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繼續為大家帶來駱靈左的長篇小說《無主之地》節選章節。
《無主之地》以火星為主題,講述人類社會開發移民火星,在一千年的時間中所發生的故事。它由數個共同背景並且相互聯繫的短篇科幻故事構成。我們會以日更連載的形式,為大家展現其中三個最為精彩的故事:《膜》《無主之地》《登陸日》。本書將在不久的未來出版。
| 駱靈左 | 科幻奇幻作家,2002-2012年在《科幻世界》《飛·奇幻世界》《幻王》《九州幻想》從事編輯出版工作,曾用筆名阿豚。現居小城中全職寫作,兼養貓。《成都魍事》《梵天》《大道》《你踏入同一條河》等作品刊載於各個雜誌,若干短文和專欄《未生季》發表於豆瓣閱讀。
全文約5600字,預計閱讀時間11分鐘。
無主之地
公元2299年,火星紀元99年
這年是個好年,太陽特別好,特別圓,穹頂之下風平浪靜,莊稼發芽抽穗灌漿結籽一氣呵成,人們的心思全在明年的百年大慶上,火星的一年等於地球上的兩年,不過誰也沒聽說過地球上舉辦過什麼兩百年大慶,那些城市要麼太老,早就超過了兩千年,要麼就太嫩了,沒臉辦區區兩百年的慶典,這讓每個火星人都很自豪,覺得咱們畢竟跟地球佬不同。
我父親和我母親就是在這種歡樂的籌備慶典氛圍中相遇的,當時他們一個負責釀酒,另一個負責毛衣鉤針教學——後者就是我父親,他天生臉嫩,男生女相,直到後來去世的時候我去參加葬禮,人們還以為我是他的兄弟呢。而我母親則是祖傳的私酒販子後人,據說她們家祖先在地球上就是賣高粱酒的,喝死了不少人,不過到我母親這一輩,她早就不知道該怎麼釀酒,還是得靠查電腦。
至於我父親,那年他才二十出頭,本不想這麼早就結婚,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名穹頂工程師,研究如何能不使用人體祭祀就擴張穹頂,就在火星99年的時候,穹頂已經差不多籠罩了整個火星三分之一的表面,倘若按照人類登上火星兩百餘年(地球年)的時間來算,要不了一千年就能覆蓋整個火星,那時候我們就高枕無憂了,至於科學家說,一千年後我們要學會拋棄穹頂,靠火星自己的大氣層過活,我們老百姓根本不信,然而穹頂近年來擴張日漸緩慢,幾乎停滯不動,稍加計算就明白,隨著直徑的擴大,它需要的人體是成指數增加的,而我們養殖複製人的規劃又遭到了某些權貴以人權為名的阻撓。
這些話,就是我父親跟我母親在彩排慶典上聊的內容,他面帶憂色,細長潔白的手指撫摸著自己的下巴,那兒剛剛冒出青色的胡茬。
我母親就在那一瞬間愛上了我父親,她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為什麼從來沒關注過這些事情,而眼前的這個男人,看上去又單薄又單純,身體里卻蘊含著強大的信念,這令她崇拜不已,於是一個月後,他們在火星上領了結婚證,又領了新房的鑰匙,從此成為了一家人。
結婚後她才發現,我父親對於生活中的大小事件都充滿了憂國憂民的深思熟慮,包括敦倫一事也必須冠以嚴肅的儀式感,新婚前三天他都沒碰我母親,而是去朝拜穹頂下的火星之心,這頗令我母親疑惑,繼而失落和迷惘,反省自己是不是哪兒不對勁——要說她老人家的優點,我以為,便是有著強大的主動自我反省能力,缺點則是伴生出來的極度不自信,正當她考慮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的時候,我父親渾身酒氣地推門進來,把她撲倒在床上,像一條餓了三天的狗似的敦倫起來。
公元2300年,火星紀元100年
我是在百年慶典的禮炮聲中出生的,當時我母親正在待產室的床上等待我的降臨,同室有四個孕婦,我母親的肚子最大,她也最驕傲,時不時地走來走去——火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38%,所以孕婦們倒也沒什麼生活不便,唯一擔心的是重力不夠強,孩子不好生。
當禮炮打響了第一聲的時候,所有人都打了一個哆嗦,孕婦們的圈子裡有一個流言,說百年大慶乃是天大的喜事,隨著炮聲降生的孩子一輩子身強體壯吉星高照,特別頭炮最靈,按照電視台宣布的時間,頭炮會在上午十點整打響,然後每隔五分鐘一炮,一直打滿一百炮,象徵著火星紀元一百年。
整個醫院的孕婦都暗中憋足了力氣,想在頭炮的時候生下孩子來,自然也有人是打算剖腹產踩點兒的,但圈子裡對這種行為看不上眼,不擬承認。
頭炮既響,醫院的廣播系統已經喊出來:33號產房喜得女嬰一名!順產!
我母親有點不滿意我的表現,忍不住拍了拍肚皮,同室的孕婦也都各個暗中使勁,然而這事情並不是光當媽的使勁就行,隨著頭十炮過去,頭二十炮過去,頭三十炮過去,我仍舊沒有出來的意思,再往後的炮聲,按照流言的說法,庇護之力也就越來越弱,孕婦們懶洋洋地躺下,隨它們去響吧。
炮聲隆隆的時候,我父親正在距離醫院十公里的地方跟人吵架——他這輩子和人吵架的次數屈指可數,起因是我父親在商店裡買了幾個無花果——這東西在火星上長得出奇的大,電腦上的資料圖顯示,地球上的無花果也就小孩拳頭那麼大,而火星的無花果樹能長到七八米高,一個果子能有小孩腦袋那麼大。
無花果是當年的熱門營養水果,我父親好不容易買下來三個,卻被一個老太婆劈臉搶過去,說是她先付過帳了,要是平時,我父親笑笑也就算了,一般不跟人計較,但這會兒是決不能讓的,他跟老太婆吵起來,至於老太婆麼,不管在哪個星球上,她們罵起人來個頂個的難聽,我父親忍不住推搡了她幾下,這下更犯了大忌,老太婆往地上一躺就撒起潑來,別忘了火星重力小,她不但能單手撐地轉著圈兒地嚎叫,還能在我父親想要奪路而逃的時候,一個鷂子翻身從地板上騰空而起,攔住他的去路。
我母親對此一無所知,她隱約感到我一陣陣地對娘胎的肚皮拳打腳踢,似乎想要出來,這會兒炮聲已經打了五十多響,她自我安慰說,好歹也能趕上個一兩炮吧。
火星上的一天跟地球上差不多,也是二十四小時,直到太陽西斜,我父親才帶著疲憊和無奈離開了警察局,本來那個老太婆一定要那三個無花果都給她,並且要我父親再賠她四百塊錢,最後在警察的調解下,我父親拿到了一個無花果,並賠了老太婆兩百塊,等他走進產房,看到我母親已經不在了,嚇得發瘋,抱著無花果到處找,好在護士及時告訴他已經在生孩子了,他才安下心來,筆直地坐在產房外的長凳上發獃。
我出生的那一刻,太陽正在火平線(也就是地平線——二百注)上掙扎著不想落下,就如我也在掙扎著不想離開子宮,我不想來到這個世界,人們從來沒有問過哪怕一個嬰兒的意見:你想來這兒嗎?想在這兒長大嗎?就算問了,他們也絕不會問最後一個問題:你也想死在這兒嗎?
最後一束陽光落下的時候,最後一聲炮響傳來,我哭喊著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並且有了一個名字:王二百。
公元2310年,火星紀元105年
我五歲這年(凡是出生在火星上的孩子,都是按照火星年份算歲數——二百注),身高已經長到一米五,臂展足有一米七,軀幹瘦巴巴的,看上去像一隻猴子,但腦袋又比猴子頭大很多,這使我不太容易被喜歡,入學之後,那個女老師一看到我就露出奇怪的笑容,其間夾雜著母愛和性慾——後者我多年後回想才意識到,她的丈夫跟我體型相近。
王二百這個名字則是我的另一個困擾,五歲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麼,我爸叫我「臭蛋」,我媽叫我「憋寶」,因為我總是憋著大小便不願意拉出來,仿佛拉出來之後就喪失了生命的一部分,繼而鬱鬱寡歡。入學那天,我爸帶著我去填寫表格,他龍飛鳳舞地寫下我的名字,轉眼間被納入系統,從此我就叫王二百,再也無可更改,這令我爸暴跳如雷,順帶說一句,他自從有了兒子,原本秀氣拘謹的儀態一天天消失,同步速度堪比他的禿頂髮際線。
「我兒子叫王之白!之白!」
負責登記的老師面無表情地把他填寫的表格拍在櫃檯玻璃上,任何一個識字的人看著它都會念出「王二百」三個字,我爸引以為豪的連筆草書成為他後半生難堪的符號,直到他去世前都只寫正楷了。
火星第一實驗小學共有五個年級,百年大慶那年是個嬰兒潮,導致每個班都塞滿了孩子,我們這代人被稱為「百代」,也是地球後裔在火星上實現了基因突變的第一代,如前所述,我五歲的時候已經身高一米五,體檢中心的醫生說,將來火星的孩子會越長越高,越長越大,這不光是因為火星的重力較小,也因為我們遺傳自父母的DNA已經經過了兩百多年的宇宙輻射,所以我們發育的才這麼快。
我爸認為醫生跟我說這些我根本不懂,事實上有一個隱藏的秘密在百代之間流傳,只要我們互相對視一樣,就知道對方是不是真的百代之子。
比如真正的百代之子就明白,宇宙輻射根本造不成那麼大的變異性,我們的變異來自於宇宙輻射經過了穹頂之後的二次變化,那些大人儘管也裝模作樣地整天監測,但這種新的射線根本不是地球科技能看到的。
我在入學的那天,從教室里一眼就看到了六個真正的百代之子,這基本上符合十分之一的比例,說明班級分配的時候比較隨機,其中有五個我只是一掃而過,唯獨有一個傢伙跟我不對付,她擠眉弄眼的,像是在跟我打招呼,又像是在對我挑釁……一般而言,真百(真正的百代之子的簡稱——二百注)有一種默契,就是不揭露彼此的面目也不做朋友,混在人群中,我們的使命是逐漸換下那些沒用的普通人,迎來新時代,可這傢伙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張開滿是尖牙利齒的嘴巴,對我喊:「二百!」
我連連後退,堪比1940年面對德軍投降的法國佬,但是她遠比德軍兇殘,一眨眼就跳過了三張課桌,將我撲倒在地。
「和我做朋友!」她勒著我的脖子命令,「不然就把你勒到腦部缺氧,智商掉到三分之一,下半身不能自理。」
就這樣,我一邊拍打地板認輸,一邊被迫接受了馮魚成為我人生的第一個朋友,直到地久天長。
公元2320年,火星紀元110年
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描述馮魚,她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小瘋子。
這麼說有點模糊不清,多說兩句就是:一個看起來甜美乖巧,實際上毫無教養的小混蛋。
今天是我們在火實一小(即火星第一實驗小學的縮寫——二百注)的最後一天,一想到幾個小時後我就能徹底擺脫馮魚,我的腦袋就開始搖晃起來。
過去的五年里,我跟其它的真百相處和諧,他們審慎、細心、冷靜,不動聲色地在小學一年級學完了微積分,二年級學完了高能物理,三年級學完了量子力學,四年級的時候,真百們已經開始分化自己的路線,有的轉向商業,有的轉向宇航技術,有的轉向了醫學研究——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背著大人們進行的,唯有紅玉,也就是整個火星文明的超級人工智慧知道,並且提供了教學資源。
可我是個例外,微積分就把我干趴下了,一年級上半學期我就被真百們悄然排擠出了互助學習小組,後來他們走路上看到我,也就稍微點點頭,意思是我仍舊屬於真百一族,這不過是用來安撫我的舉動,以免我胡說八道。
從這個角度來說,馮魚得到的待遇跟我一樣,真百們見到她也是微微點頭,不敢多有一絲別的意思,不然馮魚就會走過去,嬉皮笑臉地纏著人家玩——諸如:在老師的座椅上放雙面膠,把綠頭蟑螂(德國小蠊在火星上的變種,頭部為綠色——二百注)切掉一半,夾在同學的三明治里,等著對方吃著吃著發現,然後嘔吐起來。
之所以真百們要維護我尚屬於天才孩童的陣列,另一個原因就是,倘若馮魚纏上了哪個倒霉蛋,他們就會起鬨讓馮魚來找我,這姑娘還每次都聽他們的,直奔我而來,一雙長腿三五步就追上我,然後騎在我背上,命令我表演被稱為無敵風火輪的遊戲,就是從大約二十米高的斜坡上往下滾,為免我鼻青臉腫,她還體貼地找了個藍色的塑膠桶,足以讓我橫臥其中,這個桶不知道她從哪裡找來的,一股尿臊味縈繞不去。
又或者要我脫光衣服,披上一塊銀色塑料布,緊貼著穹頂邊緣,測試她發明的「魚式保溫層」的隔熱效果。眾所周知,火星的表面溫度可以低到零下一百度,儘管穹頂起到了保溫作用,但它本身是可以傳導熱量的,所以有段時間我的屁股上青紫一片,被老師發現後還以為我遭到了家暴,專門拍了幾十張我屁股的照片,陳列在學校的櫥窗里,作為案例警醒家長。
我之所以容忍馮魚這樣折騰我,全都因為家長。
兩年前的元旦,我在穹頂的另一端看到了我爸和一個陌生女的嘴巴碰在一起,像兩條爭搶一根蚯蚓的魚,嘖嘖有聲地扯了好幾分鐘,等我把這個發現告訴我媽後,我家就基本上不能站人了,到處是砸碎的家具,剪爛的大衣和褲衩,溫暖的早飯沒有了,我只能靠學校食堂度日,他們的目光針鋒相對,猶如互相對射的堡壘,我只能在槍林彈雨中喘息,卻得不到一丁點兒關懷。
這令我失望且沮喪,我企盼著他們能看看我,可是沒有,所以我允許馮魚這麼折磨我,因為每次折騰完了,學校會叫家長,有時候是我爸,有時候是我媽,他們心不在焉地聽著老師的報告,對馮魚揮揮手表示諒解,然後又繼續投入到他們的百年戰爭中去了。
此刻我站在畢業典禮的舞台上,就在第三排,準備和同學們一起唱歌,唱完這首歌,我們就告別了小學,去往中學,那裡實行男女分班,我總算可以擺脫這個惡魔——當我們開始唱第一句之後,我察覺到了異樣,有人把我的褲子拽下來了,我心驚膽戰(同時又強作鎮定)地低頭瞄了一眼,馮魚就躲在高矮不一的歌唱隊員中,把我的褲子拉到了腳踝那兒,我馬上哭了出來,我在淚眼模糊里看見大銀幕上,攝像機對準了我的臉,家長們在台下為我鼓掌,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懷念母校,感慨成長的小男孩,而我在大人們的人群里看不到我父母的臉,那一瞬間我不知道我的哭泣到底是因為褲子被脫了,還是因為別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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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視劇《火星時代》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