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成都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一种被圈在鸟笼中的金丝雀的感觉。成都生活缓慢而波澜不惊，堵车、麻将和火锅构成成都生活的主要内容。环城高速就像一条豪华昂贵的金项圈套在每一位常住成都人的脖颈上，无论何时，这条环城高速都是一个字“堵”“堵”“堵”。

第一站安岳县鸳大镇（玄庙村）玄妙观

但是，一出成都就立刻两个世界，无论你向哪个方向，只要你逃出成都，挣脱环城高速金项圈，那种自由奔放无以言表。今天就去东南方向的安岳，去参拜那里不为外人知的几处国保，那里的佛教造像深藏大山数百年，好像是被人遗忘了，连书写过中国第一部《中国雕塑史》的梁思成都不知道安岳有中国最美的石雕造像，更不要说去实地考察过。

成都到资阳的高速一路美丽如画，空气清新到让人陶醉。但下高速后没多久就遇上了第一个大麻烦，319国道上的桥被拦死，说是危桥不准通行（2015年6月）。回去吧，已经跑了几十公里，好在一中年妇女（我们那里叫老娘们）自告奋勇带路绕道，但要收25块钱，没得选择，只好钻进七拐八拐的乡村小道，40分钟后，绕过大桥回到省道，还得开车把老娘们送回桥头。绕过了大桥，再到玄妙观的路也不轻松，全是鸡肠子一般的村道，导航早已不起作用，好几次都开进了村民的院子里，回头路走了好几次，问了无数人才终于找到了这处神秘的玄妙观。

但是，车是开不到近前的。我们将车停到一村民家，老农听说我们专程从成都来参观玄妙观,便主动带我们前往，我们也不白用人家，讲好中午在他家吃顿便饭，泥泞的山路至少走了20几分钟，热得快要虚脱时才见到了“玄妙观”。

资料上显示，玄妙观开创于唐代。摩崖造像分布于一蘑菇状的平顶巨石周围，周长约15米，顶平。四面立壁凿为造像龛、大小龛窟达79个，石刻造像1293躯，全为唐代的精美雕刻。主要造像有老君释迦并坐、真人、十二时神、金刚力士、九头鸟、观音、大势至等。

以上是资料显示，对文革的大破坏只字未提，似乎是一处保护十分精到完美的道观圣地，而其实，这里早已是一处被彻底破坏，几乎无一处完整造像的荒山野岭，如果没人带领，即使擦肩而过也未必能发现这里曾经的辉煌。

宫观建筑自然是荡然无存，连遗迹比如柱础或者大殿的断壁残垣也无处寻迹。在种满庄稼的包围中一座油毛毡顶的，看起来像简易仓库的“建筑”不知是不是临时“玄妙观”

唯一的无法彻底铲除的红砂岩小山，突兀于土山顶部，呈平菇状，高6米，周长43米，四周布满唐代摩崖石刻共79龛，造像1293尊，唐碑4通，年代题记4处，历代游人题刻5则。资料上所说的“精美的道教摩崖造像”。

其实早已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即使用机枪扫射10遍也不会破坏得如此彻底，没有一尊雕像能看出面目来，当然也有部分朝阳面的造像部分是大自然的摧残，但绝大部分都是斧凿加持的成果。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跋山涉水历尽艰险，不远数百里专门来虔诚参拜的“玄妙观”的全部。谁知那带路的村民说，还有好的，我去找看门的去，原来在一座石山的夹缝中还有一道不易被人察觉的破烂铁皮门。看门人打开铁门，专门警告我们“不得拍照”，而后就在带路村民的“关照下”到门外抽烟去了。

我从门缝看看,那管庙的人一边抽烟，一边很警惕的关注着门内的动静，我这人一贯守规矩，就真的没有举起相机，那三句标准语录就没有拍下来，现在想起十分惋惜，因为在网上的任何文字提到过，想着就此可能再也无缘目睹了。在写这篇文章时跟老婆提起，她说她当时刚买了智能手机，对自拍正上瘾，到那里就先拍照。果真找到了。

原来铁门后面是一处隐秘的“石缝”，门口极窄，仅能一人通行，但进去后石缝大开，足有一间房子大小，高高的石壁上留存有雕刻于唐代的五尊石刻。五位高浮雕摩崖石刻像高约2.5米多，身姿灵动飘逸，曲线优美，但现在看到的只是红砂岩石壁上的一个轮廓而已，石像被彻底凿平，在五尊像的轮廓上十分贴切的雕了三句话：“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当时个别字还看不太清楚，问了管庙的人。事后我看了不少玄妙观的游记，没有人提及过，看来100块钱吃顿农家饭还是值得的。

据看庙人和村民说，文革时，因为本村没有石匠，本村大队党支部书记从外村请来石匠，以每人每天两个工的酬劳让石匠干了整整半个月，将这些封资修、牛鬼蛇神一并彻底“扫地出门”。

安岳现在是著名的石窟之乡，全县发现大大小小的石窟二百余处，其中八处石窟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去了玄妙观、圆觉洞、华严洞、毗卢洞几处。

只有玄妙观被破坏得如此彻底，如此惨不忍睹。如果玄妙观石刻能基本保持完好，那可是价值连城，何也？物以稀为贵，道家造像，尤其是唐代的道家造像太过稀少珍贵了，所以哪怕是一个只剩轮廓和那三句文革语言，但它依然和圆觉洞、华严洞、毗卢洞等惊世艺术品一起被列为国保。

可以想象，保护完好的玄妙观能迎来多少游客，这个连村路都不怎么畅通的贫困村，将是何种新模样，老百姓靠旅游农家乐致富应当不是难事儿吧？但遇到这样一个村支书把这一切都无可挽回的彻底毁掉了！更重要的是，这一处惊世的艺术遗产被彻底毁灭了，如果这位村支书不是专门开着工分请外来的石匠来破坏，而仅仅是红卫兵小将用锤子斧头乱砸一通，至少还能留下很多东西不是？

第二站石羊镇毗卢洞

安岳地处偏僻，经济并不发达，但那里的物价之高堪比一线城市。一个新建没有星级的宾馆，标间260多，街边摊儿的猪头肉35元一斤。（2015年6月）

除了成都，四川工资标准并不拔尖，我搜了一下，从安岳人的发帖上下了这么一条：“你想多了吧，安岳能达到人均三千都不错了。”这么低的工资，这么高的物价，安岳人是怎么生活的呢？

安岳到石羊镇也就60公里左右，以我六缸的霸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谁知我又错了，除了县城，整个安岳可谓无处不在修路，到处是施工现场和被挖得坑洼连片的坏路，即使开着霸道依然是寸步难行，60公里走了整整一上午。好不容易来到石羊镇，不修路了，可是人山人海的集市把路堵得水泄不通，一向厌恶鸣喇叭（没有教养的混蛋才无故鸣笛，尤其是在小区里）的我，也不得不鸣笛蠕动，爬行的速度绝不比蜗牛快。“朝圣就是要历经磨难，太轻易得到人就不会珍惜”只有抱着这种心态才不至于让这60公里的路逼疯。

到达毗卢洞不到5分钟我就找到了心理平衡，即使再艰难10倍，能看一眼毗卢洞的石雕，都是不虚此行，都是人生最大的幸运。对一部分人来说，此生不到安岳，不到毗卢洞那才是错过了人生最大的精彩！

除了玄妙观，其他石窟都保护得如此之好，令人怀疑这里没有发生过文革。尤其是毗卢洞中的紫竹观音，雕刻之精美，造型之生动，面目之俊秀令人叹为观止。这是怎么了？玄妙观之破烂不堪，毗卢洞之秀色可餐，都发生在安岳，即使坐落于安岳县城边上的圆觉洞都没遭荼毒，保存得相当完好。

我进庙无数，对佛学有了相当的了解，因身为记者，我从未在任何佛前跪拜。而在安岳紫竹观音面前我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我五体投地，虔诚祈祷。我说：“菩萨，我跪拜你不是求你保佑我，而是祈求你保佑自己，保佑你不被恶人破坏，如果你不存在了，那是人类的莫大损失，更是中国的莫大损失，因为你是世界第一，中国唯一，你是中华文化的代表，你是人类艺术的顶峰！”我的泪潸然而下，泣不成声，就因为文革中你们没有破坏她，我要说一声，安岳人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善、最美的人，菩萨保佑你们，我赞美你们！

她太美了，有人爱拿西方的维纳斯做比，我严重不同意，除了性感，维纳斯还有什么？而安岳紫竹观音堪称世界美女之美的集大成，其美我只能说无以言表！

梁思成先生在《中国雕塑史》中说：“宋代最受信仰者观音，其姿态益活动秀丽；竟由象征之偶像，变为和蔼可亲之人类。且性别亦变为女，女性美遂成观音特征之一矣。”

梁先生的书中有大量的观音雕塑像，多数存于美国的艺术博物馆中，这些雕像确实美丽，但若与安岳紫竹观音比，不足道也！

此前，河北正定隆兴寺“倒坐观音”被鲁迅誉为“东方美神”。

梁思成先生对此塑像也是赞叹不已。但我说他们都没有机会接触四川安岳毗卢洞中的紫竹观音，看到她你才知道东方美神是什么样的。我这没有贬低正定倒坐观音的意思，那尊菩萨像我也参拜过，也十分震撼，但一和毗卢洞紫竹观音比，她就只能退居第二了。

其一、倒坐观音为泥塑，而紫竹观音为石雕；二、完成年代同为北宋；三、艺术水平有少许差别，引用英籍华人作家韩素英女士的评价吧：“我到过许多国家，看过很多石刻，像这样（指安岳紫竹观音）精湛绝伦的还是第一次。真是太好了！”我想，韩素英女士一定对维纳斯不会陌生，她是在对比之后发出这样的感慨的。

我们来到毗卢洞，山包下的石羊镇人声鼎沸挥汗如雨的场景立刻被隔绝在外，停车场一辆车也没有，只有两三个卖香烛的老妇在推销，又是一处没人理睬的国保单位。

里面苍松翠竹掩映，绿隐蔽日，阴凉爽快，除了一位神婆带着一位哭泣的妇女在向菩萨哭诉之外，唯一的游客就是我们两人。

一位可能是负责看庙的老年人异乎寻常的热情，老人说在这么美的观音前帮你们留个影吧。还主动当上了导游，指点讲解。看来这里太过冷清，老人发挥特长的机会不多，好不容易逮住一个真心喜爱的游客，于是便拉着你讲解。

多亏这位老人的执着，让我从8个角度来观赏观音菩萨的美丽容颜。原来，从不同的角度看，观音菩萨不但有着不同的美，而且看起来年龄还大不同，可看出从16岁，到70岁的不同面貌。在老人的指引下，我认真而不带先入为主的眼光仔细审视，证明老人的说法是真的，二八青春的观音，每十年跨过一个年龄段，一直到老年的观音历历在目，活灵活现，实在是奇妙之极！我想当年的雕塑家未必在动手前就事先规划好这种艺术效果，但他一定是根据自己心目中最美丽的女性为蓝本塑造了女神观音，真正的女神是否能从不同角度看出不同年龄呢？请看过此文后的文友们仔细端详一下身边的女神，以求验证，能把照片发出来为佳。

紫竹观音究竟美在何处？当地群众并不称其为紫竹观音，而是更愿意称其为“风流观音”，其实这一称谓就已经暴露出了其奥秘。“风流”属于世俗的范畴，解释了紫竹观音雕像神性的薄弱与人性的厚重，换句话说，她的美丽脱离了她的神的属性，而更多的是把她当成了一名美丽柔顺、聪慧伶俐的邻家妹妹。只见她丰颊修目，柳叶眉、丹凤眼、悬胆鼻、垂肩耳，低首静气冥思，身姿丰满婀娜，似邻家妹妹，似大家闺秀，似宫娥贵妇……

紫竹观音并不正襟危坐，而是右脚踏于莲台之上做休闲状，这有一个专用术语叫“自在坐”，专用于菩萨像的坐姿。采用这种姿势使得菩萨婀娜多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在其他寺庙的“倒坐观音”像上被普遍采用。紫竹观音神情安详低眉顺目，恍惚间若有所思，朦胧间稍熏微醉，眉宇间慈祥悲悯。

她上身内裹络腋，外罩披帛，飘带一直垂落到地面，下体裙裾自然随性，每一条皱褶无不妥帖。如果你事先不知道观音像是石雕作品，你几乎能感受到菩萨的体温和衣衫裙带的飘逸质感。

我在上篇游记中，因为拿维纳斯与法兴寺12圆觉做对比，遭到了不少网友的质疑，那么，在这篇游记中我不再拿维纳斯做比，换做同是国内的精品佛造像做比，因为没有对比就很难鉴别，找一个参照系，大家容易理解，但绝不像有的网友理解的那样，一说对比就是为了“抬高自己，贬低别人”。我这样做一个类比大家应当容易接受——我说，某某美女太漂亮了，她比范冰冰还漂亮。这很正常吧，这种说法是为了给我夸赞的美女找一个参照系，而不是为了贬低范冰冰。

言归正传，我们找出一些被外国人盗走（多数还是国人盗取转卖给外国），现在宝贝般收藏在国外美术馆、博物馆的菩萨雕像，要注意，这些雕像可是精品中的精品，拿它们和紫竹观音来做对比：

一、 北宋观音跌跏坐像

二、 北宋文殊菩萨自在坐像

三、 辽代观音自在坐像

四、 明代观音自在坐像

怎么样？和安岳紫竹观音对比后，是否感到了艺术水平的巨大差距，我不想贬低谁，我只想让艺术、古文化的爱好者们好好欣赏一下我们的古文化瑰宝，消除一些人的自卑感，能够理直气壮的说，最好的雕塑在中国，在大宋！

紫竹观音整体未被毁坏，但右手掌还是在文革中被毁，现在进行修复得并不太自然。花冠至右肩的一段饰带被毁坏，后颈被盗贼在观音头像后面锯了一道数寸深的槽。据说当年紫竹观音雕像前有一间一面坡的、半开放的房间用来保护雕像，文革时，一位无处住的流浪汉住了进来，他嫌和这座石像住在一起害怕，于是就用破席将雕像蒙了起来，这样也无意中保护了雕像。但我相信还是安岳人厚道、不极端、不紧跟才保护了雕像，否则别说一领破席，就是钢筋水泥墙也禁不住红卫兵的斧凿炸药。（后续还有关于安岳石雕的文章，请朋友们关注）

文图 李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