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擅長寫語言學領域科幻小說的晝溫,也開始進行長篇連載了!
這是一篇把語言學和瘟疫聯繫起來的小說,在這個被疫情深深影響的世界,人類的生活和交際方式有了重大的變化,而語言正是人類最基礎的交際方式,如果一場瘟疫本身和語言有關,那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晝溫正在將她筆下書寫過的世界和人物融合起來,她曾經作品中的一些人物會在本作中出現,例如開篇的人物,出現於前不久發表的《衣索比亞鳳凰》。
| 晝溫 | 科幻作家,作品曾發表在《三聯生活周刊》《青年文學》和「不存在科幻」公眾號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節》《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節》於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19年被選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憑藉《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
序章 第一章
全文約10300字,預計閱讀時間20分鐘。
序章
東非重點生化危害防控實驗室的五級隔離病房,陳青曼已經睡了很久。
她看上去沒有一點異樣。這很不尋常。畢竟在這個房間裡,不少人都在死前嘔出了全部內臟,每一寸牆壁都曾糊滿腐蝕性的鮮血。這個二十幾歲的姑娘看上去很健康。淡藍色的拘束衣下,青曼的皮膚上沒有紅疹、潰爛或是新鮮的傷口,臉頰上也恢復了血色。就算一頭長髮不在了,依然是個精神、順眼的女孩。對了,頭髮也是住進病房時醫護人員給剃掉的,已經全部消毒焚燒了,現在頭皮上長出了一層短短的「青茬」。
隔離室跟一般病房差不多,只是右邊擺著五六台儀器,組成了一套全方位生命支持系統,隨時準備替代衰竭的器官。但這些青曼沒有用上,管子的一頭全都好好地搭在機器上。隔離室的東牆都由三十厘米厚的玻璃組成的,連著一間兩倍大的實驗室,可現在也是空無一人。巨大、純白、無菌的空間裡,只有青曼一個人。
剛來的幾天,她總是在哭。沒有人來為她拭去淚水,屋裡的通訊器也從來沒有響起來過。觀察她的人們坐在另一個園區、另一棟樓的實驗室,一個個神情嚴肅、全副武裝。這些與伊波拉較量過的勇士們也怕了。在東非某國南部一個落後的小村莊裡發現這個姑娘時,全村兩萬人沒有一個倖存。有人觸電而死,有人落水而死,有人躺在床上像睡著了一樣,但大腦早已完全腐爛。姑娘似乎已經昏迷了很久,跟她一起來東非的中國男子一直在照顧她,並且發出了警報。救援人員趕到時,他不知道吃了什麼,在姑娘床前咽了氣。
最詭異的是,不管是血液、屍體還是環境,現場沒有測出任何一種未知病毒、細菌或真菌。整個村子像被什麼巨大而恐怖的存在襲擊了一樣,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存在。姑娘醒來後也很不配合。他們只知道陳青曼是南城高等教育學院的年輕講師,男伴李堪是她導師林淑儀的兒子,兩人多次來東非考察原始語言。所有人都只把這些信息當無關緊要的背景資料,前來會診的全是生化醫學方面的專家。他們束手無策,但也並不悲觀:不管是什麼病,高致死率往往伴隨著低傳播率。非洲恐怖的傳染病太多了,但沒有一個能引起全球大流行。只要把姑娘控制住就好了,他們這樣想。
姑娘很好控制,只是不太配合。除了哭,她幾乎不會對外界有任何回應。此外,她似乎還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多次尋死。換上精神病人用的那種束身衣後,她只能躺在地上默默流淚。又過了一段時間,她陷入了長長的昏睡。
但在隔離的第二十天,姑娘睜開了眼睛。負責監控的小大夫嚇了一跳:她的眼神變了,清亮有神,絕望褪盡。青曼緩緩坐起來,扭頭看了看自己束身衣的背面,清清嗓子。
「我沒事了!」她沖攝像頭喊,眼裡笑意滿滿。
第一章
語言是什麼?是社會共享的密碼,是代表概念的音節,是最適合人類的信息傳輸方式,也是一組紛亂的符號。孩子,總有一天,你會用語言思考語言。
那時你也會知道,出口的話並不一定代表真正的心。
——《致兩千年後的你》
一
世界一塊一塊沉默下去的時候,沈念還在思考黃燜雞的做法。
隔離生活過了這麼久,她的廚藝長進了不少,逐漸接過了給同寢兩個女孩做飯的職責。只可惜供給越來越單一,已經很難把凍雞肉和白菜做出花兒來了。當然,虞亦言是指望不上了。
和往常一樣,這位室友只會在接近中午時才起床。睡眼惺忪地走到餐桌旁,就好像動畫片里順著香味兒自動飄到美食前的湯姆貓。
「怎麼又是白菜呀?」看到沈念端上桌的大碗,虞亦言皺了皺眉頭。
「深圳這周的供應只有白菜。」
「好吧……鹽放少了。」她拿起沈念的筷子夾了口雞肉,又隨手放在桌角。
「下次會注意的。」沈念放下另一位室友的飯碗,熟練擦掉了白色竹筷上的口紅。她只是說說罷了,心裡早已打定主意要幫亦言改掉不健康的飲食習慣。
「你們最近還上課嗎?很久沒看見你在客廳用電腦了。」虞亦言打了個哈欠,回身對著牆上的穿衣鏡跟自己打結的長卷髮搏鬥。
「課還沒上完,但林教授狀態一直不太好,讓我們先讀點文獻。」
「狀態不好?她也得病了嗎?」虞亦言的聲音一下子警惕起來。
沈念搖搖頭,「是她兒子李堪,屬於那個在東非考察的語言學小組……都隔離這麼久了,發病的人還是越來越多……明明有了戰勝新冠肺炎的經驗,不知道為什麼還是……」
「是呀是呀。」虞亦言敷衍地回應。她總是這樣,從來不會認真聽別人的故事。沈念悻悻地結束了獨白,心裡又嘆了口氣。
「學妹,飯好了~」
等了幾秒鐘,那聲熟悉的「來啦」沒有如期響起,另一位室友的房間裡什麼動靜也沒有。
「學妹?梁悅?」
沈念加大了音量。
連虞亦言也放下了梳子,抽出幾張紙巾擦掉了指縫裡的精華素。「她今天不在家嗎?不是說好了隔離期間誰都不准出門嗎?」
「我就睡在客廳啊,有人出門肯定會注意到的,」沈念皺起眉頭,兩人一起盯著那扇粉色的小門,上面還留著過年時貼的福字。「應該在屋裡的,剛才我隱約聽到她在講電話。不會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吧?」
「這年頭,出事也不奇怪。」亦言已經開始夾肉吃了。亞麻色的長卷髮已經柔順了很多,隨著她的動作在印花綠睡衣上輕盈地彈跳。
「我去看看吧。」
沈念放下筷子,看見梁悅出現在門口。小個子女孩穿著肉粉色的居家服,短髮亂蓬蓬的,眼裡盈滿了驚恐和淚水。
「學妹!」
梁悅一個趔趄撲進沈念懷裡,瘦弱的身體一個勁兒往下滑。沈念撐不住她,順勢跪在地上,抱住了梁悅。隔著棉質衣服,沈念感到黏乎乎的液體在往外滲,她不敢看是汗還是血。
「出什麼事了?啊?」
女孩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額頭、臉頰上都是水珠,汗和淚一起滑落。她的嘴一張一合,好像出水的鯽魚,用盡全身力氣也說不出一個字。
沈念的心怦怦直跳,最差的結果已經在腦海中成型了——全球無數人死亡、失去自理能力、嚴格執行居家隔離的罪魁禍首,只有幾個月歷史的全新絕症——流行性全身失語症。學妹的症狀要麼是兇險的急性,要麼是沒救的末期。
怎麼辦啊?
沈念流著淚望向虞亦言,後者端坐著飯桌旁,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沒辦法。
亦言放下筷子,轉身回到自己的小屋,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第二節
在南城的生活本該是自由而快樂的。
去年8月初,沈念在申請季快要結束時緊急聯繫了南城高等教育學院主攻兒童語言發展和言語失能干預的林淑宜教授,遞上了匆匆準備的申請材料。也許整個中國有語言矯正臨床經驗的學生都不太多,林教授一眼看上了這位帝都大學語言學碩士,臨時在系裡多為她申請了一個名額。
有了入學資格,但校內宿舍早已分配完畢,沈念必須在寸土寸金的南城自己租房子住。她研究了很久,自己的存款怎麼算都不夠租一個床位的。愁悶之際,她收到了一個微信好友申請,備註顯示「來自南城高等教育學院新生群的虞亦言」。那姑娘已經租好房子了,正在低價招室友。
「如果你願意住客廳的話,一個月只用給我800塊就好。」
沈念立刻心動了,但難免也有一絲疑慮:要知道,就算住最便宜的唐樓,想當「廳長」少說也要準備三四千的月租。正巧都在北京,兩人就約著見了個面。
正值盛夏,沈念騎車過來,在大悅城一樓的星巴克一邊乘涼一邊等待。等得所汗都風乾了,那姑娘才姍姍來遲。
見她第一眼,沈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姑娘穿著很短的緊身掛脖上衣,下面是掛著金屬飾品的高腰小短裙,走起路來才能看出是裙褲。她一身都是深深淺淺的綠色,再加上半透明的薄紗外搭,好像一陣清風從門外刮來,歇在沈念對面。姑娘剛剛似乎是在附近的商場購物,手裡提著好幾個白色的紙袋,腦門上有汗,但只是細細密密的一層水珠,對服帖的粉底沒有一絲傷害。想到自己今天頂著素顏赴約,沈念一時感覺像沒穿衣服就出了門一樣,臉上熱熱的。
「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喝一口行嗎?」
「啊……」
還沒等沈念回應,姑娘已經端起了她面前的冰美式,優雅地抿了一口。透明的塑料杯上留下了一個豆沙色的唇印。
「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虞亦言,虞美人的虞。之前在帝都外國語學院讀高翻,去聯合國工作了三年,準備在南城高院讀同傳專碩。你懂的,提升一下學歷。」姑娘笑了笑,好像看不起沈念心裡的女神學校,「你呢?」
「沈念,語言學,言語矯正方向。」
「讀博士?」
「嗯。」
虞亦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好像在評估什麼。沈念移開了目光。
「好,我沒什麼問題了。你還有問題嗎?」亦言突然說。
「額……我想問下,我這邊的房租是只有800人民幣一個月是吧?水電費大概需要多少呢?」
「對,一共800,水費、電費、網費你都不用管。」
「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嗎?」
「還有一個學護理的學妹,原來是帝都第二外國語大學的本科生。我和學妹一人有一個單間,你睡客廳ok嗎?我跟房東確認過了,有帘子,還有宜家的簡易床。」
沈念點點頭。這樣的價格,讓她睡地下室都沒問題。
開學後來沈念才知道,見她之前,虞亦言像選妃一樣分別約過幾十個同級新生,但見面之後統統沒了下文,找舍友的事才一路拖到了八月。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那時她還太年輕,沒有去深究「便宜」背後的代價。
當然,虞亦言並沒有食言:沈念順利地搬進了小客廳,生活上也不用那麼捉襟見肘。免去房租壓力,沈念便有餘錢買書、買期刊,原本計劃用來兼職的時間也都可以拿來做研究。只是,只是室友實在不讓人省心。
單指虞亦言。
沈念懷疑,當初在星巴克的一系列操作是一種依從性測試,虞亦言借這個方式篩選出好說話、甚至是「聽話」的室友,來包容她的任性,包容她熬夜、抽煙、不做飯也不打掃公共衛生的壞習慣。在這個小天地,虞亦言好像一個包圓兒了的自我,不管是情緒還是身體,都活得無比恣意,不願為旁人做任何妥協。有時候,沈念會覺得自己像倒貼錢的住家菲傭。
雖然不像沈念一樣有金錢壓力,住另一個小間的學妹梁悅也容忍了虞亦言的一切。說「容忍」似乎不太合適。與壓著不滿的沈念相比,學妹才像是高高興興當了虞大小姐的「傭人」。她一直是虞亦言的忠實粉絲,曾經夢想成為和她一樣的高級同傳譯員,只可惜家裡非要讓她轉行學護理。在一起居家隔離的日子裡,亦言偶爾會指導學妹口譯上的事,還把自己圈裡的資源介紹給她,學妹幾乎成了她的小跟班。沈念知道自己沒什麼資格來評價這種不平等關係,只是去學校圖書館的日子多了些。
大隔離開始後,每天24小時和虞亦言待在同一個屋檐下才是沈念最頭疼的事——甚至比過了席捲全球的不明失語症,還有自己花大價錢跑到南城上網課的懊悔。她已經謀劃好要買一個大屏風,把自己的小床和客廳其他部分徹底隔斷開來。
最多再忍半年,她就再也不用見到虞亦言了。那是沈念第二個天真的想法。
三
「亦言,出來幫幫我吧,醫院只派了一個司機,救護車開不進來……我一個人沒法把學妹弄下去……」
懷中學妹幾乎失去了意識,虞亦言在房間裡一聲不吭。面對緊閉的房門,沈念的聲音變得近乎哀求。她不敢相信,疫情面前,相處一個學期的情誼竟然如此不堪一起。
沉默半響,亦言房裡響起一聲微弱的「咔噠」。沈念立刻認出是點煙的聲音,心中猛地竄起了怒火。她讓學妹靠在餐桌旁,自己一拳砸在室友的門上。
「虞亦言!你真的想見死不救嗎!有本事你一輩子都別出來了!」
煙味順著門縫飄了出來,裡面的人還是一言不發。
沈念的眼睛紅了。她一直在關注疫情最新的研究進展,像學妹這樣急性發作的失語症往往伴隨著大面積腦部神經壞死,如果半個小時內沒有連上生命支持系統,很快就會腦死亡,神仙也救不了了。
沈念咬了咬牙,蹲下來,把學妹綿軟的身體搭在自己的背上。女孩的眼睛一直死死盯著她,好像還有半生年華沒有訴說。
小屋的門開了。虞亦言出現在門口,戴著護目鏡、手套和口罩。她什麼都沒說,扔給沈念一個口罩,把學妹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沈念心領神會,兩人一起架起學妹,走出了那個曾經有過溫馨回憶的出租屋。
走出逼仄的樓道,沈念幾乎被陽光晃花了眼。她已經太久沒有出門接觸真實的世界了。隔離期間,所有的信息都來自社交網絡,來自螢幕、指尖和電波,不真實感逐漸消失,真正的世界化為異域。
來不及適應了,沈念在恍惚間帶著學妹往前走,耳邊只有虞亦然的喘息聲。
到了能行車的地方,想像中閃著警笛的救護車並沒有出現。南城疫情剛爆發那一周,她們家樓下經常會有救護車過來拉人,最多的時候一次來了十幾輛。沈念站在11樓的窗前觀望,好像一些小玩具塞滿了樓下的操場。
這次,來接人的只是一輛麵包車。司機穿著全套防護服,駕駛座也被薄薄的塑料膜包裹住了。他沒有下車,也沒有說話,似乎並不在意接的是屍體還是活人。
掀開麵包車的後門,裡面的座椅都被搬走了,只有一個空蕩蕩的車廂。別說擔架了,一個能扶的地方都沒有,如果後門沒關嚴,一個顛簸就能把人甩出去。沈念這才真切地意識到,資源匱乏已經嚴重了什麼程度,小區的安寧只是掩蓋危機的死寂。也許人就是這樣:真實的世界沒有BGM,沒法提醒劇中人危機將至,遠方失智老人的痛苦飄渺虛無,影響自己的只有五感能觸及到的有限信息。隨著時間的流逝,大腦對這些信息的敏感度也在不斷下降,直到……沈念低頭一看,懷裡學妹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
「太狼狽了。」虞亦言縮在靠近駕駛室的一個角落,裹緊了半透明的長衫,正對著暗色的玻璃窗端詳自己的倒影。印花睡衣已經鋪滿了灰塵,口罩掛在下巴上,劉海兒被汗水粘在額角。她撩了撩,才發現護目鏡不知什麼時候掉了。接著,她和沈念的目光在鏡像世界裡相遇。
「她已經這樣了,是不是說明我……我們也……」虞亦言的聲音逐漸沒了生氣。
「這種急性發作的失語症傳染性很弱,各地都有偶發。不管怎麼說,一會到醫院做個腦CT就可以排查了。」你能不能不要總想著你自己?沈念冷冷地說,把後半句藏在了心裡。
虞亦言知趣地沒再回應。她移開目光,臉埋在膝蓋里,長長地頭髮蓋住了半個身子。如果不是剛才到行為,沈念會感到很心疼,可她太生氣了。
如果是剛開始隔離那段時間,沈念也許不會這麼生氣。但自從知道了虞亦言也有心,這一切就很難讓人原諒了。
四
大隔離剛開始不久,學妹的22歲生日就到了,虞亦言聲稱要為她辦一個「生日宴」。沈念以為亦言最多會給學妹送幾樣自己不要的小首飾,沒想到真搞的有模有樣:樓下的西餅屋關門了,虞亦言就拿出三月份囤好的低筋麵粉,用電飯煲做了一個簡易的小蛋糕,學妹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蛋糕上桌後,虞亦言像變魔術一樣找出一根白色的照明蠟燭——沈念不由懷疑這位生存狂究竟在小房間裡囤了多少物資——插在蛋糕中間,然後掏出打火機就點。燭芯一直沒有點燃,向上竄起的火焰燎著虞亦言褪色的美甲,看起來非常危險。
「不用了亦言姐,沒有蠟燭也可以的。」學妹趕忙說。
「你別管。」
蠟燭終於點燃了。沈念關上燈,兩人一起為學妹唱起了生日歌,在無序的世界中保留了最後一點儀式感。黑暗中的一抹燭光與窗外的星光交相輝映,再加上亦言空靈的歌聲,氣氛美好到讓人想落淚。
收拾好生日宴的狼藉,處理完滿廚房亂撒的麵粉,沈念坐回小床上時已經11點多了。亦言的歌聲還在腦海里迴蕩,眼淚止不住往下流。獨自在他鄉求學硬冷了她的內心,但此時此刻,她無比思念家人,思念學校,思念疫情前的世界,還有他。剛剛看到學妹與男友視頻時幸福的樣子,諸明的面孔又浮現在腦海中。那次爭吵以後,兩人再也沒了交集。社交媒體的推薦算法不知道真實人類可以一瞬間改變愛恨,還在固執地給她推送和諸明有關的消息。也許是諸明足夠耀眼,校內校外的新聞太多了,每次都讓她心頭一震,刺破兜住回憶和淚水的薄囊。後來,沈念乾脆關了朋友圈,刪了微博、豆瓣和Ins,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眼前的研究上。意外的是,遠離了信息轟炸,她也沒有染上疫情初期蔓延的恐慌症,在穩定室友情緒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儘管如此,諸明還是無法淡出沈念的生活。他永遠像薄紗一樣籠罩眼前的一切,像世界靡靡的背景雜音。
沈念拿出手機,第一萬次湧起了不顧一切去聯繫他的衝動。
「沈念,你睡了嗎?」
她嚇了一跳,瞬間從情緒里抽出身來。
「嗯,快睡了,怎麼了?」
「我可以進來嗎?」
還沒等沈念回答,虞亦言已經掀開了床簾的一角。
「哈,你果然在哭。」
「哪有……」
「蛋糕有這麼難吃嗎?那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是唯一會做的菜好吧?」
沈念氣笑了。
「說真的,從吃飯那會兒我就看見你情緒不對了,怎麼了?」
沈念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姑娘,掂量該不該開口:虞亦言不像會關心別人的人啊,怎麼……不過今天她一反常態幫學妹張羅生日,可能真的想改變自己吧。沈念沉了沉心,決定給彼此一個靠近的機會。
「我……想到了一個人。」
「男朋友嗎?」虞亦言立刻說,「平常也沒有見你提起啊。」
「已經……分開一段時間了。」
「這樣……」亦言摟住了沈念的肩膀。她的體溫比一般人高,披散的長卷髮里散發著淡淡的玫瑰香,沒有完全蓋住千分之一的煙草味。兩人靜靜地靠在一起,沈念有點被她的味道迷住了。
「他叫諸明。」沈念突然說,自己也嚇了一跳。「他不同意我來這裡讀博,所以我們才……」
「諸明?帝都大學計算機系的那個嗎?」
「你認識他?」
「聽說過。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起,他不是挺——」虞亦言放下了手,側過身面對她。溫馨的假象破裂了。
「你也覺得我配不上他,對不對?」沈念皺起眉頭。
「不不不,你誤會了,」虞亦言激動地說,「他確實名聲在外,我也見過他一兩次。但他……怎麼說呢,ego過大,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沒有任何敬畏之心,一點都不會尊重別人,怎麼會有——對不起。」看到沈念的表情,虞亦言趕忙停住了話頭。
「沒事,我知道他平常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太會交際,但那是有原因的。」
「除了狂妄自大還能有什麼原因?」虞亦言嗤之以鼻。
「他……」沈念仔細端詳那張好看的面孔,「你能保證幫我保密嗎?」
「當然。」
「他……他有先天性聽力障礙,錯過了最佳矯正期,連帶發音也有問題。所以,所以他不是很喜歡跟別人交流。」
「真的假的?」
沈念認真地點點頭,虞亦言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大老遠跑來南城學言語矯正,不會也是為了……」
「沒有沒有,也不全是……」
「那就好。姐妹,為了那種男人真的不值得。我跟你說,我爸也是這樣……」
虞亦言言辭激烈地勸她放下過去,沈念不住點頭,心思已經飄到了別的地方。她想虞亦言大概從來沒有過為別人妥協的經歷,就覺得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許亦言平時的行為也只是無心之舉,也許兩人關係更近一步後,她能幫助亦言改掉壞習慣,阻止亦言糟蹋自己的身體。這樣等疫情結束後,她們可以一起去爬山、逛街……
不一會兒,學妹也被亦言的聲音吸引過來了。儘管已到深夜,她沒有怪兩人吵醒了自己,而是加入了亦言的行列,一起努力安慰沈念、批判諸明……
那晚,三個人擠在一張客廳的小床上,盡情釋放被困在南城的孤獨和恐懼。客氣了小半年後,她們終於在彼此的言語中找到了溫暖,找到了一起在疫情中走下去的勇氣。
至少在那一刻,沈念對此深信不疑。
五
「救護車」到目的地後,她們連醫院的大門都沒進去。幾個制服外套著防護薄膜的軍人接走了學妹,司機又一路把兩人拉到了密切接觸者監測點。虞亦言一路上緊張得快要暈倒了,但沈念一點也不慌張。畢竟是這個專業的學生,她確信自己的語言能力沒有問題,只是擔心學妹。做檢查的醫護人員也是一言不發,只是遞上了一張手寫處方,表示學妹這樣的病例肯定會優先處理,大機率會在一周內恢復健康,然後慢慢治療失語症就好了。沈念這才安下心來。腦CT的結果一切正常,兩人又坐著簡陋的小麵包車回了家,一路無話。
家裡跟離開時沒有任何差別。虞亦言一進門就飛快脫掉外套,拿著酒精噴霧一陣亂噴,然後又立刻跑進衛生間沖洗。沈念只是靜靜地坐在小餐桌旁,看著她慌亂的樣子,絕望之中感覺有點可笑:兩人好像剛送走孩子的離異父母。
尷尬倒還其次,關鍵是接下來該怎麼辦。沈念第一個念頭是抓緊聯繫學妹的家人。現在交通管制,學妹遠在西省的父母應該過不來,但他們有權利知道自己孩子的狀況。說干就干,沈念拿出手機翻找,發現學妹並沒有在三人小群里留過家人的聯繫方式。就在這時,房間裡突然響起了iPhone的默認鈴聲。
沈念嚇了一跳。她環顧四周,很快發現了餐桌底下的手機,應該是學妹落下的。沈念想起她發病前正好在打電話,可能是家人發現不對又來聯繫她。她俯下身,看見螢幕上閃著一個陌生的手機號,一時沒想起前綴來自哪個省。
但沈念還是沒有接到這個電話。伸手去撿的瞬間,虞亦言從浴室沖了出來,一腳把手機踢飛了。用舊的iPhone狠狠地撞在對面的牆上,立刻就不響了。
「你幹什麼?!」
「你幹什麼?她的東西還敢碰,不怕有病毒嗎?」虞亦言只披著一條大浴巾,頭髮上的水珠噼里啪啦掉在地板上。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個病不是靠病毒傳播的,不然我們早就中招了。」
「那你說是靠什麼傳播的?」
沈念一時語塞。
「目前還沒發現規律,可能是遺傳因素,可能——」
「小心一點有什麼不對的?」
虞亦言一手捂著口鼻,抄起酒精噴霧對著牆角的手機狂噴。
「你是不是還想把學妹房間的東西都噴個遍?」
「肯定的,個人物品燒了最好——」
「虞亦言!」沈念的火氣又上來了,「學妹還沒死呢!」
亦言回過頭,好像被嚇住了。
「你到底有沒有感情啊?能不能考慮考慮其他人的感受?考慮考慮學妹父母的感受?這個世界不是圍繞你一個人轉的。我可是一路抱著學妹去了醫院,你是不是也想把我趕出家門?」
虞亦言盯著地面,沒有說話。
「哦,對了,你當然不會趕我走的。不然誰給你做飯,誰來打掃洗手間?一起住了大半年,你自己倒過幾次垃圾?知道洗手池被你的頭髮堵過幾次嗎?知道居委會因為走廊里的煙味敲過咱家幾次門嗎?」
「都好久沒抽過了……」聲音小得聽不見。
「我原來以為你只是嬌生慣養、神經大條,沒想到竟然這麼冷血。如果我不在,你會不會看著學妹活生生咽氣?」沈念的眼淚涌了出來。那個風風火火為學妹做蛋糕,靠在身邊輕聲安撫她情緒的虞亦言,還是眼前這個人嗎?還是說疫情的考驗太過殘酷,求生本能終會壓倒一切?
「對不起,我只是……」虞亦言蹲在牆邊低聲抽泣,捂著半張臉,五指插進頭髮里,什麼都沒說出來。
看到她的樣子,沈念又心軟了。她把更激烈的言辭咽回肚子裡,等著硝煙一點點在空氣中消散,又莫名其妙想起了正在分家產的離婚夫婦。也許她們真的會在家裡畫一條三八線,分一分鍋碗瓢盆。
「沈念。」
「嗯。」
「對不起。我……我找你們合租確實是為了我自己。」
虞醫院站起來,身子晃了晃,沈念抑制住了想去扶她的衝動。
「想看看我的房間嗎?」
「不看,肯定很亂。」嘴上雖然這麼說,沈念還是跟著她去了小間。門後掛著厚厚的隔音毯,沈念從來沒有見過裡面的樣子。
掀開毯子的那一刻,她驚呆了。想像中髒亂差的景象並沒有出現,小小的屋子被一張床、一個桌子和三個書架塞得滿滿當當。靠近小床的書架里全是口譯書和厚重的多語詞典,另外兩個則整整齊齊碼著一摞一摞筆記。書桌上擺著一套專業的同聲傳譯工作檯,三個話筒、兩幅耳機。灰黑色的面板已經被磨掉了一層漆,幾個按鈕也早失去了當初的顏色。
這就是專業同傳的工作間嗎?沈念在心裡感慨,怪不得學妹如此崇拜虞亦言。
「我原來的名字叫李亦男,」亦言輕聲說,「我很小的時候,那個死男人就把我們母女倆拋棄了,我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當時我拼了命地學習,成績也一直很好。但你也知道,」她輕笑了一聲,「在這個社會,成績算個屁。」
沈念點點頭。她太理解了。
「高三那段時間我研究了很久。想要出人頭地,靠理科是走不通的:那些孩子五歲就會編程,初中就在做數學競賽的題目,畢業也有資本走收入微薄的科研之路,我拿什麼跟他們比?只有語言,只有語言是最後的出路。如果說數理化是一座越高越難攀登的山,語言就是一望無際的沙海。所有的資料都可以免費獲取,所有的難題都有柔軟的解答。尤其是同傳行業,真正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你能走到哪裡,全憑你自己……」
沒有那麼容易的,沈念在心裡說。同為語言專業,她知道後天雙語者當好一個優秀的同傳有多難。你要花掉所有的時間去磨練雙語能力,以一種變態方式扭曲為單一語種而生的大腦,用刻意練習鞏固神經元的連接,每時每刻都不能停歇。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選擇了同傳,就意味著要放棄……啊,她明白了。
「所以你才去『面試』室友,只是為了自己不用在別的地方花費精力?」
虞亦言點點頭。
「為了能早一點出頭,我真的把清醒的每一刻都拿去練習了。疫情期間接到的工作也大多是深夜,一個人做整場同傳真的是……你們看到的我時候,我都是筋疲力盡,沒辦法再去顧及人際關係,全靠本能在說話、行動。為了生活能持續下去,來南城前,我作了一個『尋找最佳室友』的計劃。我相信最高效的人際交往是利益交換。真正合適的兩個人不是以愛、以善良為名相互磨去稜角,而是『我天生不在意你的缺點,你也天生不在意我的缺點』。」
「所以你才以低房價誘惑我來?」沈念還是有種住家保姆的感覺。
「其實……」虞亦言抿了抿嘴,「你不是最佳人選,我完全可以找兩個學妹那樣的人來。我一看你就知道,你遲早會——」
「受不了你。」
「受不了我。」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我錯了,我不該把別人當工具。今天我實在是太害怕了,對不起。」
「唉,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沈念說,「大家都是語言專業,為什麼不說出來好好商量一下?」
為什麼,為什麼不相信語言的力量呢?
「我不知道。」虞亦言哽咽了。
也許是做跨越語言的傳聲筒太久了,沈念又擅自為同伴想到了理由:亦言已經失去了表達自己的勇氣和力量。她上前一步,在滿屋的同傳筆記中抱住了虞亦言。
「對了,既然不是最佳人選,為什麼當時不拒絕我?」沈念想起在北京星巴克的初遇,虞亦言當場就同意讓自己住進來。
「我——」
客廳的再一次響起手機鈴聲,打斷了亦言的回答。
「可能是學妹家裡打來的,我們快去接電話吧。」
沈念點點頭,走過去撿起了牆角的手機。螢幕已經裂了,但觸屏還管用。虞亦言接過來,按下了外放鍵。
電話里傳出一個渾厚的女聲,用緩慢的語調說著兩人聽不懂的句子,好像在念一本經過加密的詩集,對兩人的問候也不予理睬。
「是……啊……星期……啊……電……妹……啊……」
有那麼一瞬間,虞亦言以為這是一個機器合成的惡作劇電話。對方掛斷後,她翻了一下記錄,今天只有這個號碼打來過,上午的通話記錄有一個小時之久。
「學妹怎麼會跟這種垃圾電話聊天——你沒事吧?」
沈念滿頭冷汗,幾乎站立不穩。她盯著虞亦言手裡的手機,好像盯著什麼怪物。
「沈念,怎麼了,你別嚇我……」
「電話後面這個人……是布洛卡失語症患者。」
虞亦言驚叫一聲,手機瞬間從手裡飛了出去。它砰得砸在廚房的水池裡,再也不亮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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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動畫電影《東京教父》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