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廣場上的攝影師

2023-10-01     剝洋蔥

原標題:天安門廣場上的攝影師

在天安門做攝影師時,高源經常能遇見「風塵僕僕的遊客」,問對方是不是要照相。對方說要等一會兒,自己下了火車直接過來的,要先洗把臉,「臉洗乾淨,再換件乾淨整齊的衣服,才能站到天安門前拍照。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件莊嚴的、具有儀式感的事情。」

2022年11月3日,天安門廣場,曾經在天安門廣場上工作的攝影師高源。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文丨新京報記者 陳亞傑

編輯丨袁國禮

校對丨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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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7日,高源又去了一趟天安門廣場,專門拍攝剛剛搭建好的「祝福祖國」巨型花籃。

初秋的陽光灑在天安門廣場旁的樹上,樹影斑駁。北京告別了高溫炎熱,一陣風吹來,十分愜意。天安門廣場上,人們三三五五地行走著。廣場花壇、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念碑前面,擠滿了擺著各種各樣姿勢拍照的人。

已經61歲的「退休老頭」高源,仍然喜歡留著小辮,戴著鴨舌帽,穿著馬甲,背著一個斜挎黑包,裡面裝著他的裝備——一台相機,每個月來幾次天安門廣場拍攝。在過去的四十三年里,他的職業是一名天安門廣場上的攝影師。

一個女孩看到高源拿著單眼相機,問,「能不能給我父母拍張合影?」女孩說,他們來自雲南,父母是「50後」,對北京特別嚮往。小時候一家人在電視機前看大閱兵,爸爸說,「要是能去一趟北京,就此生無憾了。」當時,女孩就承諾了父母:「等我長大了帶你們去北京。」現在,是她兌現承諾的日子。

一家三口站在國旗前,每個人手裡也都拿著國旗,身後的國旗和他們手中的國旗都在隨風飄揚。國旗後面,是天安門城樓。「咔嚓」,相機定格下了這個畫面。

1979年,17歲的高源走上了天安門廣場攝影師的工作崗位,一直干到2022年退休。他用相機見證了天安門廣場四十多年的變遷,人們與天安門的合影,也從身著「藍白灰」的「嚴肅」到「五彩斑斕」的「活潑」,不變的是人們與天安門合影的熱情。

如今,手機拍照的便捷以及天安門地區規劃的需求,使得天安門廣場攝影師這一角色逐漸退出歷史舞台。沒事的時候,高源還是喜歡騎一個多小時的電動車,到天安門廣場去記錄廣場的變化,「如果遊客需要,我還會為他們拍照。」

那些天安門的照片

高源的家裡存放著大量關於天安門廣場的照片。

其中較早的一張照片,是他自己在1962年和天安門的合影。黑白色的照片中,一個穿著厚棉衣的小男孩正對著鏡頭,背景是天安門城樓。

一直到高源成年後,父母還經常開玩笑地說,他小時候來北京路過天安門都不願意走,嚷著要見毛主席。媽媽無奈地問工作人員,「毛主席在嗎?」工作人員也會非常配合地說,「毛主席今天不在」。「小時候,我們學過一篇課文里『天安門太陽升』,以為太陽就是從天安門升起的,對天安門是非常嚮往的。」

高源小時候在天安門廣場拍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翻拍

後來在天安門做攝影師時,高源經常能遇見「風塵僕僕的遊客」,問對方是不是要照相。對方說要等一會兒,自己下了火車直接過來的,要先洗把臉,「臉洗乾淨,再換件乾淨整齊的衣服,才能站到天安門前拍照。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件莊嚴的、具有儀式感的事情。」

當時能在天安門前拍照也是一件「奢侈」的事。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張黑白照片的收費是七角五分錢。高源記得,當時「一級工」一天的工資也只有一塊錢,他算了一下,「按照工資比例來說,這個價格並不便宜,老百姓照張相不容易。」

到了90年代市場經濟開始活躍,人們生活逐漸富裕,天安門照相的價格變成了4張照片收費10元。他遇見過包工頭領著幾十個甚至上百個打工仔,「請客」跟天安門合影。

在高源保留的這些照片中,有一張照片的主角是三位布依族婦女。高源記得,親戚帶她們到天安門後,她們將鞋子、衣服一件件換好,「鞋子是新的,是自己繡的布鞋。」最後才在天安門前照相,整個過程很莊重,「她們非常嚮往,也非常重視這件事。」

高源所拍的少數民族婦女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翻拍

高源拍過穿著各個民族服裝的人,也有人來北京領獎、拿著各種獎牌和天安門合影,還有穿著婚紗來拍照的人。一對來自雲南的老夫妻,拿著老式的結婚證書,想讓天安門見證他們50年的愛情。一群曾經的女兵,少女時代曾在廣場留影,如今又重新聚在一起,站在當年的位置拍照,紀念青春歲月。

2017年,一次關於高源的視頻採訪捕捉到了一個場景。一個陰雨天,高源舉著傘在招攬生意,「照相了,快的,一分鐘快相。」一位穿著紅衣服的黑瘦老人獨自撐著傘走了過來,手裡提著一個紅色購物袋,袋子裡是一件仔細疊放好的綠色軍裝。

高源詢問後得知,老人年輕時曾經當過村裡的民兵排長,這次從河南買了火車站票,歷經12個小時來到北京,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生日願望。他和共和國同一天生日——1949年10月1日,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亮了,嘴角上揚。

認真穿好那件綠色軍裝,老人又拿起刮鬍刀,颳了刮鬍子,然後才走到廣場中間,在天安門城樓前敬了個軍禮,相機定格了這一瞬間。

高源所拍的穿軍裝的老人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翻拍

高源還保存了很多老兵的照片。一名抗戰老兵,曾參加過下花園戰役,坐著輪椅到天安門前照相留念。多數老兵拍照時在衣服上掛滿了紀念章、軍功章,「一生的榮耀都在這裡了」。很多老人身形佝僂,眼神也渾濁不清了,可是面對鏡頭他們仍然會舉起右手,緩慢而堅定地敬個軍禮,「遇到老兵一定要拍,他們歲數大了,再不拍就沒機會了。」

「手都哆嗦了」

時間回到1979年。

當年,高源從瀋陽來到北京,在北京西城服務公司下屬的「南長街天安門照相服務部」上班。

在當時的高源看來,天安門是中國人都嚮往的地方,自己能在這裡工作,感覺特別自豪。他給親戚朋友寫信時,直書「以後來北京,到天安門找我!」

在天安門廣場給群眾拍照源於周恩來總理的指示。根據央視網報道,1958年,周恩來總理批示,要求照相館走進天安門廣場,給群眾照相。

高源入行的前半年,先從業務員做起,負責登記客戶的基本信息。當時拍照使用的是國產海鷗牌機械相機,拍完照要把膠捲送到專門的地方洗照片,之後再郵寄給客戶,「登記時要簡單寫下顧客的基本特徵,比如性別、是否是軍人、小孩等,防止寄錯。」

2023年9月27日,高源為一家三口遊客拍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半年後,高源才拿起相機,成為一名天安門廣場的攝影師。當時使用的相機要手動對焦,排隊的人多,就在隊伍最前方的取景點地面上畫一對腳印,攝影師不動,固定好焦距,遊客排好隊挨個站在腳印上,攝影師「一抬頭一張,流水線操作」。

拍照時,為了保持相機穩定,要將相機背帶掛在脖子上,相機使勁往下按,把相機背帶繃直,憋一口氣不能呼吸,才能保證畫面不晃,「需要基本功。」

照片成像也是有「規定」的,不能拍虛了、不能閉眼,毛主席畫像一定要拍到。

老師傅教高源,拍照時要學會眼睛看、耳朵聽,看顧客拍照時閉沒閉眼,聽相機的快門聲對不對,「一出問題一卷膠捲都廢了,人家辛辛苦苦來北京一趟不容易。」

20世紀70年代末,天安門照相點在天安門城樓前的金水橋和華表之間。80年代初,廣場馬路整頓,照相點搬到了天安門廣場西側。當時國旗周圍還沒有安裝護欄,攝影師在國旗附近拿根繩一攔,就是照相的排隊區域了。

20世紀80年代初,廣場上出現了彩色照相機。80年代末期,可自動對焦的相機開始使用,攝影師可以移動給顧客拍照了,從以天安門城樓為背景拍一張照片,變成了拍四張照片。顧客站在天安門廣場最中間,分別背對人民英雄紀念碑與毛主席紀念堂、人民大會堂、國家博物院、國旗連著天安門城樓,四個方向四張照片,廣場上的建築就可以全部收入鏡頭裡。

幾年後,取照時間變成兩小時,取消了郵寄,由顧客親自取回。

到了2005年,數位相機廣泛使用,半小時就能洗出來。再後來,隨著相機和智慧型手機的普及,排隊拍照的人變少了,但是每個客戶拍的張數變多了,高源和同事們在廣場四處尋顧客拍照,「拍出來的照片更加個性化,顧客要求怎麼樣拍,就怎麼拍。」從拍照到成片,只需要一分鐘。

高源還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及之後的十來年,來天安門廣場拍照的人非常多,最多時能有百十個人同時排隊,風雪天也無阻。從早上國旗還沒升起到華燈初上,「拍到最後,手都哆嗦了。」人多的時候,攝影師和顧客得一人踩一把凳子,才能不讓廣場上眾多的參觀者入鏡。

有一次高源下班騎車回家,總覺得眼睛不對勁,後來發現,自己居然一直保持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拍照姿勢騎了一路。

成為記錄者

高源收藏的照片中,有一張讓他印象深刻。

這張照片中,左邊是一位穿著藍色衣服的小男孩,右邊是一張發黃且有些折損的老照片。而在老照片中,一個穿著軍大衣的年輕男子也站在天安門城樓前。

當初拍照時,男孩的媽媽告訴高源,照片中的人,是男孩的爺爺年輕時候的樣子。高源聽後,沒有用「標準」的拍照方式,而是讓男孩站在爺爺當年站的位置,擺出同樣的姿勢,「我故意把人拍得歪了一點」,於是有了這張跨越30年的合影。

從這張合影中,可以看出天安門廣場的變遷,天安門城樓如故,門前的馬路上多了很多車流。

「有好多人拿著自己或者長輩多年前在這裡拍攝的老照片,舊地重溫。」高源曾經給一對天津的夫婦拍照,連續十來年,他們每年都會來天安門廣場拍一張合影。

高源保留的老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翻拍

四十多年來,高源的鏡頭見證了時代的變遷。

20世紀70年代,人們穿著「藍白灰」,再加個「綠」——綠軍裝。到了80年代中期,人們著裝的顏色漸漸地多了。高原有一張是他自己燙了頭、穿著黃色的立領風衣,在天安門廣場的照片,「當時模仿日本電影《追捕》中高倉健的穿搭。」

再後來,就流行「曬」BB機和大哥大了,BB機必須別在顯眼的地方。「老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富裕,有錢了,有的人一高興拍十幾張。」

再往後,不但穿著五顏六色,表情越來越生動,拍照的姿勢也是各式各樣。過去拍照時,人們豎直站立,目視前方,「比較嚴肅」。而現在,蹦的、跳的,跳舞的、拉琴的,各種姿勢都有。有不少退休後的老人,穿著各種顏色的衣服,包括旗袍,「就是人們說的中國大媽,她們拍照的時候精神狀態特別好,是天安門廣場上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高源在天安門廣場為遊客拍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翻拍

在另一張照片中,一個小伙子單膝跪地,拿著花面向一位穿著藍色羽絨服的姑娘,風吹起女孩的衣角,五星紅旗在他們的頭頂飄揚。

高源記得,當時小伙子說要求婚,讓高源拍下這一瞬間。小伙子單膝跪地問姑娘,「你願意嫁給我嗎?」姑娘只顧笑不說話,小伙子的臉通紅,一群人在旁邊起鬨,「嫁給他吧。」

從業四十多年,高源也遇到過工作的「疲憊期」,看見紅牆「腦袋疼」。他也想過轉行,去其他單位試了試,覺得不行,又回到了天安門廣場。

後來,「也許是年紀大了」,他喜歡和顧客聊天,聽他們講來天安門拍照的故事,「覺得特別有意思」,他也逐漸覺得,自己應該成為一個記錄者,「我拍的是百姓故事,這些普通人的生活同樣值得記錄!」

「有個傳承」

高源愛和之前的同事安勇一起研究老照片。

安勇是一個老照片收藏愛好者,其中一張他搜集來的照片,他們倆研究了半天。照片中,一位女士身穿深色外套,身後是人民英雄紀念碑。她的左手邊是一排小花壇,花壇後面是一排松樹。

他們分析,這名女士應該是站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南邊,「腳下應該就是現在毛主席紀念館的位置,這張照片是1976年之前拍攝的。」

高源也見過不少天安門的老照片。早在晚清或者民國時期,天安門前就已經有木製的柵欄擋在那裡了。他見過一張中山公園的老照片,拍攝的地點是他過去上班常走的一條路。他看了照片,才知道那裡曾經有過一座橋,不知什麼時候被拆了,「我以為我已經很熟悉那裡了,看了老照片,才知道自己對它的了解只是一部分。」

2022年10月10日,香山路53號院,曾經在天安門廣場上工作的攝影師高源(左)和安勇。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而從高源保留的一張張照片上,能看出天安門廣場的變化。20世紀80年代初,國慶時天安門沒有花壇,但是會掛起紅燈籠和紅旗。到後來,城樓上的國旗每天都在飄揚。

高源也用相機見證了不少重要的歷史時刻。有一年國慶節,高源和同事們在廣場上跳集體舞,一直跳到深夜11點。香港回歸時,天安門廣場上掛滿紅燈籠,人們在廣場上搖旗吶喊。

還有升旗儀式的變化。由武警天安門國旗班換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三軍儀仗隊那天,高源特地起了個大早,看八名禮號手在天安門城樓上吹響號角,中國人民解放軍儀仗隊踏步向前,「威武雄壯,現場真是熱血沸騰。」

從2000年起,高源開始有意識地用鏡頭記錄天安門廣場上的點滴變化:城樓上掛了新畫像,水泥的地磚換成了花崗岩的,每年國慶節廣場上擺的中心花籃都有不同。

今年最大的特色是增加了水稻、麥子等象徵豐收的五穀元素。9月23日,高源發布了一組視頻,是他用延遲拍攝記錄大花籃架構的過程,「這個過程也值得記錄。」

高源保留的老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翻拍

2022年4月,年滿60歲的高源退休了。手機拍照的便捷以及天安門地區規劃的需要,使得天安門廣場攝影師這一角色逐漸退出歷史的舞台。

退休後,高源戲稱自己成了老大爺,閒著沒事就騎著電動車,背著相機到天安門廣場逛逛,然後到附近的胡同里走走,「我現在拍,就是希望後人看到這些照片時,就像我看到老照片時的那種心情。」他也會和幾個好友研究北京城的老照片,想著以後如果有博物館想要收藏,他要把自己拍的這些照片都捐給博物館,「有個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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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01ecd2022e76692aeb1e8cc6f61906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