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余華《活著》中的悲劇意識

2020-02-26   萬象小書社

《活著》是余華199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是余華風格的轉型之作,也是他至今最負盛名的代表作。這部小說為他斬獲了國內外諸多大獎,卡佛文學獎最高獎項、諾貝爾新書發現獎、「中國版權金獎-作品獎」等等,並被授予法蘭西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


書中,余華通過福貴老人的一生,展現動盪年代裡普通人歷經滄桑、磨難後,對「活著」本身的追求。也揭示了「沒有比活著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活著更艱難的事,這就是活著的意義」的道理。

福貴原本是地主家的兒子,但他整日遊手好閒、嗜賭成性,最終敗光祖上積業,淪為底層人,父親也因此去世。窮困之中,為給生病的母親求醫,不幸被抓了壯丁,後來逃脫時又被抓了俘虜。等回到家鄉後,母親早已過世,妻子獨自帶大了兒女,女兒卻成了啞巴。然而,更多的苦難還在等著福貴:兒子獻血救縣長夫人卻因失血過多死去;女兒難產死在手術台上;女婿因吊車出問題被夾死;孫子吃豆子撐死……所有的苦難與不幸都降臨在福貴身上,從此他孤苦一生,到老只有老牛為伴。

福貴悲劇的一生,透露出強烈的無力感。但《活著》並非只是將人一生的苦難擺在讀者面前,吸引人眼球。余華通過這樣一個悲劇人物,對荒謬的社會歷史和傳統思維進行了黑色幽默式的嘲諷;同時對福貴這樣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物強韌生命力表達了同情與肯定;書中充斥的「死亡」「苦難」「生存」等主題,又引發一代代讀者對人生意義的深思。

魯迅說,「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余華的《活著》中,悲劇意識的體現無處不在。


01.《活著》悲劇意識的三個層面


表面來看,《活著》只是向人們展現了一卷沒有預見與緣由的死亡慘象,但深究來看,這些悲劇,卻蘊含了中國社會獨有的現實背景,是作者於藝術與現實間平衡的結果。《活著》中呈現的悲劇意識,主要包括了三個層面。


1) 生存之苦


福貴一生,經歷了人世間大大小小諸多災難。看著家人一個個慘死,自己又無可奈何,這對普通人來說絕對是極大的精神衝擊。老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對於福貴來說,「活著」就是人生最大的追求。

余華極力為福貴製造了諸多苦難:家族敗落、戰爭之苦、白髮人送黑髮人、孤獨終老等等。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作者一開始就交代了:福貴好賭。


家族的敗落,改變了福貴遊手好閒的少爺脾性,他漸漸地成了一家之主。擺小攤、找龍二租地,在現實的生存問題面前,福貴迅速適應了新身份。正如家珍所說,苦一點不怕,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就好。

可是,戰爭打破了福貴的美夢,為了病重的母親,他進城找郎中,卻不幸被抓去拉大炮。戰場上,死亡、飢餓輪番上演,福貴沒想趁此機會出頭,他一心想的是快點回家,「我是一遍遍想著自己的家,想想鳳霞抱著有慶坐在門口,想想我娘和家珍」。

家庭敗落和戰爭之苦,一點一點將福貴拖入更深的苦難中,但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白髮人送黑髮人更痛苦的了。親手送走妻子兒女以及女婿、孫子,福貴再沒有重振家族的可能和雄心。不過,對於福貴來說,卻從未放棄過生存。這一點,從從福貴向「我」講述自己故事時露出微笑可以看出,由此可見,他對苦難的承受能力是非常強的。在經歷這麼多之後,福貴終於選擇了平靜面對。



余華對此說,「『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吶喊,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2) 死亡敘事


「死亡」在余華的小說中並不少見,《活著》中的死亡敘事尤其冷靜、殘酷。作者借用死亡表現了當時生活在底層的人們,生存與生活的困境,以此凸顯其人文主義關懷,帶給我們生與死的感悟。

據統計,《活著》中關於「死亡」的情節足有十次。

第一個場景,是福貴輸光家產後,父親震怒而亡。這也拉開了小說的悲劇序幕;戰場上常說「老子死也要活著」的老全,最終確實為了「活著」被子彈打死了,這也是福貴第一次這麼近距離毫無準備目睹死亡的……也許是因為妻子兒女都在,福貴聽到母親病逝後反倒沒有多少感傷。可誰知後面家人竟接二連三的死去。

給人希望,再給予更大的失望甚至絕望,是對一個人最為致命的打擊。作者一次次將福貴逼入絕境,也一次次將自己的寫作逼進一個狹小的空間。

每當福貴以為日子要好轉的時候,迎接的卻是更大的苦難。家珍得了軟骨病,女兒鳳霞啞了,只有兒子健健康康,讓人不禁感恩命運溫和的一面。可是誰成想,有慶卻因為給縣長夫人獻血死掉了。後來,局勢動盪,縣長飽受凌辱,被逼自殺。縣長的死亡是非常值得深思的,我們無法說他是「惡有惡報」,只有對命運無常和對生命逝去的惋惜。

書中為數不多的溫暖,大概要數給了鳳霞一個好丈夫。二喜勤勤懇懇,幫著福貴操持著這個家,眼看生活又有轉機時,鳳霞死在了手術台上,二喜死在了工地上。幼小的苦根,宛若新生的希望,也被命運一巴掌拍死。福貴終於哭出聲來,發出「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的悲鳴。

很少有作者像余華這樣敢於直視死亡的。《活著》中的「死亡」時刻伴隨著福貴,又與福貴的「活著」形成強烈對比,昭示活著的不易,以及活著本身的偉大。


3) 生命困境


縱觀福貴的一生,我們可以發現,福貴的悲劇是註定的。即使他最初不會因敗光家業變得窮苦,最後也會在鬥地主中被抄家。這些全都是因為他生活的特殊年代,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地改革等,輪番在他身上碾壓。

所以從現實生活來講,確實有無數個「福貴」曾遭遇了同樣的苦難。與天斗,與人斗,與命運斗,最終都不得不忍氣吞聲地活下去。

人仿佛被困在籠子裡一樣,生死都由命運這隻大手在操縱。體現在《活著》中,就是濃重的宿命感。

龍二因為地主身份被抄家,福貴看了說「這就是命」;大煉鋼鐵,老孫家被風水先生認定得拆,福貴說「這是命」;鳳霞死的時候,福貴也說「鳳霞命苦」。「命」成了福貴默認一切苦難的自我安慰與託詞。


引申到生活中,大概不少人也曾從長輩口中聽到「這就是命」這樣的話,然後向命運妥協吧。

余華說,「《活著》講述了中國人這幾十年是怎樣熬過來的」。由此也讓我們更加了解自己的父輩們為什麼少有人能衝破自己的困境,也讓我們更懂得和珍惜自身的幸運。


02.余華對苦難敘事的偏好及張藝謀影視化呈現


余華是先鋒派代表作家之一,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對人類苦難的描寫。這也造就了他作品中濃重的悲劇氛圍。

這種對於苦難的高度關注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80年代先鋒小說創作中對人性的獨特思考與展示,表現為對人性「惡」的無情揭露;二是90年代創作當中對人的生存困境的高度關注。雖然苦難的方式成因各不相同,但始終貫穿在余華的作品中。

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如《偶然事件》《一九八六年》,「死亡」只是作為一種實現性存在,目的是為了突出生存的荒誕。而《活著》作為余華創作的分水嶺,「死亡」僅僅是一個表象,作者藉此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視角,用來觀察20世紀40年代至80年代中國人民的生存處境。

20世紀40年代至80年代的中國是一個充滿傷痕與悲痛的社會,時代的動盪造就了生命的悲哀與不幸,中國大地上處處是生命的悲劇與生存的困境。「活著」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對於我們這個從苦難中走過來的民族,長命百歲,就是人一生最大的福報。

因此,有人將「福貴式」的活著稱為「苟活哲學」,是「從精神上自行閹割自身對苦難的『痛感神經』」,顯示了「某種以民族精神的集體遺忘為標誌的良知的貧困」,余華卻認為自己寫出了「高尚的作品」,「這裡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後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由此可以看出,《活著》是余華對於「活著」這個中國千百年來爭論不休的主題,進行哲學性思考的產物。

就在這部小說出版的第二年,張藝謀導演將它搬上了大熒幕。


在影視領域,有不少悲劇性電影的創作,張藝謀是其中最為熱衷悲劇電影的導演之一。《活著》《大紅燈籠高高掛》《歸來》《紅高粱》,對比來看,這些電影多發生在中國的封建家族、權力高壓的王朝,以及特殊時期的社會底層中。因為,正是在這些與今天有足夠距離的歷史時期,觀眾能夠以旁觀者的角度審視當時人們的生存處境;同時,這些特殊時期里的人性通過藝術化處理後,可以被無限放大。

《活著》正好與張藝謀一直以來偏愛的藝術形式契合,在他的手中,《活著》雖然大幅度被進行了改編:如敘事形式改變,原著中作為旁觀者的「我」被抹去;福貴形象暴戾一面有所削弱;以及原著通過一種更為絕望與悲觀的手法表現「活著」,讀來更為絕望。電影雖然保留了原著的悲劇意識,卻弱化了這點。

但是值得肯定的是,無論是原著,還是電影,他們都有意通過悲劇揣摩受盡苦難的底層人民生活的處境,探討「生存」「活著」本身的意義,昭示了活著的不易。是老一輩們對待活著的態度,才讓我們這個民族綿延發展到了今天。


03.《活著》之後,叩問「活著」的意義


余華創作《活著》的契機是因為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這首歌是史蒂芬·柯林斯·福斯特1860年離開家鄉時創作的歌曲。歌中老黑奴歷經苦難,家人都先他離世,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這個世界。歌中唱道:


快樂童年

如今一去不回還

親愛朋友

已離開家園

離開人間到那天上的樂園

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我來了我來了

我已年老背又彎

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為何哭泣

如今我不應憂傷

朋友不能終相見

親人去世已多年

找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我來了我來了

我已年老背又彎

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如今天各一半

早已離我遠去

他們已到我所渴望的樂園

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我來了我來了

我已年老背又彎

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在世界歷史上,「黑奴貿易」帶給非洲地區人民的苦難,不僅有人權、尊嚴,還有被肆意踐踏的生命。「活著才有希望」,對抗一切不公正的苦難,只有捱下來。歌中老黑奴唱的不僅僅是自己,更是世界上所有受苦受難的民族。這首歌沒有對生活的抱怨,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全然是一種欣然前往的態度,天堂即是可以與親人團聚的樂園。

老黑奴對苦難的承受能力以及他對世界樂觀的態度,讓我們看到了人生命強大的韌性。這也促使余華將這種精神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所以結合《老黑奴》來看,福貴就是老黑奴。

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千百年來很多哲學家、神學家都在研究,但我從《活著》中找到了答案:沒有比活著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活著更艱難的事,這就是活著的意義。而我們能夠從中學習到的就是坦然接受命運的饋贈,在苦難中受錘,學會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