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入門:《三十五舉》為什麼不贊成款識文字入印

2020-02-17   談藝錄

這裡要說的「款識」,指的是古代鐘鼎彝器上鑄刻的文字。顏師古注稱:「款,刻也;識(讀zhì),記也。」在遠古,款識是一個意思。比如這是大盂鼎:

(大盂鼎)

這是大盂鼎上的款識文字:

(大盂鼎上的文字)

到了後世款識,又有了新定義:人們又稱凹入的陰刻文字稱為「款」,凸起的陽刻文字稱為「識」。好在我們今天不討論款與識的定義,只討論——

款識文字能不能入印

關於款識文字不能入印的理論,最早出自吾丘衍的《三十五舉》:

二十九舉曰:多有人依款識字式作印,此大不可。蓋漢時印文不曾如此,三代時卻又無印,學者慎此。《周禮》雖有璽節,及職金掌『辨其美惡,楬而璽之』之說。注曰:「印,其實手執之 卩(音節)也。」正面刻字,如秦氏璽,而不可印,印則字皆反矣。古人以之表信,不問字反,淳樸如此。若戰國時蘇秦六印,制度未聞。《淮南子·人間訓》曰:「魯君召子貢授以大將軍印。」劉安寓言而失詞耳。

關於款識文字不能入印,吾丘衍說得斬釘截鐵:「此大不可」!實際上,吾丘衍之後不到300年,就出了一位以款識入印而開宗立派的大師,就是程邃,程邃是徽派的開派宗師,他最初的印風特徵就是以《款識錄》文字入印,用的正是商周金文文字入印。如圖:

(程邃的《款識錄》入印朱文印)

不但可以入印,而且程邃成了一代宗師,更不用說後世的趙之謙、吳昌碩,特別是黃牧甫了(這幾位更是「印外求印」的大師)。

可是吾丘衍為什麼會這樣說呢?他為什麼會得出「款識文字不能入印」這樣的結論呢?原因很清楚:他受時代的局限——

三代無印,吾丘衍的第一個局限性錯誤

吾丘衍的立論根據是:「蓋漢時印文不曾如此,三代時卻又無印」,很簡單,漢代沒有人這樣刻,因為漢代人制印,用漢篆(不管我們是稱為「摹印篆」還是「繆篆」),總之沒有人用款識文字入印,這是他的第一個依據。這一條,到現在為止,依然是正確的。問題出在他的其他依據上:

他的第二個依據是「三代無印」。他說的這個「三代」,指的是夏、商、周三代。

我們知道,隨著出土物的增多,現在的篆刻史研究,已經把篆刻的起源推至商代,就是我們以前說過的「商代三璽」,如圖:

(商代三璽)

這三方商璽的出土時間是20世紀30年代,吾丘衍當然不可能見到,更不可能預知。不過,這三方商璽基本上是圖案印,與後世入印文字體系關係並不大。可以說,有印無印,無關璽印文字體系的大局。

至此,吾丘衍雖有論據上的錯誤,但並未對其結論產生重大影響。

周代有「卩」無印,吾丘衍的第二個局限性錯誤

接著,吾丘衍又引《周禮》的話,認為周代有「卩」無印。這是他的又一個局限性錯誤。

周代當然有印,先說西周,西周時期的璽印與商代璽印差不多,多是含義不明的圖案,也基本與入印文字體系無關,如圖:

(西周璽印)

當然,東周時期也有印,春秋時期的如圖:

(春秋時期的印例)

以上五方只是我們從眾多的春稱璽印中挑出來的,依次是,「畋璽」、「士君子」、「湏戴丘立盟旗」、「(厝+阝)將洰傳璽」、「大車之璽」。這是原始狀態的文字璽印,實際上,這些文字,也同期存在於鼎彝器具之上,就是周金文;

更不用說,還有戰國古璽的大量存在。戰國璽印量大,這裡就不再細說了。但有一點是可以得出結論的,使用在戰國時期金器上的六國文字,與周代金器上的文字是同一文字體系的,也就是《款識錄》上收錄的大篆文字。

(戰國璽實物)

沒辦法,與商璽一樣,戰國璽印出土也是很晚的事情,吾丘衍同樣沒有機會看到。他證明周代無印或者周代璽印文字體系不成熟的證據只有《周禮》里的話:《周禮》雖有璽節,及職金掌辨其微惡揭而璽之之說。注曰:「印,其實手執之 卩(音節)也。」

他認為《周禮》的這段話能夠證明,當時的璽印,只是有職人員,拿在手中用於表明身份的「卩」,其作用並不是為了抑壓或鈐印。

吾丘衍出現了又一個論據上的的錯誤,周代當然有印,且這些印,並不只是拿在手裡充當「卩」。沒辦法,他沒見過周代璽印,得出錯誤結論可以理解。

緊接著,是秦印,他又接著犯錯誤。

秦印全用正字,只是取信,吾丘衍的第三個局限性錯誤

到了秦印,吾丘衍認為:如秦氏璽,而不可印,印則字皆反矣。古人以之表信,不問字反,淳樸如此。若戰國時蘇秦六印,制度未聞。《淮南子·人間訓》曰:「魯君召子貢授以大將軍印。」劉安寓言而失詞耳。

當然,他說這一句是為了證明周時無印。進而說《淮南子》里劉安的話也毫無依據。只是「寓言而失詞」罷了。他認為秦印的作用也不是用來鈐蓋的,因為他看到的「秦印」上的文字是正字,又或者,他看到的只是秦印封泥。

這個觀點與我們現在手中的材料不相符合,因為秦印中,我們幾乎見不到朱文印,而這些白文印,多是篆書反書,不是正書。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秦印的使用方法在於抑壓封泥,封泥之後,形成的印文是朱文正字,如圖,

(秦印與封泥效果)

那麼,我們基本可以做這樣的猜想:吾丘衍這裡說的「秦印」很可能是戰國古璽,戰國古璽被明確斷代是晚清的事兒,因為戰國古璽文字中的文字多是六國文字,直到現在,尚且有大量戰國璽印我們無法辨明文字正反,甚至有一部分璽印文字本身就刻成正字,所以,他認為刻正字無可厚非。

秦人當然有印,也不是古人「淳樸」到用了正字的程度,只用以取信(因為他看到的很可能不是「秦印」)。

(戰國璽印:孫某某)

他順帶又提了戰國時的蘇秦佩六國印的說法,是制度中沒有記載的,實際上,秦統一後,湮滅六國文字,因此不可能有蘇秦的制度史料,蘇秦合縱六國畢竟是反秦的。這個不用多說,前面我們已經說過,戰國璽印已非常成熟,無須證明了。

結論

綜上所述:吾丘衍得出款識文字不能入印的結論的理由是「古無先例」:1、三代無印;2、周代有「節」無印;3、秦印也只是取信;4、漢代不用款識文字。

而實際上,這四條「古無先例」的論據,除了第四條漢印不用款識文字外,其他三條全部都是錯誤的,因此,他的結論自然也會失去準確性。審美是多元的,印式也就是多元的。

實際上,到趙之謙(1829-1884)時,趙大師已經開始將古鏡銘文字、古泉幣文字、秦詔版文字、漢吉金文字、漢磚文文字等納入入印文字,舉例如圖:

(趙之謙和他的吉金文字入印印例)

第一方「壽如金石佳且好兮」是取材古鏡銘文字的印例;第二方「鄭齋所藏」是取材六國幣文字的印例。在他這裡,款識文字還沒有納入他的創作取材範疇。

到了黃牧甫(1849-1907)時,吉金文字更是大量納入入印文字體系,佳作極多,這種印風也漸成從者雲集的重要流派,就是「黟山派」。如圖:

(黃牧甫和他的吉金文字入印印例)

第一方「鍾」,有極強的裝飾性,從印式到文字,都有強烈的金文色彩;第二方「吉安稽首」、第三方「永享嘉福」印,「煞刀」、「捺刀」極其醒目;第四方「萬物過眼即為我有」用的正是款識文字特有的「亂石鋪地」之法,看上去如滿天星斗,又如萬花筒一般炫目精彩。

所以,鐘鼎彝器上的款識文字不僅能夠入印,而且可以刻出精彩的作品。畢竟,審美是多元的,藝術形式當然也是多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