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
從紹興北站出來後,一路念叨著《孔乙己》的這個開頭,算是給這次一同隨行的90後助理溫習一下語文課本。
上世紀最後的那個十年里,也不知哪裡來的與這座城市的緣分,造訪了不下四五次。每次目的不同,但那個咸亨酒店卻是一定會去一下,在門口隨便挑一張方桌坐下,喝一碗與別處就是味道不同的紹興老酒,方才心裡篤定,行程圓滿。這回竟然是隔了那麼久再來,助理也面露神往,索性徑直就去了。
下了計程車,眼前的這條現在叫做「魯迅中路」的馬路周遭,完全已不是印象中的模樣了。這要歸功於魯迅的筆耕吧,也許更要歸功於現代人的造城熱情,結結實實地就按照百年前的模樣…應該說是小說中的模樣,讓平面文字在腦海中的想像,變成了真真切切的實景。
「孔乙己的十九文錢還了麼?」
「看樣子是要不回來了……」
……
……
助理的興奮溢於言表,便與估計同樣是90後的服務員直接打趣,從孔乙己的十九文錢究竟有沒有還,到為什麼原先只賣四文錢的一碗酒,如今卻要三十好幾,茴香豆的通貨膨脹率更是嚇人,從一文暴漲到二十多塊……
由得他們去胡扯,獨自踱進了內堂,要一碗不必溫的太雕,一碟茴香豆,加一樣葷菜,似乎在找回記憶中的紹興與咸亨。只可惜老店已經不收現金,而改作了二維碼支付,便很難學著孔先生,摸出褲兜里哐當作響的銅板,排在案台上的感覺了。
在江南喝黃酒並不稀奇,但眼下這碗太雕,下嘴後滿口余著米香,甚至還有些初秋的桂花味道,入口很順,就著軟糯的茴香豆,三下兩下就是一碗。只可惜沒有開車前來,否則把靠著牆壁的土酒罐抱上兩壇,應該可以剛好過冬暖身。
酒後,借著路燈的燈光,在微微涼的初秋夜晚,走在四下無人的青石街道,特別的安靜。「老書法家」坐在他的「致和堂」前,招呼著20塊一首的姓名編詩生意。
「洛、瑋,這兩個字吧……」
「不諧音還要藏字,確實難為老師了,下次想好了再來找您老賜墨寶吧……」
辭別後邊走著也在琢磨,或許「洛水浩湯降宇內,君子登高佩奇瑋」可行,「洛陽紙貴何難求,不妨佩瑋且徐行」也不賴,前者一頭一尾好辨認,後者和「睡遍世界的角落」有些異曲同工……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自己的藏字詩還沒有想清楚,不知不覺走上了一座橋頭,近旁的園牆裡漏出了一個渾厚的男聲,雖然輕微,卻也不難辨認是陸遊那首知名的「釵頭鳳」無疑,原來已經走到了「沈園」的門口,就在魯迅故居的一側。
這座建於宋朝的園子,因為被棒打鴛鴦的大詩人陸遊和唐婉的兩首釵頭鳳聞名了起來。因為故事實在是淒婉,兩闕釵頭鳳,三首沈園,被各個時代的語文老師們頻頻安利,以至於不消太清楚的燈光,不用細讀千年前二人提詩的碑文,同行的助理不由地背誦起全文來了。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那放翁也是錚錚的愛國詩人,卻到老都無法釋懷這一生中最大的遺憾,這分明普通的石橋,也變作了傷心橋,而柳絮紛飛,連東風都是惡的。至於舞台上在唱什麼估計也不再重要了,畢竟聽得認真的,是孩子們,而那些各懷心事的大人們,誰個又沒有什麼遺憾呢……
幸得這晚的酒店就在幾百米開外的人民路解放路路口,這陰雨天莫名的愁緒這才被熟悉的暖黃所替代。酒店已經提前置好了夜床,不用開空調也覺得涼爽異常的夜,宣告著秋日即臨。
幾乎遍街都是的紹興臭豆腐
天明,早起。順著這幾周在各地養成的尋覓本地地道早點的習慣,便沿著昨夜朦朦朧朧走過的魯迅中路覓食。一整條街道此時都瀰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看見旁邊的助理捏住鼻子往前走,這才想起,莫不是紹興的地道小吃「臭豆腐」?!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
迅哥筆下的「百草園」倒是在眼前了,菜畦、石井欄、皂莢樹都還悉數在這兒,鳴蟬也還不舍夏日般地繼續在林間長吟,叫天子倒是沒見著,更不消說只活在「長媽媽」故事裡的那條美女蛇。
未及周末,天色也還尚早,來這故居里參觀的人並不多,但無疑都是熟悉這篇課文的,拿著手機拍照的助理還不免念叨這是魯迅寫的何首烏麼,蹲在菜地里拚命辨認哪一塊又是像小珊瑚珠攢成小球的覆盆子。
可以想像,對於助理來講,在這種雖然沒來過,卻分明很熟悉的地方漫步會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尤其是也想像少年的樹人同學一般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去往他的先生家。當然,現在因為那篇課文,這裡已經被喚作「三味書屋」了,其實那間書屋不過是這個宅院裡很小的一間用作教授私塾的地方罷了。
「社戲」的台子
魯迅的書桌,仔細湊近看清晰地刻著一個「早」字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書稿牆上紀念館裡都可看到
不知道該說是紹興成就了魯迅,還是魯迅成就了紹興。在如今這個人氣最旺的5A級景區里,每一磚每一瓦,每個細節幾乎都是完全符合魯迅散文、雜文甚至是小說里的描述。
按照時下流行的說法,這應該算是魯迅文學IP的一個龐大衍生品了,也正如昨夜的沈園亦是陸遊打造的一個大IP。帶著這樣的想法在魯迅故居、三味書屋、紀念館之間走動,會有種和老友會面的感覺,真實的手稿和物件甚至場景就擺在你的面前,那些,都是你年少時候閱讀並背誦過的全文。於是,這些便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紹興的代名詞。
藏書豐富的荒原書店,大部分書老闆都不賣
對面的天主教堂和院子內的柴火
「在紹興的日子,是魯迅創作中很重要的一個背景。就如同沈從文的湘西一樣,故鄉嘛,那些年少的日子總是難以磨滅的。但紹興絕對不只是魯迅的故鄉,不只是陸遊的沈園,也不只是王羲之的蘭亭。發光而閃亮的日子總是被記錄和宣揚,而那些綿綿地,流淌在歲月溪流旁的,不被注意的,也許才是真正的紹興。」
到八字橋旁「荒原書店」的時候,不自覺和藏書數十萬冊的老闆聊起這個話題。確實如此吧,這扎著柴禾的書店院子外,便是一個樸素的天主教堂的屋頂,100米開外的八字橋那頭,瓦房的間隙里冒出了炊煙,滿頭銀髮的老阿姨在岸邊哼著歌梳理著頭髮,河道里正載著新鮮蔬菜的老伯便從船里探出了頭……這些難不成就不是每一天每一天的紹興嗎?
在荷塘一側的大廳
江南味兒的生活集合店
也正如這天與客戶約著會面的樹下王路的「朴見茶室」,一整片的荷塘還余著不願展開的花蕾,長橋臥波,空間異常的開闊。新中式的家具和日式枯山水的禪意,整個內室的空間敞亮澄明。不過分矯飾的植物、水系和冷靜的水泥白牆一起,間隔出了不同大小的飲茶空間。這裡顯然不僅僅是一個茶室,卻透露著一份生活體驗的營造,更是想創造江南水鄉新的文化生活方式吧……
雖然這次沒來得及帶同行的助理去王羲之的曲水流觴跟前背誦蘭亭集序,也來不及去與杭州接壤的新區感受現代高樓和商業,而在現下這個老城邊緣,卻依舊風景如畫的新空間裡飲一杯普洱,也大概能想到,紹興的故事,還有許多新的篇章,正等著年輕的人們,去續寫和撰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