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太空居民」。
如果火星成為我們的另一個定居地，人類的生活、藝術，一定會被注入新的活力。但另一方面，移居火星的人們，可能還是會面臨困擾地球人類的那些老問題。
| 沙陀王 | 正經工程師，持證小裁縫。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飛舞》《太陽照常升起》《千萬億光年之外》。
全文9700字，預計閱讀時間20分鐘。
嗨。
很高興認識你。
我從地球來。我來找一個人。
對，就是他，他和她。給我講講他們的故事吧。
（這已經是從前的舊聞了，不過很容易找到。我指著那個女人，她看起來光艷照人，有一種獨特的，藝術家的氣質。當然，我有這種感覺，也許只是因為我知道她是誰。她是真正的火星人，在火星上出生，在火星上長大。她是大名鼎鼎的火星公主。因為她出名的第一支舞蹈，就叫做火星公主。她身旁的男人看起來跟她不太一樣，但這很正常。因為那時候他剛從地球上到火星沒多久，他是新移民的一員，他那時候看起來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地球人。）
一、年幼的小女兒
這是爸爸和媽媽！
爸爸是地球人。媽媽是火星人。
地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且跟火星不太一樣，所以爸爸為了媽媽到火星來，就再也回不去地球啦。
我出生沒多久，爸爸就生病離開了我們。所以我沒見過爸爸。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美麗的人！她什麼都會，她會跳舞，會唱歌，會講故事，會烤麵包和饢，會做衣服，還會畫房子！她是火星上最完美的人！我的同學都羨慕我有這麼棒的媽媽！
啊！我知道我知道！爸爸和媽媽的故事就像是王子和公主一樣！爸爸從遙遠的地球來到火星，在火星最美的劇院裡見到了媽媽，他們一見鍾情，然後就結婚啦，然後就有了哥哥，再然後有了我。
後來爸爸生病了，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爸爸很愛媽媽和哥哥，他也很愛很愛我。
（哼歌）這首歌你會唱嗎？你不是從地球上來的嗎？這是地球上的歌！我小的時候，還在搖籃里的時候，爸爸每天晚上都哄我睡覺，就給我唱這首歌。媽媽告訴我的，她教我怎麼唱的。
我愛爸爸和媽媽，比哥哥還愛很多很多倍！
（她是個可愛而甜蜜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父母兩人的基因，完美地融合在她的身上。我抱她的時候，她咯咯地笑著，沒有絲毫的戒心。她是在那種安穩富足的環境中長大的，跟我完全不同。）
二、年長的兒子
哦，是你。
我知道你是誰。
母親？你是問我的母親嗎？
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但你想知道什麼呢？就算你剛從地球來，也該聽說過和地球人結婚的火星公主。她的名氣這麼大，我不信你對她一無所知。
那麼，你究竟想知道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爸爸在地球上有沒有名氣，或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或許曾經很有名吧。但他來火星時，身上並沒有多少錢。他跟我說過，他是厭倦了平淡的地球生活，所以才離開的。畢竟從地球到火星，是一趟漫長的單程旅行。他已經決定了，要拋棄過去的一切了，所以我想，他在地球上的名氣，也許對他來說並沒有那麼的重要吧。
他們是在一場慈善演出相遇的。那時候，他們一些火星藝術家義務地組織起來，為了那些新來到火星上的地球人（他們叫他們新火星人，但大家都知道，他們其實就是地球人），為他們獻上火星的藝術。媽媽是無償出場的。
他坐在觀眾席上，和其他剛到火星的地球人一樣，在那一晚，他們象其他那些一無所有，初來乍到的地球人一樣，觀看了火星藝術家們的演出，其中就有媽媽的舞蹈演出。
媽媽不怎麼談論這些事情，她給我們念書，為我們跳舞，但她很少講起過去的事情。
這些都是爸爸告訴我的。
他說他在來火星之前，從未看過這樣的表演。就像是天與地倒轉了，他被震撼了，那種難以言說，與地球舞蹈全然不同的美令他神魂顛倒，激動不已。演出結束後，他去獻花，拿著一捧火紅的玫瑰，站到了媽媽的面前。
火星上，很少有人用紅玫瑰來獻花。火星的天空是紅色的，大地也是紅色的。你已經來了一些日子了，你應該明白吧？
那時候，爸爸告訴媽媽，那是他身上的全部積蓄，他買完花，就一貧如洗了。媽媽俯身看著他的眼睛，他在樂池裡仰著頭看著她。那個劇場有著巨大的，透明的穹頂。那是所有剛來火星的地球人，印象最深刻的景色。
她看到那雙眼睛裡映著暗紅色的天空，和她害羞的臉頰。
那一刻，她和她的星球，在他看來，都是那麼的新奇，那麼的美麗，那麼的特別。
媽媽那時還很年輕，每次爸爸講起當年的故事，總有點不一樣的地方，讓人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虛構的。小時候，我總是迷惑地糾正他，想要告訴他之前講得並不是這樣：那一句並不是那麼說的，這件事發生在另一件事的前面，而不是之後。但他總是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他之前就是這麼講的，他撫摸著我的腦袋，微笑著說，你恐怕是記錯了，耐心點，你會想起來了。
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那些脫口而出的謊言中充滿了迷人的自信和說服力，只要他想。曾經有一度，我產生了很嚴重的自我懷疑。
但媽媽跟我不一樣。她總是微笑地聽著，從不糾正，就好像真的在聽故事，卻又比那更淡然。好像她只是在那裡，而她已經對事情的真相併不在意了。
我曾無數次地猜想過他們愛情開始的原因。後來我到了差不多的年紀，回想他們曾經的故事。我想，在她那個年紀，大概很容易心動，很容易因為一件事，因為一句話，就愛上一個人吧。
反正，在那之後，他們就開始約會了。年輕人的故事總是很簡單的，媽媽愛上了他，然後嫁給了他。不過對於火星公主來說，那的確是轟動一時的新聞。一個視舞蹈為生命的年輕藝術家，突然與一個外來移民陷入了愛情，緊接著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大眾都譁然了。
媽媽卻執迷不悟。很多人都覺得她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但是她的朋友們見過爸爸之後，都變成了他的朋友。哦，你沒有見過我的父親。如果他願意，他可以異常地迷人，充滿了說服力。我覺得比起在學校授課，他更適合做一個演員。
不過火星畢竟跟地球不一樣。和媽媽結婚以後，爸爸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事情做，只能在學校里偶爾教教課。就連這份工作，我後來才知道，也是媽媽的朋友提供的。他憑著自身的魅力和火星公主的名頭得到了那份工作，而不是別的。
這沒什麼好吹噓的。
對地球人來說，來火星不但要支付巨額的路費，還要重新適應火星上的一切。他沒有什麼專長，只能講講那些不怎麼重要的課。在火星上，地球人想要掙錢，還是太難了。所以慢慢地，他就不再想著找到一份真正的工作了。他所謂的工作，只有偶爾的講課。雖然薪水微薄，可對他來說，就像是個樂趣，所以保留了下來。
你知道地球人和火星人不太一樣吧。
不，不只是基因的改變。火星人在火星上出生，長大，我們從無到有，一點點地建設這個家園。地球人來了，那麼的理所當然，一切都看不慣。他們始終都不明白，火星，跟地球不一樣。
火星不是地球。
爸爸？他是地球人，他始終是個地球人。他逃離了地球，來到了火星，娶了火星人，生育了火星子女，卻始終無法適應火星的生活。他想要逃離火星，卻再也沒辦法離開，最後他死在了這顆紅色的星球上。
多麼的諷刺啊。
小時候，我也曾經嚮往過他說的那些，澄藍色的天空，翠綠色的池塘，棉花糖般的白色雲朵。那些高大的山峰，還有幽深的峽谷，都沐浴在溫暖的日光里，那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跟火星完全不同。
但是後來，我終於厭煩了。我漸漸地意識到，他是個反覆無常的人，他身上滿是缺陷，而他的過去和現在同樣充滿了謊言。他在生活里不停地編織著那些謊言，那些就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謊言。有時候他看起來是那麼的愛你，會讓你覺得無以倫比的幸福，可下一刻，他甚至都不屑於偽裝出這種愛，他讓你覺得如此的一文不值，如此的罪惡深重，如此的令他厭煩和恥辱。
說實話，我覺得他的死，從某種程度上算是一種解脫。對我，對我們的家庭來說，都是如此。
我很慶幸我的妹妹不必經受我所經歷的那種掙扎和折磨。他不像是一個父親，他像是一個客人，一個暴君，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一個職業批評家，一個寄生蟲，哦，一個寄生在媽媽身上的寄生蟲。他吸著媽媽的血，對家裡的，還有火星上的一切都品頭論足，各種看不慣。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不能適應火星的生活，也不能適應媽媽的舞蹈家身份，更不能適應他丈夫和父親身份。
他始終不明白，火星不是一種選擇。火星是終點，也是開始。火星不是選擇。火星無法選擇。
（他有一張堅毅的臉孔，側影看起來更像是他的父親，但聽說他現在在四處呼籲奔走，要求控制地球人來火星的數量和質量。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年輕的政治家，而不是一個舞蹈家的兒子。我聽過一次他的演講，充滿了煽動性。我想，一段失敗的父子感情，並不是抵制地球人的理由。不過，現在地球人新到火星，已經沒有火星藝術家的慈善表演了，至少我沒有看到。一切，都已經跟從前不同了。）
三、舞蹈學生
你好。
啊，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是嗎？你從地球上來嗎？好吧。
你說火星公主嗎？地球人，你不明白火星公主對火星舞者的意義。她是開創者，她創造了真正的火星舞蹈。不是奠定了什麼基礎的鬼話。在她之前，也有人嘗試過火星舞蹈，但那只是地球舞蹈的火星版本。你明白嗎？但她所做的完全不同。那不是地球舞蹈的任何一種版本。
那和地球舞蹈完全是兩種東西。
就像是火星的天空和地球的天空那樣。完全不同。有機會，你一定要去看一下她的舞蹈現場，你會感謝我的。
（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地球人，我有幸得到了一張贈票，得以欣賞火星公主大名鼎鼎的舞蹈。我對那場舞蹈演出充滿了期待。我想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不同。我更想知道，那些年前，那個男人在那個舞台下，看到的究竟是什麼。那真的是愛情嗎？還是一個年輕的獵物，一個可以抓住的機遇？
我和火星公主約在劇院的後台見面，就在那場演出結束之後。）
四、母親（火星公主）
你好。
你來火星有一段日子了吧？希望這場演出沒有令你失望。
真的喜歡嗎？謝謝。
那就好。
你想知道關於我的什麼事情呢？
唉，從哪裡說起呢？從我遇到他之前，還是遇到他之後呢？
好吧。
其實之前的故事也沒什麼好講的。我只是出生在火星上，從小就對舞蹈感興趣，僅此而已。你知道嗎？其實我們是最幸運的一代。我們的父母從地球來到火星，他們還在適應這個星球，而我們生下來就已經適應了一切。那時候這裡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切都未有桎梏，無論是生長，還是舞蹈。我們起舞，我們練習，沒有章法，沒有規矩，累得心力憔悴，撞得頭破血流，可這也不是一件壞事。
大家總說我們是開創的一代，其實一切只是機遇問題，你不覺得嗎？
沒有人告訴我們火星上的舞蹈應該是怎樣的。你知道嗎？沒有邊界，沒有限制，其實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一切都好像是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的。就像是火星上的植物，動物，還有火星上的我們。我們跟地球上的萬物都不太一樣，卻又自然而然，生來如此。
不同？啊，我想想。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在地球上的起舞，好像總是在抵抗著地心引力。而在火星上的起舞，就像是回望著大地。
是啊，我出名了。很難說我一定比現在的年輕人更優秀。大概是時機的緣故吧。你知道那句話嗎？出名要趁早。
婚姻？不，我不覺得婚姻是一件壞事。一個人經歷的一切，終將成為她的一部分。而這一切，最終都會體現在我的舞蹈中。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至於究竟是好還是壞，這很難說。
況且，對我來說，還是對於我的舞蹈來說呢？
這不太一樣，對不對。而且，誰又是評判者呢？
只有自己才是自己唯一的評判者。
哦，我的丈夫。是的，你是為了他才來的。他是六年前去世的。你想知道什麼呢？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我想，大概還是火星的氣候吧。他終究不太適應。
我一直思念著他，每天都思念著，我一直想著他。
就像是舞蹈，他也已經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不，我不會再婚了。
（那一晚，我第一次看了她的演出。我終於明白了，那些人所說的「真正的不同」是什麼意思。你坐在那裡，觀看著她的舞蹈，你能夠感覺到血液倒流，所有的感官都被打開，你終於明白，原來這裡是火星，原來火星的美是這樣獨特。在舞台上，她就像是一尊神。一尊火星的神袛。）
五、警察
你好。
哦。好幾年了，我只是沒想到……
他的死因？他的死因嘛……其實就是氧氣供給不足。（笑）
你知道他是徹頭徹尾的地球人吧？他是半路上才申請到火星來的。你剛到火星，應該知道，火星的大氣壓力和含氧量跟地球有很大的不同。我們火星人已經適應了相對稀薄的氧氣，還有相對要低一些的大氣壓力。但是他還不行。他就像是火星的第一代。總是需要輔助設備供給他氧氣。
他當初是在家裡被發現的。他兒子發現的。當時她在現場演出，家裡只有他和孩子們。
我們先到的現場，她是在演出結束後趕回來的。屍檢報告里也說得很清楚了，他就是心源性猝死。所以，就是一場很遺憾的意外。
啊，我知道我是在哪裡見過你了！
那我知道你是為什麼來火星了。
你真的想要知道嗎？哪怕沒有任何證據？真相。真相真得值得追尋嗎？也許真相只是個故事。
那你也要聽？
（警察私下的講述：你知道嗎？那種現場，雖然沒證據，可我去了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有一個女學生在他們家裡，說是去輔導學業的，我們去的時候，她已經嚇傻了，那時候他兒子還小，這你看過報道，應該都知道吧。我一看那個年輕的女學生就知道了，她肯定跟他有一腿。就是那種涉世不深的小姑娘，被男人騙了很正常。別著急，我慢慢給你講。你知道我為什麼能猜出來。他們家有一個練功房，是可以調大氣壓和含氧量的。你知道火星公主是舞蹈家吧，她在練功房裡練功的時候，總是把大氣壓和含氧量調得比在舞台上還低。她們這些專業人士，在這種事情上，總是很拼的。光是這一點，她就讓我敬佩。我當時去查了記錄，他死之前，練功房裡的氣壓和氧氣含量的數值不上不下，你明白這什麼意思嗎？比環境值低一點，但是比以前打開的數據要高很多。練功房的主人不在練功房，在外面公開演出。誰打開的？為什麼打開？我告訴你，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一看就是他們地球人玩缺氧性愛搞出來的。就是那種窒息式性愛，肯定是趁著老婆不在家，跟女學生跑到那裡亂搞，結果把命都送了。那個女學生可是土生土長的火星人，事發後沒多久就退學了。為了壓下來這件事，火星公主可花了不少錢呢。你看她原先那座大房子，就是有練功房的那座房子，她給賣了。據說買房子的也是她的一個仰慕者。反正吧，地球人都靠不住，我跟你說。）
六、母親（火星公主）
又見到你了。
……你究竟希望知道什麼呢？
真相。真相是什麼呢？你真的希望知道真正發生的一切嗎？
我希望你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的故事。那樣不好嗎？你從遙遠的地球來到這裡，正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我不想令你失望。
愛情。哦，是啊，愛情總是美好的。尤其是最初的時候，一切都是甜蜜的，哪怕是苦澀的甜蜜。在愛情的迷霧消散之前，它總是顯得那麼神秘而又不可捉摸。
我想，我是愛他的，但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愛我，或是我們的孩子。
我們結婚後，度過了甜蜜的幾個月，然後生下了我們的大兒子。那時候的日子忙碌而美好，除了練功，演出，照顧孩子，似乎就沒有什麼別的事情了。其實我並不在乎他能不能掙到錢，也不在乎他是從地球上來的。我們的祖先都是從地球上來的，這又有什麼呢？
最初的愛情如高燒般消退之後，我想，剩下的就是生活。但很快的，我發現他背著我跟女人偷情。
他在學校里教授地球文學，有很多女學生迷戀他。
哦，是的，我也有很多學生。但我從來不會利用這一點。
指責？我不知道。我想，人類總是有很多弱點的，這不分火星人或者地球人。氧氣的含量，天空的顏色，大氣壓的高低，都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成色。你不覺得嗎？
他背著我偷情，不止一次。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的話。
有一次排練因意外結束，我提前到家，看到他和他的女學生在我們那巨大的臥室里偷情。他們赤裸著，摟抱著，呻吟著，喊叫著，就在我們兩個人的臥室里。
你知道在第三個人看來，那種在地上交纏交合的背影看起來像是什麼嗎？我覺得就像是一隻肉色的大蜘蛛。那時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們的四肢隨著身體撞擊的幅度擺動著，就像是一隻在原地掙扎，漂浮不定的肉蜘蛛。
不。我沒有尖叫，沒有哭鬧，我甚至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我裝作沒看到。
我安靜地離開了，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街道上。我在那裡漫步，就像是在準備一場演出，我用雙腳丈量著地面，熟悉著那裡每一個細小的起伏，估算著臥室里那場醜陋演出結束的時刻。其實我早有察覺，我甚至不覺著意外，可我還是覺著痛苦。我是火星人，我生下來就在火星上長大，可我跟地球人一樣，還是會感到痛苦。
我不知道他擁抱一個地球人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感覺。我是火星人，我的骨骼和身體都更輕盈，和地球人不同。擁抱我的時候，他常說，就好像是在擁抱一隻小鳥，而不是一個女人。
你知道嗎？我的房子外面是可以看到天空的。雖然我們都在地下，但我住的那個區有著透明的穹頂，可以看到暗紅色的天空，那仿佛燃燒般的天空，巨大的，稀薄的，漩渦般的雲層，都是我所熟悉的。
那是我從小就看到的天空，跟他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可那一刻，我站在熟悉的天空下，熟悉的大地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會這樣做，他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背叛和傷害嗎？我想，也許因為他是地球人，也許因為是因為我們在遙遠的火星，也許是因為我太年輕，也許是因為我演出太多，也許，有太多的也許。也許這一切的發生，是我的過錯。
但很久以後，就好像頓悟一般，我才明白，他所做的，跟那一切都沒有關係。這跟你在哪裡出生，心臟是不是更堅強，膚色是不是更像火星人，跟這些都沒有關係。我會那麼想，會把這一切都責怪到自己的頭上，只是因為那時候的我太年輕了。
那時候我的兒子還很小，還沒有入學。他被扔在沙發上，一個人玩著玩具。而他的父親無所事事，只忙著跟他眾多的女學生做愛。
他好像真的是愛她們，和她們做愛，好像也的確令他著迷。那時候，我曾試圖理解他對性和年輕女學生的這種渴求。畢竟，他不止是我的丈夫，還是我孩子的父親。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愛他，而且我太年輕，在遇到他之前，我從未戀愛過。
那段時光看上去很平靜，我們似乎和從前沒什麼兩樣。我們睡覺，吃飯，照顧小孩，去練功房練舞，去演出，去上課，我們討論文學，討論舞蹈，討論火星和地球。我們的朋友常來拜訪，只要他想，他可以很俏皮，很迷人，但客人離開之後，他仿佛耗盡了精力，他有時出去散步，有時在書房打發時間。有時候他會突然起了興致，陪伴我們的孩子，可有時候，兒子的哭鬧也令他厭煩，大概覺得我和孩子的一切都令他厭倦吧。
但這些都只是另一場折磨漫長的前奏。
我發現他在地球上還有一個妻子，一個尚未離婚，仍舊合法的妻子。那是系統的漏洞。可他對我隱瞞了這件事，還有其他的事。
你知道嗎？法律不能阻止一個人到火星來。理論上，只要他/她有錢，就可以來火星。就像你一樣。但是回程的票太昂貴了，幾乎沒人負擔得起。所以很多人來到火星，就抱定了在此終其一生的念頭，就像是我的父母親那樣。
他買了票，來到火星，定居在這裡。但他在地球上還有妻子。而他對我隱瞞了這一點。
在知道了那個秘密之後，我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我之前曾經想過，也許我可以維持形式上的安穩，畢竟，如果他想的話，有時候，他還可以成為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
可他甚至連這種形式上的平靜也不肯給我。他總是沉湎於地球的回憶中，他厭煩火星上的一切，而他的肆無忌憚也令人憎恨。終於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所以我跟他提出了離婚，在平衡被打破之前，我希望能夠穩妥地結束那一段婚姻。
不，我沒有殺死他，那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推斷？
是的，他拒絕離婚。他對火星上的生活諸多諷刺，可他又不肯放手，他跟我保證他的前妻不知道他在火星，他還告訴我，他會儘量維持我的聲譽。他說，「我會低調一些的。我明白你的擔憂。你不再愛我了，可你總不希望我們的孩子失去父親吧？」
如果是更早之前，我的孩子是那麼馴服地崇拜他，聽從他，或許我還會猶豫。可我的孩子已經慢慢地長大了，他還是個孩子，他還沒有他父親的肩膀高。可他已經看到了我看到的一切，還有我所沒有看到的一切。他厭憎他的父親，他總是對我說，離開他吧，媽媽。是我的孩子給了我離婚的決心。
我想要離婚。希望跟他和平地解決離婚的問題。我希望他好好想想，畢竟我們曾經度過了一段美好的生活。愛情和婚姻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並不是全部。如果他不能完成婚姻的承諾，又無法挽回，那麼我們就該終結這段婚姻了。
但他用什麼方式回答了我呢？
你知道嗎？我的兒子告訴我他看到了什麼。他和他的女學生，他們兩個赤裸著身體在我的練功房裡做愛。你知道我有個練功房嗎？我在自己的家裡，修建了一個巨大的練功房。在那裡，氣壓更低，含氧量也更低。那是我的聖地。
我的丈夫赤裸著身體死在了我的練功房。他在我最喜歡的地方做了我最痛恨的事情。他死在了我的練功房裡，還讓我的兒子親眼目睹這醜陋的一切。
從那以後，我花了很久，才終於再次踏上舞台。
哦。他的死因。真正的死因是嗎？
我想他恨我。
他背叛我，卻又不願意擺脫我。他生活在火星，卻又厭倦火星。
他懷念地球，卻又放不下火星上的一切。他厭倦了生活，卻又懦弱地不敢自殺，所以只能渾渾噩噩地遊戲人間。
這場意外的死亡成全了他。他用這種方式完美地離開了火星，還趁機報復了我，羞辱了我。
這就是我認為的真相。
七、女學生
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是啊，我知道你是誰。我看到你，就已經猜了出來。
地球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哦，那你會回去嗎？回到地球？畢竟你有一大筆錢。
這的確是個有趣的選擇，值得仔細想想。你應該再多走走，多看看，這樣你就會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了。
哦，當年的事情。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即便我告訴了你，恐怕你也不會相信。
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他打算離婚，他已經跟他的太太提出離婚了，他說，等他們離婚，等我畢業，我們就可以真正的在一起了。在那之前，我們只需要再忍耐一陣子就好。
我愛他。我是真的愛他。為什麼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是，他是大我很多，但那又怎麼樣呢，那不代表我無法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成熟，睿智，是我的導師，做愛的技巧也很好，為什麼我不能愛他呢？
道德。
道德。如果僅憑道德來判斷，那麼一個人恐怕還不如一棵樹更道德，是不是？
（我聽說事情過去之後，火星公主曾經見過她，還給過她一大筆錢。這我問過她，她承認了，只是說法跟我聽到的不同。她說，我有了他的孩子，她給過我一大筆錢，只是為了照顧我，僅此而已。）
八、我（我是誰）
我對父親沒有任何記憶。
這其實並不怪我。我想，什麼是父親呢？是一個名字，或者僅僅是一個血緣關係的指代呢？
和火星公主的小女兒相比，我是更不幸，還是更幸福呢？
她的母親和哥哥，為她盡心的編織了一個完美的謊言。在那個美麗的肥皂泡里，她有著完美的父親，每天晚上都會給她唱地球上的童謠，會哄她入睡，愛她的母親和哥哥。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完美。
但其實，她的父親，和我那從未謀面的父親，是同一個人。
在我母親懷孕之後，他離開了地球，來到了火星。
我從出生到長大成人，都沒有再見過他，如果不是偶然，媽媽也不會知道他跟火星公主結了婚，過上了有錢人的生活。
「那是我找到的機會，」她告訴我，「我們本來計劃著再攢一點錢，帶著肚子裡的你，一起去火星，重新開始的。」
啊。那個男人。「我就不該相信他。」她笑了，摸著我的頭，說，「他正巴不得能擺脫我們呢。他走得那麼急，甚至來不及跟我辦離婚。」
「你以後，可千萬不要象他那樣。」她說。
後來她死了，我在地球上又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想到了火星。我想，為什麼不呢？
我想，我從遙遠的地球上來，來到火星上，作為她丈夫的兒子，想要從她身上分到一點錢，是不是不太道德呢？我是不是象我那個從未謀面的父親一樣的可恥呢？
在火星的旅程中，我見到的每一個人，他們幾乎都立刻認出我來，我是我父親的兒子，猶如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他們知道我為誰而來。
我的父親，我已經死去的父親，我那拋棄了我的父親，來到了火星的父親。他在這裡娶到了大名鼎鼎的火星公主，生育了一雙美麗可愛的兒子和女兒。他們是我的弟弟和妹妹，是我在宇宙里最親的親人了。
在這一趟火星的旅程中，我見到了她，見到了我的弟弟妹妹，甚至還見到了我父親曾經的情人們，還不止一個。她們都覺得他愛她們，真有趣。
可惜沒人能告訴我，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到底是誰調了練功房的含氧量和大氣壓？他真的是因為窒息式性愛而死的嗎？真的是意外嗎？真的是因為報復嗎？
沒人能告訴我。
無論是我死去的父親。還是當年那個年輕的女學生，甚至是我的弟弟，還有火星公主本人。
作為我父親的兒子。這一趟火星之旅，如我所想，所獲不菲。僅憑我的身份，我就能從她身上分到不少錢。畢竟她是大名鼎鼎的火星公主。
如果我能證實是她殺死了她那位不肯離婚的丈夫（至少我疑心她和那位年輕的女學生，還有我親愛的弟弟），或許我能分到更多的錢。
只不過，我真的要這麼做嗎？
我將會得到我的那一份財產。
而我也已經做出了我的選擇。
我想留在火星上，在這裡開始新的生活，看看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象火星公主說的那樣，只有我自己，才是我唯一的評判者，不是嗎？
（完）
編者按：這是一個關於親情、愛情和命案的故事，信息隨著不同的人物一層層展現出來，讓我們對真相不斷重新認識。也許你會問，這個故事中，火星元素的意義在哪裡呢？實際上一個世紀前，同樣一部叫做《火星公主》的作品，也引起過這樣的討論。地理位置的設置並非無關緊要，火星始終是我們生活視野之外的地方，它的遙遠距離也隱喻了人物在情感上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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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視劇《火星時代》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