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外來威脅,主要來自於突厥和吐蕃,在與這兩大勢力的長期博弈中,有個不太起眼的小部落竟然喧賓奪主,它雄霸西域、威震中亞二十年,還將強盛的大食帝國打出了恐懼症。
這個部落叫做「突騎施」,它原本是西突厥汗國的小馬仔,卻在大唐的支持下取代了老大的位置。
突騎施曾經拿大唐當爹一樣孝敬,其可汗「蘇祿」還做了唐玄宗的女婿。可是這段「翁婿情」太短暫,後來唐玄宗竟然不惜丟掉面子,聯合死敵絞殺了突騎施。
從那以後,蘇祿一蹶不振,終於被自己的小弟給幹掉了。
那麼,突騎施究竟是如何崛起的?唐玄宗為何要扶植蘇祿?又是什麼原因導致翁婿倆反目成仇的呢?
先惡補一下突厥歷史,省得總有人問:突厥不是早就被滅了嗎,怎麼又不斷冒出來?
突厥在隋文帝時期分裂為東西兩個,唐太宗時期,李靖滅了東突厥,唐高宗時期,蘇定方滅了西突厥。
突厥帝國雖然滅亡了,但突厥人還在,於是唐朝對他們實行羈縻管理。
可是由於管理不當,唐高宗時期原東突厥部落反叛了,成立了後突厥汗國。而西突厥十姓部落一直作為大唐子民,老老實實地生活在西域。
突騎施就是西突厥十姓部落中的一支,生活在今天的新疆伊犁河流域一帶。
於是其它九姓可汗不爭氣,部落民眾多有逃脫。而突騎施部的首領則非常善於治理,又素有威望,因此這些逃跑的民眾大多歸附於突騎施了。
蘇祿接任突騎施首領後,在短短數年內,就將突騎施的軍隊數量發展到近30萬,超過了九姓部落總和。
您可能會問:唐朝為何允許突騎施有軍隊?而且這麼大的規模?這裡有兩個原因:
首先,突厥本是遊牧部落,弓馬騎射就是人家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成年男子都可以算是戰士,上馬即戰,跟中原文化中兵民分家不一樣。
突騎施的這30萬,其實就是成年男子的數量,他們既是「民」,也是「兵」,你沒法限制。
其次,西域承擔著沉重的防禦任務,東面的後突厥,南面的吐蕃,西面的大食帝國,光靠朝廷從內地徵兵根本負擔不起。因此,十姓突厥才是西域防務的主力軍。
事實上,大唐在西域的派駐軍隊,少的時候只有幾千人,多的時候也無非兩萬人而已。
當然,這不意味著朝廷對某一方勢力的崛起視而不見,平衡各部勢力是安西都護府最重要的一項工作。
比如突騎施的急速膨脹,就引起了唐玄宗的警覺。
唐玄宗對突騎施的態度一開始很曖昧。
朝廷對突騎施的態度可謂涇渭分明,以北庭都護府為首的將領們大多支持西突厥,而以安西都護府為首的將領們卻大多站在了突騎施這一邊。
唐玄宗對這兩派意見採取了不站隊的態度,在他的棋盤上,無論是西突厥還是突騎施,他們的功效其實都是一樣的:一是幫助大唐守邊,二是各派力量相互掣肘。
在外來壓力不大的情況下,各派之間的適度摩擦是必要的,正好可以讓他們相互削弱,也增強他們對大唐的依賴性。
可後來的局勢變化讓唐玄宗不得不改變了主意,他從左右搖擺,變成了支持西突厥。這個變化就是突騎施開始與吐蕃、大食之間眉來眼去,大有聯手對付大唐的傾向。
於是唐玄宗便默許,甚至支持西突厥對突騎施展開攻擊。但突騎施的戰鬥力實在太強悍,西突厥根本不是對手。多年前郭元振就曾經斷言:阿史那家族廢了,唯有扶植突騎施才是出路。
在這種情況下,外部防禦壓力陡升,唐玄宗在無法打敗突騎施的情況下,只能迅速調整策略,轉而支持突騎施。
皇帝就是大手筆,唐玄宗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做到「招招斃命」,他接連對蘇祿打出了一連串的「金子彈」:
一、承認蘇祿的合法地位:唐玄宗任命蘇祿為左羽林軍大將軍、金方道經略大使,賜號忠順可汗。
二、賜婚蘇祿,以交河公主妻之:交河公主其實不是唐玄宗的女兒,甚至她都不姓李,而是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懷道的女兒,只是被賜了個公主的身份。
三、重磅陪嫁:唐玄宗大筆一揮,將碎葉城一帶直接劃撥給了蘇祿,讓突騎施的勢力範圍直接伸進了中亞。
稍微解釋一下這三條。
突騎施原本是西突厥之下的一個部落,唐玄宗賜號「忠順可汗」,就相當於將他的地位提拔到與西突厥可汗平起平坐了,從分公司變成了總公司。
交河公主雖然是冒牌的,但按照唐律,人家具有大唐公主的一切政治待遇,這份榮譽以及影響力還是非常大的。
將碎葉城劃撥給突騎施看似是一步昏招,但其實很妙。那地方承受了大食帝國的巨大壓力,唐軍其實有點勉為其難。給了蘇祿之後,等於將他推上了對抗大食,替大唐站崗放哨的前沿陣地。
果然,唐玄宗這三招立刻降服了蘇祿。事實也證明,唐玄宗的這些籌碼確實物超所值。
我們讀史書時經常會看到「昭武九姓」這個詞,這是一個原本居住於張掖昭武城周邊的粟特族群,後來遷徙到了中亞一帶。他們以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為姓,以昭武為氏,因此被稱為「昭武九姓」。
唐朝時期,昭武九姓在中亞建立的諸國,大多時候都在唐朝的勢力範圍之內。當然,這地方也是大食帝國染指大唐的第一道關口。
以昭武九姓的實力,根本無法抵抗強大的大食帝國,安國、石國的求救信像雪片一樣不斷飛往長安。
有了蘇祿這個女婿,唐玄宗變得從容多了,他指示蘇祿:「西頭事委你,即鬚髮兵除卻大食,並守大國西門。」
這話分量很重,包含了唐玄宗對蘇祿的期望和倚重。對蘇祿來說又多了一層含義,如今中亞也是他的地盤,作為主人,他有義務保家衛國。
唐玄宗奉送的陪嫁顯示出威力來了,從這一刻起,蘇祿跟大食一直打到死,成了壓在大食帝國頭上的一塊烏雲。
蘇祿數次重創大食,導致中東戰神呼羅珊總督直接下台,大食人驚恐地稱呼蘇祿為「抵頂者」。
所謂「抵頂者」,就是像野牛、大象之類的,一甩頭就能頂翻一片的猛獸。
蘇祿似乎很享受這個稱呼,他頂上了癮,大食人被頂出中亞後,他又數次主動出擊,扭轉了被動防守的局面。
「渴水日之戰」是阿拉伯征服史上一次災難性的失敗;「行李日之戰」,數萬大食軍只逃回去數千人。後來,心驚膽寒的大食人又給蘇祿起了一個綽號—— 「阿布·穆扎衣」(奔突的公牛)。
曾經豪言幾個月打到長安的大食,怎麼也沒想到,他們連與唐軍對壘的機會都沒撈到,就被大唐的小迷弟揍得這麼慘。
於是大食人被迫低下了高貴的頭,他們主動跑到長安貢獻方物。
那十餘年時間,蘇祿可謂出盡了風頭,在唐玄宗面前也賺足了印象分,「翁婿」間的感情那叫一個甜蜜。
但開元十四年(726年)的一件事,卻讓雙方的感情出現了急轉彎。
那年,安西都護杜暹接到一份交河公主發來的教令,頓時勃然大怒:「阿史那懷道的女兒算什麼東西?也敢向我發布教令?」
杜暹一怒之下將使者暴打一頓,還扣留了他們用於交易的一千多匹牛馬。當夜的一場暴風雪,將這些牲口全都凍死了。
蘇祿得知老婆受辱也勃然大怒,立刻率領軍隊殺奔安西四鎮。
不巧,杜暹回長安了。蘇祿沒找到杜暹,乾脆就將火撒在了安西四鎮,於是他將四鎮劫掠一空。
第二年,蘇祿又聯合吐蕃二次圍攻安西四鎮,結果被唐軍打敗。
這兩件事讓蘇祿與大唐的關係急轉直下。
對這個局面,唐玄宗會不會後悔當初的養虎成患呢?無需後悔,因為從一開始唐玄宗就認定,蘇祿所謂的忠心從來就動機不純,雙方相互利用而已。
杜暹事件其實算不上雙方關係的轉折點,頂多是一個導火索,蘇祿對大唐翻臉是早晚的事。
就在突騎施不斷壯大,耀武中亞的時候,蘇祿的心態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當時的天下,強大的大食被他揍得滿地找牙,曾經牛叉的後突厥也步了西突厥的後塵,一路衰敗,青藏高原上的吐蕃人又不停地向他獻殷勤。
放眼天下,似乎除了大唐別無對手,而大唐的軍事實力,蘇祿認為自己有實力去挑戰。
誰有這個實力不飄?於是蘇祿便開始不自覺地將自己放在了與大唐同等的地位,一邊又開始與吐蕃勾勾搭搭,一邊開始不拿老丈人當回事了。
唐玄宗既然敢養虎,就一定有縛虎的法器,他出手了,同樣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筆。
唐玄宗下了四步棋:
第一步,攻克小勃律國,堵死吐蕃與突騎施聯絡的通道。這個故事我在以前的文章講過,感興趣的可以關注查閱。
第二步,激活後突厥,從東邊迎擊突騎施,至少可以將突騎施壓縮在西域。
第三步,策動昭武九姓、西突厥等部落,配合唐軍圍攻突騎施。
第四步,派人聯絡大食帝國,讓他們進攻吐火羅,讓突騎施首尾不得相顧。
四步棋給蘇祿布下了一張深網,蘇祿雖然對大食軍取得局部了勝利,但卻遭遇了唐軍的重創。
蘇祿這才體會到戰爭絕非拼腱子肉,走投無路之下他被迫向唐玄宗請求和談。
唐玄宗答應得很爽快,卻「黑厚」了一把,他給安西、北庭兩個都護府下令:該怎麼打就怎麼打!
草原民族有一個特性,順的時候山呼海嘯,敗的時候天崩地裂,蘇祿連遭敗績之下,部眾們立刻變臉,紛紛背叛。
史學家分析,這跟突騎施的構成有關,他們主要由黃頭髮黃眼珠的「黃姓突騎施」,和黑頭髮黑眼珠的「黑姓車鼻施」構成。兩部原本就不是一條心,順的時候大家一起分紅,敗的時候就拆台散夥。
雪上加霜的是,此時的蘇祿也被打掉了信心,整天摟著唐朝、突厥、吐蕃三國的公主喝酒作樂,結果把自己玩癱了。
一個馬上英雄變成癱瘓病人,就像掉了牙的獅王,他的下場可想而知。開元二十六年(736年),蘇祿被「黃姓突騎施」部的莫賀達干刺殺,以淒涼的方式給人生畫上了句號。
蘇祿死後,突騎施進入一盤散沙,後來併入了新崛起的回鶻汗國,突騎施這三個字則永遠消失在了歷史的塵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