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導遊倒在「最熱夏天」

2023-07-10     剝洋蔥

原標題:一個導遊倒在「最熱夏天」

這名想「斂盡天下美景,嘗遍各地風味」的導遊,好不容易熬過了旅遊業的寒冬,卻在這個「充滿了希望」的夏天倏然離去。

7月5日,龔賀告別會現場指示牌。受訪者供圖

文丨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慕宏舉

實習生丨吳依晨 宋漪靜

編輯丨楊海

校對丨劉軍

本文 5513閱讀 11分鐘

來送大熊的人都會在那張照片前駐足。照片是在海上拍的,大熊舉起剛釣上的魚,笑容燦爛。他上衣胸前印著一頭狼,正朝著月亮嗥叫。

作為一名導遊,他當時正在夏威夷帶團旅遊。工作之餘,和人拼船去海釣,花掉100多美元。他體形大,看到當地服裝店的大碼上衣打折,10美元一件,他一口氣買了29件,全都印著動物圖案——朋友說,他最喜歡動物,也喜歡親近自然。

如今,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他正靜靜地躺在棺木中。

7月2日,大熊在頤和園帶團講解時,因高溫誘發熱射病,送醫搶救無效去世。這名想「斂盡天下美景,嘗遍各地風味」的導遊,好不容易熬過了旅遊業的寒冬,卻在這個「充滿了希望」的夏天倏然離去。

7月5日的告別會現場有300多人。除了親友、同事,還有從天南海北趕來的同行。一位和大熊素不相識的導遊在微信群看到消息後,認為自己必須要來。她哭得直不起腰,「從熊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酷暑

「大熊」是龔賀給自己起的外號,他身高超過180厘米、體重兩百多斤。臉上掛滿了肉,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一條縫。

7月1日,他接了一個30名學生的研學團,開始5天的北京之旅。

7月2日上午10點左右,他和助教帶著30名學生,進入頤和園遊覽。

這不是當天最熱的時候,但許多遊客已經撐起太陽傘,貼上冰貼。昆明湖邊,乘遊船的隊伍排了近百米。行道兩旁的松枝被曬得泛黃髮軟,低垂下來。

氣溫繼續升高。到了中午,頤和園長廊兩側座位上,幾乎坐滿了乘涼的遊客。龔賀的多名朋友告訴記者,當時因長時間暴露在高溫下,正在講解的龔賀看起來痛苦不堪,一度難以繼續說話。

旅遊大巴司機賈志華告訴記者,龔賀堅持講解完,將學生帶回大巴。隨即在自己右後方座位坐下,照原計劃,他們吃完午飯後將前往北京天文館,但龔賀再沒能站起來。

據北京氣象台發布的監測數據顯示,當日中午 12 點左右,北京市大部分地區氣溫在35至36攝氏度。

這是一個難熬的夏天。據北京市氣象局消息,6月以來(截至7月5日20時),觀象台35攝氏度及以上高溫日數為18天,系1951年建站以來歷史同期最多。

與氣溫一起飆升的,還有北京旅遊的熱度。某知名旅遊平台上,北京地區暑期酒店提前預訂量較2019年同期增長6倍;截至7月3日,北京地區暑期景區門票提前預訂量較上月增長2.6倍,較2019年同期增長4.5倍。

導遊們很久沒這麼忙過了。疫情管控調整後,北京遊客暴增,景點准入人數卻還是照舊,熱門景點一票難求。導遊白天帶團、晚上和旅行社一起搶票,有時甚至要連軸轉。

儘管辛苦,但好在有錢賺。多名導遊告訴記者,現在北京導遊缺口很大,旅行社求著導遊來,收入是往常的兩倍。

龔賀的導遊證信息。網站截圖

「除了講解外,不想再多說一句話。」一名在戶外景點講解的導遊說。就連以往偶遇同行時的寒暄,現在也變成心照不宣的沉默。戶外「上蒸下煮」的高溫里,導遊必須最大限度地保存體力。

即便是曾經以嗓門大、情緒飽滿著稱的同行,近來在戶外也是「蔫蔫的」,「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不少導遊隨身帶幾瓶藿香正氣水,下車講解前喝一瓶。

遇上臉色不好的同行時,也會順手遞上一瓶,「啥也別說。喝吧,喝了就好了。」

離世

司機賈志華最先覺察到龔賀身體不適,問他要不要吃藥。「緩緩就好了。」龔賀說。賈志華開動大巴,駛向吃飯的地方。

約半小時後,北京翰林職業研修學院食堂門口,大巴緩緩停下。助教帶孩子們下車,進食堂吃飯。

賈志華正要下車時,發現龔賀呼吸聲急促粗重,上前詢問。「歇會兒,歇會兒。」龔賀嘟囔著,眼看要昏迷過去。賈志華連忙叫來助教幫忙,助教撥打了120。隨後,龔賀被送往航天中心醫院救治。

下午4點多,龔賀的父親趕到醫院。搶救已持續近2小時,在嘗試過注射腎上腺素、心肺復甦等手段後,龔賀未見好轉。醫生告訴父親,(龔賀)心率室顫房顫全無,體內溫度42℃。

「降溫,拿冰塊降溫。」父親說。

醫生回答,已經做過了。

「你們有沒有其他辦法啊?」

能做的措施都做了,醫生說。

父親看到搶救室里,醫生還在為龔賀做心肺復甦。每按壓一下,軀體就稍微動一下,停止按壓,軀體就不動了。

一個小時後,龔賀搶救無效離世。和龔賀共事7年的張睿在現場,她幫忙去開死亡證明,看到龔賀的死因是「熱射病」。

事實上,一個月前,龔賀身體就出過狀況。當時帶團遊覽故宮時,「有點中暑的症狀,晚上回到家又拉又吐。」龔賀的同行兼發小吳蔚回憶。

龔賀向他透露,說知道自己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不再是那個去西藏也不會高反的小伙子了。今年49歲的他,在業內已算高齡。這是他做導遊的第二十個年頭,他打算轉行。

疫情前,他開始規劃未來的生活。導遊吃的是青春飯,他想多掙些錢投資置業,為自己多攢些養老錢。按計劃,再掙幾年錢,他就可以不幹了。

龔賀在亞馬遜帶團旅行期間的留影。受訪者供圖

疫情打亂了龔賀的規劃。他帶的出境游全部停擺,失去了主要收入來源,他只能把目光投向其他低門檻行業。他和朋友合夥開了糖果店,投進去十幾萬元,糖果店要進貨、付房租、僱人,錢只出不進,他不得不消耗積蓄來維持生意運轉。

那段時間,隔壁鄰居見他整天只吃泡麵、喝冰紅茶。表妹和他視頻,感覺他比2018年見面時至少胖了不少。收拾遺物時,表妹看到自己寄給他的營養品動都沒動。

終於挨過疫情,旅遊業回暖,在「家門口」就有接不完的地接單,龔賀計劃賺些快錢挽回損失。這一單5天的研學團,他可以收入大概4000元。

誰也沒想到,7月2日,研學團行程的第二天,龔賀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7月5日,很多還沒反應過來的親友,就要與龔賀做最後的告別。

告別儀式上的照片是吳蔚挑的,照片里有龔賀最愛的自然與動物。龔賀喜歡動物,從小就愛去動物園。長大後養動物,養過狗、烏龜、熱帶魚、龍貓,等等。喜歡軍事的他,給自己的柯基犬起名Luger(一種手槍)。

龔賀去世後,Luger失去了他的主人,被朋友領養。

全陪領隊

疫情前,龔賀是一名有著良好口碑的北歐專線全陪領隊。這個頭銜,是他用十幾年的行業積累才換來的。

起初,他的能力只夠當地接導遊。摸爬滾打幾年後,他開始帶東南亞的團。又過了幾年,憑藉專業的服務和紮實的口碑,他終於有機會跟歐洲出境游的領隊學藝。

出境領隊分兩種:一種只負責將遊客帶到目的地,並保障遊客安全,業內稱「純領隊」。抵達目的地後,當地的導遊會對接負責講解景點、安排住宿餐飲等事宜。

這種方式與國內旅遊類似:組團社派一名領隊保障遊客安全,地接社派一名地陪負責講解景點、住宿餐飲等事宜。

另一種出境領隊則要全程負責遊客的吃住行游購娛,業內說法叫「全陪領隊」。

在導遊行業,全陪領隊的待遇非常可觀,因此門檻很高。外語只是基礎,科學安排行程和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才是硬門檻。在保證幾十人安全的前提下,還要讓大家玩得盡興,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要勝任這種高度依賴經驗的工作,通常需要實地學習。龔賀找到一位願意帶徒的師傅,他自掏腰包,跟著師傅的團踩了兩條線。

路上,他全程跟著師傅路演,觀察師傅的各種反應,努力記住每個細節。「錄音、記筆記,反覆聽、反覆練。」吳蔚回憶。

相較於中西歐,導遊講解北歐需掌握的地理、歷史知識要少一些。因此,龔賀選擇了北歐專線:丹麥、瑞典、芬蘭和挪威。

龔賀在景點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疫情前夕,正是出境旅遊火熱的時候。據中國旅遊研究院國際所所長楊勁松課題組發布的《中國出境旅遊發展年度報告2019》顯示,2018年,中國的出境旅遊市場規模增長到1.49億人次,相比2017年增長14.7%。出境遊客境外消費超過1300億美元,增速超過13%。

吳蔚告訴記者,口碑是導遊能力的體現,良好的口碑意味著更多的工作機會。2014年,龔賀成為一名北歐出境游領隊。每年6至9月,龔賀會帶9到10個團,每個團三四十人,一趟能掙4萬到5萬元,每趟約兩周。

穩定的客源、火爆的出境游市場持續了將近五年。也正是這幾年,龔賀賣掉常營老房,在通州買下一間南北通透的花園洋房,買了一輛車,都是一次全款付清。

在同行看來,龔賀仗義、局氣,從不藏著掖著。後輩想跟他學帶團技巧,他傾囊相助。地陪跟領隊發生矛盾,他第一個趕去拉架。地陪一氣之下把團甩了,他能頂上去。類似的忙,他幾乎每年都會幫幾次。

一年剩下的時間裡,龔賀做純領隊,到從沒去過的境外路線遊玩。他去過肯亞看長頸鹿,在南極逗過海獅,在太平洋上釣過魚。

2019年11月,龔賀帶團前往捷克,參觀完一間人骨教堂後,他在朋友圈寫道,清冷而肅穆,體驗生和死的悲涼。那是他最後一次境外旅行,回國後,疫情暴發。

疫情

2022年的最後一天,龔賀發了條朋友圈,「2020至2022無疑是很多人難以忘卻的三年!」吳蔚說,三年間,龔賀的收入縮水好幾倍。無法出國,他只能做地接社導遊,稀稀拉拉地接點散客。

2020年,旅遊業停擺,龔賀待業在家。直到10月份,他才接到當年的第一個團。

2021年9月,是龔賀疫情期間為數不多、工作穩定的一個月。全托北京環球度假區試營業的福。

彼時,龔賀掛靠的旅行社拿到第一批門票代理,他被派去當客人引導。像貼身管家那樣,他開車到酒店接客人,安排遊園路線,在園區幫忙拿行李、照相。從早八干到晚八,日工資1000元。

試營業結束,龔賀想繼續做園區內部導遊。但因定價過高,購買服務的遊客越來越少,收入又不穩定了。龔賀只有等待,偶爾朋友間互相介紹,他零星地接過博物館研學、故宮深度游等團。

龔賀的生活也發生了改變。熱愛戶外、喜歡和朋友小聚的他感到憋悶,「像蒼蠅亂轉。」除了睡覺,他一刻也閒不住,不是去釣魚就是在遛狗。

工作停擺,但生意的周轉資金仍要維持,龔賀每月要支出。銀行帳戶上的積蓄開始只出不進時,他又琢磨起投資。見朋友開的糖果店不錯,他就和朋友合夥開了家新店。

想投資租賃充電寶,被吳蔚攔住。想做一次性碗筷,跑到河南工廠考察,最後沒成。同行加盟艾灸館挺成功,他跟著去開加盟商代表大會。腦袋一熱,回來就把房子抵押掉,準備貸款融資。

疫情時最熱的自媒體創業,他也參與過。他愛吃愛做菜,就拍探店短視頻。但視頻里,他看著總有些疲憊。頭髮花白、眯眼皺眉,像是沒睡醒。衣服上的圖案快被凸起的肚子撐變形了。圖案還是動物,但不再是猛獸,換成了貓、狗、鹿。

疫情期間,龔賀在某短視頻平台發布探店視頻。短視頻截圖

有些事情沒變。網友勸他減肥,但燒餅、炒肝、羊雜湯他照吃不誤,他愛吃重口味的京城早餐。

他依舊做事認真,網友說視頻鏡頭抖,收音差。他換掉使用多年的便宜手機,買了台最貴的iPhone14 pro max,再配上一部雲台,視頻越拍越好。

生活不太如意,他試著讓自己樂觀起來。2022年10月給糖果店進貨時,他誤入有確診病例的村子。「喜獲隔離在家七天,我心中有句mmp(髒話)要講」,他在朋友圈發布這段文字,並配上一幅書法作品——「多掙錢少生氣」。

2022年的最後一天,龔賀在朋友圈說,未來(充)滿了太多的希望,一切都會變得更好,2023年快點來吧。4月底,北京旅遊業回暖,「這是三年來的第一次井噴,」他感嘆,「畢竟生活還是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懷念

在親戚眼中,龔賀是愛折騰、能吃苦的「小胖子」。大專畢業進入社會,他先是干裝修,後來因為愛好,跑去當廚師。「從學徒做起,干到五星級酒店的廚師。」最後轉行做導遊,一干就是二十年。

「我看過拉布蘭飄過粉色的雪,雷克雅維克的天空閃極光。我講過北京故宮的龍吐水,哈爾施塔特的天鵝向天歌。我坐過斯里蘭卡的火車搖啊搖,跟著南極的企鵝扭啊扭。我在稻城亞丁拍過照,哥本哈根打過卡,太平洋里釣過魚,放浪河裡泡過腳。」朋友為龔賀寫的悼詞里,講述了他短暫但豐富的一生。

龔賀最重友情,這是大家的共識。去家裡收拾遺物時,他床頭櫃抽屜里全是同學錄,有三十多年前的。當年吳蔚要出國留學,他幫著跑公證、銀行和留學中介。一起吃飯,他總是搶著買單。朋友也都記得他,離世至今,仍不斷有朋友在他朋友圈下留言。

龔賀和外甥女。受訪者供圖

在朋友眼中,龔賀粗中有細。生活中的他,邋裡邋遢,「家裡像豬窩。」但只要遇到自己看重的事,他馬上變得一絲不苟,比如請朋友到家吃飯,他總是先叫來一兩個朋友幫忙打掃,然後他親自下廚,用心做好一桌菜肴。

石鍋牛蛙、醬肘子、豉汁蒸排骨、煲仔飯是他的拿手菜。龔賀對美食極挑剔,對飯館的最高評價是「一般」。他在家備了口石鍋,牛蛙燒好前,先在火上燙熱石鍋。牛蛙燒好,再倒進石鍋內,發出「刺啦」的聲音。

「我們都吃過熊哥做的飯。」喪宴上,不少同行回憶道。但除了懷念大熊,同行們聊得最多的話題,還是天熱、票難搶,以及身體越來越不如從前。

來送別的同行中,不少人已步入中年,養老是他們最擔心的問題之一。他們自己繳社保,每天都在想怎樣能多掙些養老錢。吃飯的間隙,不少導遊一直在刷群消息,留意有沒有能接的團。

張睿告訴記者,國內的旅行社一般規模很小,除計調人員外,不會養導遊和司機。導遊是從外面請的,司機是汽車公司派遣的。

導遊不專屬於某一家旅行社,只是必須將導遊證掛靠一家旅行社。因為導遊不能作為個體去接團,必須以旅行社的名義。

地接社負責制定旅遊線路、住宿餐飲等,外地旅遊團到京會尋找北京的地接社對接。地接社在本地的導遊群里發布地接導遊帶團信息。

就是在這樣的導遊群里,龔賀接下了地接社的研學團,最終因高溫不幸身亡。如果沒有意外發生,7月5日研學團結業,龔賀就可以開始新生活。張睿說,出事前龔賀曾講過,這是他干導遊的最後一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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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d93f29d36c90cdd38d3863808fda04b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