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壇大家輩出的「五四」時期,凌叔華的作品不多,論影響力也不如林徽因、冰心等女性作家,但其作品的獨特性,足以使她屹立於五四文壇。
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評價凌叔華說,「在創造的才能上,這些人都比不上凌叔華」,因為凌叔華「作為一個敏銳的觀察者,觀察在一個過渡時期中中國婦女的挫折與悲慘遭遇,她卻是不亞於任何作家的」。
即使與她的丈夫陳西瀅公開罵戰的魯迅,也中肯地評價道,「她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地,適可而止地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於也回復了她的古道了。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沅君、黎錦明、川島、汪靜之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
要了解凌叔華,就不得不說一下魯迅所講的「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創作出的「出軌之作」了。它正是1925年1月刊載於《現代評論》的短篇小說《酒後》。該小說的問世,讓凌叔華一舉成為閃耀文壇的新星,周作人、朱自清、沈從文等文壇大家紛紛投來肯定與讚許的目光。
凌叔華同名短篇小說集,本文只就《酒後》一篇討論
但和魯迅一樣,很多人將這篇小說定性為「出軌之作」——一個女人,有一個全身心愛自己的丈夫,竟還不知足,居然恩將仇報希望丈夫允許自己當著他的面親吻一名醉酒的男子,雖然最後她「回復了她的古道」,沒有親吻那個男子,但也算是「精神出軌」。
即使在今天,也很少有人敢這樣「明目張胆」地書寫出軌。
但這真的只是一個單純寫出軌女人的作品嗎?有人說,這篇小說實際上是凌叔華個人生活的寫照。實則不僅如此。深究來看,《酒後》其實是一部「五四」時期的女性作家,使用最為大膽的方式,對壓抑了數千年的女性這一群體的慾望與愛情倫理,進行的探討與書寫。
有文章評論《酒後》塑造了一個「理想丈夫的形象」,「勾畫了男性與女性融洽相處的溫馨情景」。這個結論實在是忽略了凌叔華女性寫作視角的重要性。如果仔細分析小說中兩人關係的描寫,就會發現這對新式夫妻之間的溫馨是多麼的尷尬。
《酒後》中,凌叔華不露聲色地展現了身為女性才有的情慾。她通過細緻入微的心理描寫,將采苕「浮現慾望—言說慾望—消弭慾望」這一流變過程進行了書寫,呈現了女性慾望掙脫又受虐的雙重鏡像。
掙脫指的是:從道德上來講,采苕和永璋是夫妻,他們通過自由戀愛而結合,理應尊敬與愛丈夫,不該再對別的男子產生愛情。
但采苕止不住地去看酣睡的子儀,「自從認識子儀就非常欽佩他;他的舉止容儀,他的言談筆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時時使我傾心的」,而「愈看他,愈動了我深切的不可制止的憐惜情感,我才覺得不舒服,如果我不能表示出來」。
倫理的限制,讓采苕不得不壓抑自己對子儀的慾望,只有此刻的幻想,能讓她暫時從道德的枷鎖中掙脫出來。
但丈夫永璋的喋喋不休,卻阻斷了她欣賞子儀,令她大為惱火,「你卻滔滔不絕,不覺得渴嗎」?
無形中也進一步刺激了采苕的慾望。不能直言的愛,壓抑著采苕,使她倍感受虐。
推動情節走向高潮的是丈夫永璋的一個「討好」行為,他問采苕,「大後天便是新年,我可以孝敬你一點什麼東西?」
永璋的發問給了采苕受虐延緩的時間,她試圖從受虐中掙脫出來,無果後又在丈夫持續的討好中,表達了自己的願望。
「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你答應我一樣東西……只要一秒鐘。」
「我只想聞一聞他(子儀)的臉,你許不許?」
從後文來看,「聞」指的就是「吻」。
這裡有意思的是采苕與永璋之間不斷推拉的對話。提出訴求的采苕,不斷向丈夫論證自己慾望的合理性;即使丈夫最終答應了自己的要求,采苕也希望他能「陪我走過去」, 這體現了女性自我慾望實現時的不自信——在兩性關係中,永璋對采苕是「討好」的。但一旦觸及到倫理道德層面,永璋男性權威的一面便暴露出來。采苕的不自信,側面也反映出男權社會對女性壓抑的影響之深。
最終,采苕並沒有實現自己的願望。作者寫道,「我不要Kiss他了」。
這一舉動,令采苕的受虐達到了高潮,從開始的想掙脫,到完全自由,再到她主動拒絕。她最終選擇站在男權社會的立場,回歸到社會對女性「守婦道」的認知中,從而消弭了自我慾望。
《酒後》中,采苕的慾望看似是子儀,實則卻是試探與挑戰以丈夫永璋為代表的男性權威。那麼,作者為什麼要以婚姻為切口討論女性慾望問題呢?
楊聯芳在《性別視角下激進主義思潮與文學》一書中,論述了「戀愛」這個新名詞是如何成了「五四」的關鍵詞,又是如何對影響了當時的知識分子們的。
她說,東西方不同流派的愛情哲學與倫理觀念撼動了封建保守的中式情愛,這些觀念中「個性自由」思想正契合了「五四」時期的需求,因此,廣受當時年輕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歡迎。
《酒後》正是「五四」時期女性情愛意識覺醒和表達的作品,采苕在心理與情感上的矇矓與清晰、掙扎與試探,充分體現了凌叔華對女性愛情倫理的個人化思考:「愛情」是一種個人情感的自由表達。
在凌叔華看來,表達對異性的欣賞與愛慕,是正常的情感流露,並不違背倫理。采苕清醒地知道她對子儀的慾望來源——一方面是他的外貌和言行吸引,另一方面,是對他不幸婚姻產生的憐惜之情。矛盾的感情令她無法理性思考自己對子儀到底是不是愛情。
驅使她將自己的想法大膽表達出來最根本的原因則是,丈夫永璋是一位新式知識分子,他充分了解、尊重妻子的情感,並允許、鼓勵她按照自己的方式表達出來。
「很早以來,愛情就是人道主義、人人平等的思想的宣言書。」凌叔華的情愛觀念可以看作是「五四」時期女性擺脫奴役、追求平等與自由的意志表達。
有人說,這篇小說完全是凌叔華自己的情感生活寫照:丈夫陳西瀅曾在北大任教,梁實秋稱他為「五四以來五大散文家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是凌叔華主動追求來的。
凌叔華與丈夫陳西瀅
與采苕的克制相比,凌叔華本人的思想更加開放。與魯迅罵戰後,陳西瀅被遣武漢大學執教。正是在這裡,凌叔華認識了來自英國的朱利安(維吉尼亞·伍爾夫的侄子),兩人互相吸引,迅速陷入熱戀,並大膽實現了采苕未能實現的願望。得知這一消息後,陳西瀅自然十分生氣,他給了凌叔華三個選擇:一,離婚。二,不離婚,分居。三,與貝爾斷絕來往。處世精明的凌叔華選擇了三。
英國青年朱利安
很顯然,采苕身上有凌叔華自己的影子,但采苕又並非凌叔華意淫的產物。她用探索者與觀察者的雙重身份,審視著那個年代裡女性世界的悲歡。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酒後》是高於她的個人生活的。
凌叔華在「五四」時期的文人當中,無疑是奇葩般的存在,她的作品題材另類,敘事審美獨特。即使在今天來看,也是十分前衛的。
筆者認為,造就凌叔華寫作獨特性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她舊式高門巨族的生活;二是她接觸到的新式知識分子。
民國初年,凌叔華出生於一個高門巨族(今北京史家胡同)。在這裡,她目睹了舊式大家庭特有的妻妾成群、爭寵奪利、重男輕女現象。凌叔華是庶出的女兒,但她從小顯露出的寫作、繪畫天賦,讓父親對她偏愛有加。參與社交、留洋國外,父親的默許讓她發現了更多的自由和未來的可能性。
凌家宅院一角
凌叔華一家接待外國友人
縱觀凌叔華的作品,她的主要寫作對象正是「舊家庭中的婉順女性」。這裡的「舊家庭」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封建家長大家庭,而是像凌家一樣受到新思想洗禮的「舊家庭」。
「五四」時期,雖有部分女性覺醒,但社會的殘酷讓她們舉步維艱——新思想與舊生活的反差,讓女性在追求新思想的同時,又受制於傳統禮教。由此可見,女性追求自身解放之路還很漫長。
凌叔華通過筆下的人物,詮釋了她所認識的理想的女性意識。因此成為「新閨秀派」的代表。
另一方面,凌叔華接觸到的新式知識分子,促使她逐漸產生了現代思想的萌芽。
凌叔華的「小姐的大書房」,舉辦過各種高端的文化沙龍活動,徐志摩、陳西瀅、齊白石、陳師曾都是她的座上賓。在文學、作畫的交流中中,凌叔華潛移默化接收了很多新思想。有人說,凌叔華之所以嫁給陳西瀅,正是因為他曾留洋接受許多新思想。
此外,泰戈爾、伍爾夫也在凌叔華的交際名單之上。泰戈爾曾誇讚她,比林徽因有過之而無不及。伍爾夫則指導她用英文寫出了《古韻》這部自傳小說。
凌叔華《古韻》
新月派作家們評價凌叔華是「中國的曼斯菲爾德」,這個說法其實並無貶義,而是說二人思想、創作以及活動軌跡的相似性。就創作而言,二人都聚焦女性日常生活小事,通過挖掘這些女性的生活、情感以及命運,表達出對這些女性的關懷,以及對她們所處環境和社會制度的不滿和鞭笞。從這兩位作家身上,我們看到了東西方女性作家思想的同步性。
《酒後》出版至今已經近一個世紀了,凌叔華作品中對女性意識的探索、理想和詮釋,在今天仍有指導意義。當下,「乾得好不如嫁得好」「女人最重要的是家庭」的觀念依然有很多受眾,這實在是與全球視野下女性追求平等、獨立的潮流相矛盾的。
將幸福和快樂建立在自己身上,才能真正找到、把握住幸福和快樂,做到這點,才是女性意識真正的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