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江南 | 那些藏在江南園林里的「詩和遠方」

2019-04-21     吳歌說事

莊若江原創

一直以來,江南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園子,被譽為古典園林的典範,也寄予了江南人特有的自然觀、人生觀與詩性審美,凝聚了文人騷客的詩性雅趣和能工巧匠的無窮智慧,在那些沉浮於歷史時空的園子裡,走著走著,還能感受到深奧的文化倫理與生存哲學。

秋色中的寄暢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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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無錫的緣故,最喜歡寄暢園,她和南京的瞻園、蘇州的留園和拙政園一起並稱「江南四大古典名園」。當然,上海的豫園、揚州的瘦西湖、個園 、何園,常州的近園、約園、止園,蘇州的滄浪亭、獅子林等也都堪稱江南古典園林的傑作。

去寄暢園最好的時間是深秋,那時楓葉紅、銀杏黃,是寄暢園姿色最佳的時光,也最能感受寄暢園的美妙處。想當年,這裡是康熙乾隆下江南必至之處,「寄暢」園名也是康熙親題。這座園子初名「鳳谷行窩」,又名「秦園」,是大詞人秦少游第十七代孫、明正德年間兵部尚書秦金在惠山腳下所建的私園。移步園內,首映眼帘的是左壁上兩幅綠意環繞的石匾:那幅「山色溪光」乃祖父康熙所題,盛讚園內秀麗的山光水色;另一幅乃乾隆御筆「玉戛金樅」,表現的是園內悅耳動聽的流水之聲,祖孫二人所題各有千秋。

寄暢園的美,在其幽雅精緻而巧奪天工的構思。用料再普通不過,一片詩心才是要領,黃石疊山,掘土為池,環繞錦匯漪那一池碧水,建了郁盤亭廊、知魚檻、七星橋、涵碧亭、清御廊,立刻就有了姿色,探入碧波之中的知魚檻,方亭翼然,更是寄暢園令人矚目的景物焦點。從惠山潺潺流瀉而出的「二泉」,被巧妙引入園內那曲曲折折的溝澗,一路潺潺有聲,得了「八音澗」的美名。與姑蘇那些城裡的園子不同,當年的寄暢園乃山麓別墅型園林,既有江南園林曲屈宛轉、布局精妙、注重空間變化的特色,又巧借山勢,融和自然,獨一無二的借山、攬月、引水之法,使園外的山月與園內景物氣韻相承,渾然一體,內外呼應,相映成趣,可謂「雖由人做,宛若天開」。加上那些參天古木,婆娑竹影,高台曲池,美石嘉樹,迷花醉月,共同營造了古樸清曠、沉靜雅致、清幽宜人的詩化境界。

翻閱史料,看得出乾隆是真的太喜歡寄暢園了,每次都「喜其幽致」而留連忘返。那年,在順運河南下的龍船上,他對下官說:「入江南境,揚州但繁華,無真山水;金山佳矣,而有戒心。惟惠山幽雅閒靜。」這位歷史上寫詩最多的皇帝,雖然乏善可陳,但還是很努力地寫下了「清泉白石自仙境,玉竹冰梅總化工」的讚辭。後來,乾隆每次巡遊江南也和康熙一樣都必定駐蹕寄暢。最後一次南下時,他不但在巡幸菜單中硃筆欽點了寄暢園,還帶來了一位宮廷畫師,將寄暢園臨摹為圖,帶回京師,仿建於京城萬壽山下的頤和園內,名「惠山園」。在《惠山園八景詩序》中,可以看到這樣一段注釋:「江南諸別墅,惟惠山秦園最古,我皇祖賜題『寄暢』。辛未春南巡,攜圖以歸,肖其意於萬壽山之東麓,名曰惠山園。」然而,北地園林畢竟少了許多江南的靈秀溫婉,乾隆對仿建的惠山園似乎不甚滿意,有詩為證:「雙河舟溯慧溪灣,雅愛秦園林壑間。月鏡光含窗瀲瀲,雲紳聲落澗潺潺。清幽已擅毗陵境,規寫曾教萬壽山。一沼一亭皆曲肖,古柯終覺勝其間。」

惠山園於清嘉慶十六年(1811)完成改建後,取乾隆「一物外之靜趣,諧寸田之中和」之意,改名「諧趣園」。諧趣園和圓明園內毀於戰火的廓然大公(也稱雙鶴齋),都是仿寄暢園之作。然而,離開了江南杏花春雨的薰染,哪還會有江南園林獨有的潤澤與神韻呢?

清風明月滄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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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暢園,只是無數江南園林的一座,姑蘇園林更是半分天下。這座被稱為「中世紀最好的東方城市標本」的城市,有著最密集的私家園林,「園林之城」名不虛傳。宋代的滄浪亭、網獅園,元代的獅子林,明代的拙政園、藝圃,清代的留園、耦園、怡園、曲園、聽楓園都堪稱古典園林的精品。

古城蘇州早在春秋時就已出現私園,建園之風於宋元蔚起,明清尤盛,至清末共有園林800餘處,迄今尚存70多處,滄浪亭、獅子林、拙政園、留園並稱「蘇州四大名園」。這些建於16-18世紀的園林,以其精雕細琢的玄妙設計,折射出傳統文化取法自然又超越自然的深邃意境,也彰顯出江南人的詩性生活態度和雅致的審美趣味。

宋代的滄浪亭、網獅園,元代的獅子林,明代的拙政園、藝圃,清代的留園、耦園、怡園、曲園、聽楓園都堪稱古典園林的精品。這些園林占地不大卻造化神妙,移步換景,小中見大,變化無窮。園中疊山理水、亭台樓閣、池塘小橋、賞石漏窗、楹聯碑帖、花草佳木,以文人雅士之情趣,寓唐詩宋詞之意境,精巧構建出一幅幅玲瓏俊秀的園景,融匯了無數文人墨客的雅韻逸趣。

建於宋代的滄浪亭,是蘇州城裡歲數最大的園林,斑駁中透出古遠氣息。那年,因支持范仲淹慶曆新政改革而遭罷職的蘇舜欽,偶然經過這裡,雖一片荒蕪,卻水色清碧、草木郁然、生機勃然。蘇舜欽遂以四萬錢買下這方寶地,一番植樹栽花、疊山造水之後,這片荒地很快就變得無比旖旎。歐陽修曾調侃贈詩曰:「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幾百年之後,江蘇巡撫梁章鉅在修復滄浪亭時,倏忽記起蘇舜欽《過蘇州》中「綠楊白鷺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的詩句,他將歐陽修和蘇舜欽的詩各取一句,合成一幅絕配對聯:「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

天氣晴好時,蘇舜欽輕舟便服,美景下酒,歌聲佐餐,寄情山水,生活如游魚般愜意無拘,沖曠自適。於是,有了《初晴游滄浪亭》這樣的詩,有了《滄浪亭記》這樣的文。他的詩曾被歐陽修贊為「筆力豪雋」「超邁橫絕」,詩風「老松偃蹇若傲世,飛泉噴薄如避人」(《越州雲門寺》),然而,在閒適愜意的退隱生活中,不高的院牆遮蔽了他的視野,奇山美水淹沒了他的進取心,這位曾以憤世嫉俗、慷慨奔放為特色的詩人,終於在江南溫婉綺麗的山水中完成了人生的褪變。

拙政園雪景

大隱於市,雕窗聽雨,風叩門環,案頭走筆,梅凋鶴隱,背後隱藏著人生諸多的不如意。滄浪亭是這樣,拙政園也是如此。明正德初年,因官場失意而還鄉的御史王獻臣,以大弘寺舊址拓建為園,取晉代潘岳《閒居賦》中「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為政也」意,取名「拙政園」。引水入園,浚治成池,「望若湖泊」,環水置堂樓亭軒共三十一景,打造出一個以水為主、疏朗淡泊,自然恬淡的園林,「廣袤二百餘畝,茂樹曲池,勝甲吳下」。嘉靖十二年(1533),文徵明曾驚羨於園中景色,作31幅畫配詩和《王氏拙政園記》。

王獻臣死後,其子一夜豪賭將拙政園輸給了閶門外的徐家。徐氏占有拙政園百餘年之後,也終因子孫衰落而園林漸廢。明崇禎四年(1631),意在歸隱的刑部侍郎王心一買下已經荒蕪的拙政園東半部,建成「歸田園居」。園中有秫香樓、芙蓉榭、泛紅軒、蘭雪堂、漱石亭、桃花渡、竹香廊、嘯月台、紫藤塢、放眼亭等諸勝,並掘荷池,疊奇石,設棧道,再成山水互映、意趣無窮之園林,「石幢一夕桃花雨,便有紅魚跳綠萍。」據清雍正六年(1728)沈德潛《蘭雪堂圖記》,當時園中崇樓幽洞、名葩奇木、山禽怪獸,與頹圮不堪的拙政園中部呈鮮明對照。然而,時光流逝中,王氏也衰落了,至清道光年間該園再次荒廢。清軍占領蘇州後,王氏第五代以兩千金將歸田園居廉價售予海寧人大學士陳之遴。經過陳之遴重新修葺,園子重展風姿,極盡奢麗,苔枝綴玉,碧樹垂金,奇花異木,一時成江南之勝。但陳之遴長期在京,購園十年後獲罪貶謫遼東,客死異鄉,並未享受修葺後的私園。康熙元年(1662)拙政園沒為官產,被圈封為寧海將軍府,先後為王、嚴兩鎮將所有。康熙三年(1664)又改為兵備道行館。康熙二十三年(1684)南巡時曾來此園,但因數十年數易其主,早沒了昔時的幽美雅致。

乾隆初年時,除了王氏占據的東園,拙政園被割為「復園」和「書園」,原渾然一體的拙政園一分為三。中部復園歸蔣棨所有,以藏書萬卷、名流觴詠,曾盛名一時。西部書園建有擁書閣、讀書軒、行書廊、澆書亭等諸勝,在新主太史公葉士寬修築下回復一新。70年後的嘉慶十四年(1809),蔣氏復園為刑部郎中海寧查世倓購得,那時園中池堙石頹破舊不堪,經查氏修繕後再度煥新。嘉慶末年,此園又歸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吳璥所有,並改名「吳園」。道光廿二年(1842),當江蘇巡撫梁章鉅手持惲南田的遊園圖踏進該園時,看到的卻又是亭台傾圮、池館蕭條的景象。明正德以降的四百多年中,拙政園幾度分合榮衰,說不完的悲歡離合,道不盡的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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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世的隱逸心態,是成就這些古典園林的原因。明末蘇州出了一位造園巨匠名叫計成,他的《園冶》是中國最早也最完整體現江南人園林建築詩意追求的著述,「林皋延佇,相緣竹樹蕭森;城市喧卑,必擇居鄰閒逸」,說的正是造園的原因。大隱於市,士族南遷,官員退隱,巨賈歇業,成就了眾多私家園林的誕生。亭台樓榭,曲折步道,暗香疏影,竹木清幽,移步換景,精緻絕倫,再小的園子也要有水,有水就一定要有亭台樓榭,就要有石欄曲橋,特別少不了臨水的戲台,這樣崑曲的水磨腔唱起來才澄明婉轉清亮。在江南,清幽雅致的園林,只有和戲曲彈詞一起,只有與詩詞歌賦雅集,才算完整地構成了江南的審美趣味。

在那些通幽曲徑、小橋流水、拱門花窗、梅蘭竹菊里,在那些文人墨客和琴棋書畫里,幾乎藏著江南全部的風雅。在風叩門環、蕉窗聽雨、臨窗賦詩的生活中,浸透著無窮的詩意。歷史上,大約沒有哪一個地方會像江南人這樣如此迷醉於居家的園林化、精緻化,也只有江南人才會如此盡致地將對詩意生活的全部想像融入日常家居與建築。

園主愛詩尚文,詩詞歌賦遂成了園林最好的註腳。「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這首七絕精到闡釋了江南園林的「詩性」。在清代文人江弢叔看來,江南園林本身就是詩:「我要尋詩定是痴,詩來尋我卻難辭。今朝又被詩尋著,滿眼溪山獨去時」,置身美輪美奐之嘉園,詩意撲面,無處不在,想躲也躲不開的。

園林化的詩意生活,是江南文人士族階層的生活夢想與江南地域文化審美結合的產物,既有「天人合一」的生存理想,也有都市人超越塵俗、放情山水的心靈訴求;既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逸嚮往,又有不放棄現世物質享受的俗欲,於是,鬧中取靜的私家園林便成了亦仕亦隱、身隱而心不隱的最佳選擇。

「蒼松翠竹真佳客,明月清風是故人。俯水枕石游魚出聽,臨流枕石化蝶忘機。隔斷城西市語嘩,幽棲絕似野人家」,「人道我居城市裡,我疑身在萬山中」,正是當年士紳階層隱逸生活的真實寫照。隱逸必致曲達。清代大詩人錢泳說:「造園如作詩文,必使曲折有法」,「藏」,成為江南園林設計的精要之則,園中套園,曲徑通幽,碧水青山,橋鎖煙水,面面有情,處處留意。建築隱於高樹奇石之中,近疏遠隔,若即若離;「隱」與「顯」才相得益彰。而園林大師陳從周更道出了園林「藏」與「隱」的風格源於何處。「明湖一碧,青山四圍,六橋鎖煙水」,古人「六橋煙水」之喻將西湖楊柳拂水飄渺之姿刻畫得再形象不過。而「綠楊城郭是揚州」說的是揚州,「白門楊柳好藏鴉」說的是南京。正是江南那些極富特色的植物將建築半遮半掩,營造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效果。

與江南園林的「風雅」最相配的,自然是隱逸生活不可或缺的琴棋書畫、梅蘭竹菊、詩詞歌賦……。從蘇東坡的詞,到文徵明的畫,在江南的園林中,詩意從來都不會缺席。在江南薰陶的久了,愛吃肉的蘇東坡也會宣稱「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這些靜謐雅致的園林,折射出的是江南人對至美生活的理解和華夏民族在園林建構上曾經的高度。江南人將自己對生活詩意的理解和所有的想像,一併融入了園林構建之中。通過山石花木這些有形之物將美好的希冀化為園,結為林,園林便成了一首首凝固的詩,一幅幅流動的畫。當我們走出寄暢園、拙政園時,依然明白了什麼是古人的「詩和遠方」。

以舒適、愜意、情調為精神特色的江南詩性審美,早已超越了以溫飽、庸常的生活要求和思想制約,生活空間遂變得情趣盎然、韻味悠長。素樸簡約的建築,精緻的構想,高雅的審美,與旖旎的美景,溫潤的氣候,安逸的環境,無憂的衣食和溫婉的情調一起,共同構成了江南的詩意生活。江南園林,既是時間的藝術,也是空間的藝術,更是人文追求的結晶。作為中國文化版圖上永恆的青山綠水,江南不僅是一片最令人心儀的詩意家園,從園林的一山一水、一磚一石中,可以領略到的,還有歲月浩渺和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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