壳而出,那是他们少有的温暖的一刻。正如导演李睿珺所说,《隐入尘烟》的命题是“建构”。生命是怎么开始的?粮食是怎么来的?农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而导演有意识地以缓慢细密地方式告诉我们这一切,从他的建构到观众的建构。
当电影以缓慢的叙事方式,把播种小麦与建房这两件事的全过程细腻地展现给观众时,观众象是被导演推了一把,本来面对面的两个本体逐渐融入一体,从心理上使劲,如同我们自己在劳作。我们知道了冬小麦从秋天播种,冬天发芽,春天返青,浇水施肥除草,到夏天收割,脱粒、碾磨、装仓的整个过程。四季流转,如人的一生。这是辛苦、等待、企盼、喜悦的过程,也是让人心踏实的过程,它寄予了农人的全部希望。正如马老四所说,你种下一袋麦子,秋天土地就会还你几十袋。土地赋予了人类无差别的关怀,老四对贵英说:“今年麦子收成好,可以放开来吃。”放开来吃,就是他们对物质的全部厚望。
家园的建造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挖土、汲水、和泥、脱土坯,每一样都充满辛苦。两个人一头驴用他们全部的力气,把家一点点地垒了起来。劳动在这里已经摒弃被美化,那是实实在在地艰辛。家终于被建起来时,贵英感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一个家。
在辛苦的劳作里,他们有着自我精神富足。孵小鸡时,贵英捉着漏出来的光,老四晃动着灯泡;他们相互用麦子在对方手上摁下麦花,一个喜字被他们小心地揭来揭去地贴上墙,每次老四贴时都要问端正了不?贵英说再高丝丝(高一点)。对外他们是边缘化的失语者,对内他们构建了自己的精神暖窠。老四说,年底卖了麦子,给你买个大电视,带给到大城市把病看了,去大城市浪浪。他们在土地的支撑下构筑着自己的希望,老四说,啥都是地里长出来的,土地都不嫌弃我们,土地干净的很。
只要土地在,一切都在。
5、
如果导演的用意只在叙述两个苦命人相依为命的故事,那是曲解了这部电影。导演借用麦子的生长过程,把乡村、贫困、边缘群体、土地、环境恶化等元素植入影片中,同时把一个古老民族血脉里的坚忍、承载、逆来顺受的特性深刻地展示出来。这是一片古老、厚重、朴实、苍凉的土地,生活其上的人们受压、隐忍、无奈、顺命。他们的根深深地扎进土里,虽然被淘洗和冲刷,但一直坚忍地活着。甚至在老四献“熊猫血”救本村一个大富豪时,贵英第一次放胆说话:“我们不抽”。但她的声音并没有被听见,他们天生就是被忽视的,连自己的血也不能为自己所有。
一年的劳作,收入3980元,还去赊账的种子化肥农药1500元,他们剩下2500元不到。这是一年的辛苦。土地承载不了农人的梦想了,对土地的坚守与对贫穷的接受是不争的事实。农村正在空心化,逐渐消亡。推土机在不断推倒那些没人住的房子,农村的血脉在消亡,农民“被上楼”了。老四在分给他的新房里问,我的小鸡、驴住哪里?
离开土地的农民还叫农民吗?
李睿珺说:“我觉得任何国度的任何人,对于土地的依存都是相似的。特别对来自乡村的人来说,他们与土地的连接感可能更强烈一些,因为农民的经济来源全是来自于这片土地。城市里的人可能觉得好像与土地没有很直接的关联,但反过来一想,我们居住的楼房,其实一样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土地承载和付出,却从不索取,土地是农民的根。
在经济大潮的裹卷下,农耕生活逐渐被边缘化,人和土地的血脉相正在被割断,甚至我们不再热爱土地,并且肆意挥霍土地,似乎我们的生活天生就来自于钢筋水泥。新一代的农民离开了土地,在城市里艰难扎根,城市在抽取他们的血,再把他们吐出来。容不进的城市和回不去的家乡构成了他们的宿命。
再回到文章开头,借一个疯子之口对麦子的诠释,作为一直扎根在土地里的麦子本身,它能说个啥?它能拒绝被收割的命运吗?那些和土地一起默默坚守的人们,他们能说个啥?他们被土地馈赠,被时代抛弃。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失语者。
片尾马老四要放驴走,驴不走,他对驴大喊:“都被人使唤大半辈子了,咋这么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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