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歌原創/行走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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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無錫到楊橋老街,自駕用不了一小時車程。從錫宜高速的和橋出口下來,按行車導航提示,經省道拐進一條鄉道,兩邊出現了成片的莊稼地,行道樹已經成蔭,幾百米之後就到了楊橋老街的入口。
楊橋老街入口
這是一個新修的仿舊門樓,土氣而粗陋,兩邊是新修的圍牆,路側有一個很大的楊橋老街的導遊地圖,一兩棵老樹歪歪斜斜地立在一旁,扭曲的樹枝向地圖伸展著。一條老狗懶懶地躺在路旁,看見車來人來,都懶得起身,只是扭了下頭,望你一眼,又睡下了。倒是一條年輕的狗跑過來,瞪眼盯著人,興奮地大叫起來。
楊橋老街地處常州市武進區,與無錫市宜興的和橋古鎮相鄰,之間不過三五里路。近年在網絡媒體上出現頻率頗高,是一個在興建特色小鎮熱潮中推出的老鎮老村修復項目,也是常州留下來的並不多見的江南古鎮——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現象,江蘇目前所遺存的江南古鎮,以蘇州居多,無錫次之,常州最少。我曾經想過,這種蘇錫常從東往西逐漸減少的古鎮遺蹟,究竟是因為幾十年間的破舊立新所致,還是原本就是這種狀況?
筐里的老油條和晾著的鹹菜
楊橋老街門樓朝南,連圍牆都是一色青磚灰縫,感覺不是江南鄉村粉牆黛瓦的風格,卻似徽派古村老街建築的模樣。走進門樓是一條不寬的直街,兩邊的房子應該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建築,當時進入了改革開放,江南鄉鎮企業風起雲湧,農村富得很快,人們拆舊建新,大體都是這種兩層樓房,後來逐年改造裝修,換上了鋁合金門窗和防盜門——從前的農村小鎮舊巷是經常戶不閉門的,哪裡用得著什麼防盜門。幾十米長的街邊,只有一兩家小店鋪,一家賣些日雜,一家賣些小吃,大約是早晨賣剩下的幾根油條,偃頭搭腦地歪在簍筐里,窗邊的一根繩子上掛著一些乾癟的鹹菜。
小街上幾無人影,唯有幾隻在屋角打盹的老母雞和東張西望的貓狗。忽然聽得幾聲狗叫,有兩個女人從那頭走來,一老一少,偶爾擺個姿勢,用手機拍張照片,聽口音是北方來的。冒昧問了一句,她們說是看了網上介紹慕名而來,進去轉了一圈,很是失望。
這種小街江南老鎮常見
小街北端大約十幾米明顯變得狹隘起來,兩邊的房子年代也久遠很多,是那種半邊木門半邊木窗的格局,一看就知道是舊時農村老街做買賣的臨街鋪子。斑駁的老牆上掛著「常州市一般不可移動文物」的牌子,雖然沒有註明建造的年代,但表明是有些保存價值的了。這些房子都是大門緊鎖,透過窗縫門縫看看,裡面大致都是破敗零落,散發著霉塵味兒,那味兒細碎而隱約,卻揮之難去。
這一段老街的頂頭是一座古橋,江南最常見的單孔花崗岩全拱石橋,石頭橋身,石頭橋欄,石板橋面,年長日久,全長十多米,橋寬二米多,石橋整體完好,但已經略有變形,橋面石階亦有歪斜,橋身側面照例長著一些草木,細細斜斜的,沒有通常會見到的石榴樹。這就是楊橋老街最為珍貴的建築「南楊橋」,橋是貫通楊橋南北的必經通道,也是過去武進縣與宜興縣的分界。據說此橋初建於明初,原來是用老楊樹建造,楊橋之名即此而來。清代康熙與道光年間曾幾次重修,改成了花崗岩石橋。2008年,南楊橋被公布為常州市文保單位。
市級文保單位南楊橋
南楊橋下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運河,橋南沿河向東,並無遺蹟可觀。沿河向西,有原來的老碼頭,救火會,藥店,茶樓,米行,糟坊,新四軍秘密交通站等舊跡,平房與二層樓房間雜。走過去不及百米,已到盡頭。碼頭不大,並非那種水陸交通的大格局,只比尋常江南鄰水人家的私家碼頭略大而已。新四軍的交通站,據介紹屬於當時的太湖游擊隊,明面上是一家鐵匠鋪,隔壁一位老者告訴我,後來很久這裡一直是當鐵匠鋪的。可惜如今裝了個藍色的鐵皮大門,令人看了不知所云。
走過南楊橋,就進入到楊橋老街的主體部分。看得出這部分建築大體是從前留下來的,最近經過了修繕,但修繕的質量並不太好,那些重修的山牆、門面、風火牆,都是青磚灰縫,接近於徽派風格,木門一律油漆成接近黑色,與舊時的江南風貌相距略有點遠。我私下讚嘆能把這些老建築都保留到現在,卻並不贊同修復的風格,心裡琢磨:這主持修建的團隊是怎麼想的?是為了節省費用呢,還是為了在江南古鎮老街修復中獨樹一幟?
新四軍交通站舊址
楊橋老街的主體部分有兩條街,一條南北走向,一條東西走向,形成一個十字。東西走向的街不長,兩頭不過百來米就是從南楊橋下運河分出的由南向北的小河,一東一西把老街圍裹在內,東西兩條河上都有橋向外溝通,但橋另一端已是老街之外了。
老街的石板路已經破舊,高低不平的路面,青苔斑駁,雜草零散,慢慢地踩著這樣老路,走著,走著,就幻想起了那從前的時光,那時的老街,那時的行人……樸實的農人到街上來抓一副中藥,或者買點日雜用品;狡黠的商人在想著怎麼賺一點別人的便宜,能不能把別人剛才送進當鋪那個玉鐲低價贖出來;那位鐵匠師傅一邊打鐵一邊謀划著傍晚時乘著暮靄去送那份情報;住在大院裡的朱姓鄉長是這個小鎮的最高長官,正在等候宴請縣裡來的官員;臨街樓上有繡女正在飛針走線,為鄉長太太繡花的這件旗袍,可以換來幾天的花銷;離碼頭不遠的糟坊又出了一缸新酒,酒香撩人,吸引了街上幾乎全體男人……
這麼想著,我走完了老街的邊邊角角。楊橋老街真的好小哦!這時我終於明白為何楊橋鄉政府後來要放棄這塊地方,擇地另建新街和辦公之所,因為這老街地盤的狹隘逼仄,完全不適合做一處人民公社的經濟文化中心。也因為這樣,這處老街沒有被拆建改造,得以較好地保存了原來的風貌。
牧齋園
院內早已破敗不堪
楊橋老街里並沒有出過什麼名人,最顯赫的一座宅院是「牧齋院」,牧齋先生是晚清秀才,他的一位後代學醫,出任過楊橋鄉長和武進中醫院院長。「牧齋院」在北街,早已破敗不堪,居然這次絲毫沒有被修復,從倒塌的院牆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內的荒涼頹圮。另外有一座洪家大院,還有一座堵家大院,堵家本是安徽商人,行商賺錢之後就在楊橋街上買地建園造房,定居下來。洪家和堵家兩座宅院是修建了的,但都是大門緊閉不納遊客。
楊橋老街給我最大感覺是人氣稀冷。走了一圈,沒有看到什麼人,更別說人來人往了。只有幾個老人孤獨地坐在舊屋門前,無精打采的閒坐,甚至你走過,那偶爾看一眼也是毫無熱情。那是一個仲春的下午,天有點陰,這楊橋老街似乎也是呼應著靜默而無趣,猶如一個走到了末端的生命,清清淒淒且陰陰冷冷的。
在一座老宅前遇見一位老人。老人說:這條橫街到了晚上,就他一個人住著,特別的安靜。年輕人都早已搬出去住新樓了,許多老人也搬走了。本來還有一些打工的外地人租住,可是有人出錢修復老街,開發旅遊,把租住的人都弄走了。結果旅遊沒開發成,根本沒有什麼有人過來,老街就冷落如此了。
關帝廟
南楊橋東側有一座關帝廟,廟旁有一個如戲台般的建築,掛了一塊牌子「南楊宴」。進來時大門緊閉,走完老街離開時卻看見大門敞開。探頭去看,一位大媽熱情招呼。交談之下,得知這處房產本屬供銷社,大媽盤下來開了這家飯店,招牌就是「南楊宴」。雖然遊客不多,但預約上門吃飯的客人還好,以附近周邊客人居多,也有上海等地老年人組團來玩,順便就地吃點什麼風味特色。因為是楊橋老街唯一的飯店,生意還能支撐。大媽說:以後帶朋友來玩,可以預約訂餐哦!
離開楊橋老街時,我在「南楊橋」的石欄上坐了一會。訪游古鎮老街,照例應該找一家茶館坐坐,但這兒卻沒有茶館。橋下的河水了無波瀾,沒有航船經過,估計這河流的通航功能基本沒有了。江南古鎮老街幾乎都是地處水路交通要津,沒了通航就等於沒有了脈動,昔日熱鬧的老街,如今人少氣冷,亦是必然。至於修建開發失敗,那就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了。
老樹還是蠻上鏡的
歷史猶如橋下流水,流淌不息,一程一程,永遠不會在某一程停留。置身於某個時段的人們卻不肯安分,不願僅僅滿足於眼前的生存和體驗,總是企求「詩與遠方」。「詩與遠方」朝著兩個方向:以往和未來,緬懷以往生活的體驗,追求未來生活的理想。古鎮老街就用「以往生活」提供人們緬懷並體驗的場景。江南第一個古鎮周莊開發之後的轟動,台灣作家三毛進入周莊之後的熱淚抒懷,都是他們親歷那些以往生活的色彩、調性、民俗、風情、故事、氛圍、關係、節奏,從中得到了體驗,感悟,因為親近而被「詩與遠方」觸動心靈。而楊橋老街,能給人什麼以往的緬懷和體驗呢?顯然是零碎、貧乏且缺失親近的,失敗也就不足為奇。
前幾天才看過一份特色小鎮「死亡名單」,幾乎所有遭遇失敗的特色小鎮都有相似的問題:如果古鎮老街不能提供令人親近的以往生活體驗場景,如果新型小鎮不能提供令人驚喜的未來生活體驗場景,就不能滿足人們對「詩與遠方」的碎碎念念,一定難以成功!
老街頂頭坐著的兩位寂寞老人
駕車離去。駛向新的目的地,與滄桑凋零的老楊橋越離越遠。聽見那條年輕的狗又在叫,響亮,卻不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