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拍房越來越多,他們為何失去房子?

2022-05-16     每日人物

原標題:法拍房越來越多,他們為何失去房子?

當一套房子走向法拍,通常宣告著個人身陷危機。法拍房的背後,是個體生活的劇烈起伏,也藏著一個家庭財富流失的故事。

文 | 馮穎星

編輯 | 楚明

運營 | 栗子

最後一套房

鄭州金水區的王建國突然發現,自己所有的銀行卡上都沒錢了。銀行催收的簡訊又一次發送到了手機上,提示房貸「扣款失敗」。供應商的催帳電話也來了,對方跟他訴苦:「再不結款,我就撐不下去了。」

2020年3月初的鄭州,疫情開始兩個多月,人們多在家隔離,街上沒車,也沒什麼人走動。窩在家裡,王建國渾身冷汗,「怎麼突然就沒錢了?」

他試著從多張信用卡上再周轉一些錢出來,看能不能湊一湊先把房貸的6071.1元還上,所有的信用卡都試了一遍,全都提示「額度不足」。他的財務危機爆發了。

這是最後的家了。在此之前,4套房子,一套又一套地「失守」。直到法院上門查封位於金水區最後一套住宅的時候,他還想奮力守住。「我都談好客戶了,現在貼上封條,讓鄰居們看到,我還怎麼賣!」

跟法院一同上門的,還有律師孫碩,他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失態的樣子:頭髮顏色分了層,上面還是烏黑的,但髮根全白了。「那是一夜之間愁白的,你明白嗎?臉上看不到血色,整個人都垮了。」

那段時間,孫碩目睹了更多人失去或者即將失去房子的時刻。他手裡的案子越來越多了,訴求都是銀行提過來的,要求起訴逾期未能償還房貸,也就是「斷供」的業主。

更確切地說,超半數斷供的都是抵押貸——業主把自己的房屋作為抵押品,從銀行那裡換取貸款,投入到商業經營行為中去。甚至,有些業主,在把房屋抵押給銀行之後,還交由小額貸款公司進行了二次貸款。在金融市場,房產是最好的抵押物。

最多的時候,這一類的案件,孫碩「一個月處理了80件左右」,是以往經手量的4倍。起訴狀從早寫到晚,然後再經由法院,將訴狀送達業主手裡。一旦法院支持了銀行的訴訟請求,意味著這些業主的房子會被法院強制執行拍賣,也就是「法拍」。

家住經開區的曹萍形容失去唯一一套住宅時的感受,「感覺全世界都欠你的」,自己辛辛苦苦在這個城市打拚,才有了這麼個落腳的地方,說沒就沒了。10年前買房的時候,沒覺得特別開心,但當房子失去的那一刻, 「家沒了,房子真的是家啊!」

王建國和曹萍,都是這個城市裡的創業者。最後一套房最危機的時刻,往往伴隨著家庭成員的指責。「如果不是」,是最慣常的句型,「如果不是老公堅持接下那個項目」,「如果不是誰堅持要用那批溢價的工人,擴大虧空」。再到後來,又會變成,「如果當初沒跟這麼一個人結婚」。

金哲的痛苦與此不同。2019年他懷揣最大的渴望,要結束跟人共用馬桶的合租房生活,入手了金水北最核心地段的一套公寓,也是當初的神盤,看盤後立刻售罄,至今卻陷入爛尾。中介捲走他一年的房租跑路了,他又剛貸了款,新房沒住上,信用卡也崩了。

圖 / 視覺中國

近半年來,鄭州的法拍房數量增多,而該地最核心的區域金水區,列居全國區域法拍房數量榜首。阿里拍賣的數據顯示,2021年9月到2022年3月,半年時間內,鄭州在該平台上掛牌的法拍房數量從2.7萬套增加到5.13萬套。這一數據雖然略低於杭州的5.16萬套,但對比國內其他省會城市,已經遙遙領先。

當一套房子走向法拍,通常宣告著個人身陷危機。法拍房的背後,是個體生活的劇烈起伏,也藏著一個家庭財富流失的故事。

「小香港」

在鄭州做房產中介的楊蕭飛也是在這個時候開始進入這個市場的。同樣是做中介,做法拍房的中介都要夾著公文包,經常要跟法院、律師打交道,顯得「高級」。金水最繁華的燕莊一帶,幾家本土中介公司,突然也換了門面,主攻法拍房。

對於鄭州法拍房數量全國第二這一說法,楊蕭飛不能考證其確切程度。多次幫助客戶進行競拍後,他發現,阿里拍賣數據並不等同於鄭州現存法拍房數量。所謂5.13萬套法拍房,其實只是5 .13萬次開拍,有些一拍、二拍流拍的標的,在第三次上拍後,網絡拍賣平台會將其計作3套。更何況,目前的網絡拍賣平台,並非阿里拍賣一家。

搜索鄭州法拍房顯示介面。圖 / 阿里拍賣官網

但他看過自家的房源資料庫,上架的法拍房在2020年3月之後及2021年9月之後,分別出現了兩次陡升。他解釋稱,2020年年初的疫情和2021年的「7·20」特大暴雨,影響了一大撥人的生計。一套房子從斷供到走到法拍,至少需要2個多月的周期,這兩個時間點,恰好吻合。

他隨手打開幾個excel表格,在他所在的公司的經營範疇內,每個月會有近300套新房源上架,其中,金水區的房源總數趨近一半。這是鄭州的老城區之一,彙集了鄭州最高端的商場、最密集的三甲醫院以及最優質的中小學教育資源。

過去20年間,近乎所有的「鄭漂」會把金水當作「大城夢」的第一站,甚至在金水區北側的陳寨廟李一帶,拱出了「小香港」的別稱——這裡的人們普遍認為,這裡跟香港一樣,有著較差的住宿環境與最大的人口密度。鄭州最大的城中村坐落於此,街巷摩肩擦踵,逼仄的出租屋成群,兩個街區之內,容納了近20萬的流動人口,所有的空間都被利用到極致。他們習慣居住於此,並以此為核心,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居住圈層,當掙到能夠購房的第一桶金,也多選擇在此地安家 。

現在,它有了個更洋氣的名字,叫「金水北」,是鄭州高價房的象徵。

王建國的第一套房子就位居於此。他在上世紀末從大學畢業,趕上IT行業風口,畢業4年就在陳寨邊買了房,定金500元,首付2萬元。有了房也安了家,女兒與兒子相繼在這套房子裡出生,後來還把母親從老家商丘接到鄭州。

也是在這套房子裡,他搏下數千萬身家,後來又趕上房產政策寬鬆,添置了5套房產。這個身家,在鄭州這座二線城市,足以讓他過上富足的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覺得靠一己之力,帶著整個家庭完成「跳出農門」的階級躍升。

圖 / 視覺中國

最春風得意時,他想「再往前走一步」。過往的經歷讓他信奉站在風口豬都能飛起來。2013年被冠以「養老元年」,他嗅到商機,一股腦扎入養老地產,卻未能遂願。當年的市場實在太早了,他的業務轉型折戟,資產縮水嚴重,妻子也頗有微詞。那年,他34歲,從心底覺得自己還能行,想再證明自己。

直到2018年,新消費熱起來前,他與火鍋燒烤供應鏈品牌鍋圈食匯合作,並在距離鄭州市區50公里開外的郊縣投資建廠。家裡的幾套房產或賣或抵押,他東借西貸,湊了800多萬元,孤注一擲地開啟了自己的這段創業。

這是他人生下半段的「豪賭」。2019年年底,新的生產線落成,他躊躇滿志,覺得自己就要翻身。創業沉浮14年,他在鄭州「吃得開」,朋友形容他,「身材筆挺,溫文爾雅,氣質很像靳東」。沒成想,剛要投入量產,疫情來了,他立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地處中原腹地,鄭州的交通地位異常突出,擁有亞洲作業量最大的火車編組站,被稱為「火車拉來的城市」。河南人「靠山吃山」,商賈文化盛行,大多數人的生計也只能是「買入賣出」的生意。在疫情與洪水的連續衝擊之下,生意人也成了被影響最深的群體。

鄭州鐵路網。圖 / 視覺中國

疫情來的時候,曹萍的工人都被封在老家,只有工地附近村子裡的村民能夠勉力出來,每個工人的用工費一天從260元漲至600元,用還是不用?不用項目就要停工,但回款遙遙無期,用了虧空就要增加。拖到最後,終於把曹萍的房子拖了進去。

去年七八月最難熬,暴雨後,錢塘商業街上,附近商場的商鋪把貨物從倉庫里拖出來,堆出了長達300多米的臨時集市,生意人沿街叫賣,5塊的T恤,10塊的鞋子,50塊的床上四件套,泡水的和沒泡水的堆疊在一起,多是品牌貨。

「萬億俱樂部」

房子即將失去的那一刻,他們都如同醒悟一般,將曾經得到的房子稱為「運氣」的結果。

「憑運氣賺的錢,靠能力全給賠了。」王建國多次自我挖苦。

關於運氣的解釋,可以更明確地認為是「上車」的時機。王建國的第一套房產購置於2003年,總房款20多萬元,等到2020年瀕臨法拍之時,這套房子的市場價已經翻了7倍多。曹萍的房子購置10年,也翻了近8倍。

很多人都會提到2016年,那個轟轟烈烈堪稱「拐點」的年份,鄭州大規模棚改,地王更迭的頻率越來越高,一年拍出了14個地王。為了刺激市場購買力度,金融政策也由緊變松,首付比例一降再降,直到降為20%,交易量猛增。

鄭州城市樓群。圖 / 視覺中國

那是鄭州風頭最勁的幾年,整個城市迅速向外擴張, 「小香港」也被推倒重建。地產中介們駕車在鄭州街頭狂奔,一天能帶客戶看七八個盤。

芮培豪是在鄭州地產最高光的那兩年從北京返鄭的。2017年,貝殼剛剛進駐鄭州,他作為第一批本地加盟商,門店剛剛開業,「一個人能招來30多個員工,都是主動找上門的」,第一個月就做出了40萬元的業績。緊接著,一年時間內,這個24歲的小伙兒一口氣開出8家門店。身份的轉變更讓他興奮,「當老闆了,給自己打工」。

那也是鄭州房價漲得最凶的幾年。一個1993年出生的姑娘記得,2016年年中,航空港區管轄範圍劃定前後,自己的同班同學尚未畢業,便以每平米不足6000元的價格入手了航空港區的一套約80平米的房產,首付14萬,月供1500元。翻過年,這套房子便漲到每平米13000元,半年內漲幅超過120%,著實刺激了她對房子的渴望。

也在那幾年,鄭州三環內的二手房交易價格,已站上「2」字開頭,零幾年無人問津的鄭東新區,普通老百姓更是摸不著了,每平米4萬元起步。房貸利率也水漲船高,等這個姑娘在2019年匆忙上車之時,房貸利率已經上浮30%,高達6.125%。後來她發現,自己的朋友里,有的首套房貸款利率甚至超過6.3%。

房地產也結結實實撬動了這座城市的經濟發展。在鄭州,房地產上下游相關的產業鏈條眾多,包括鋼鐵、煤炭、水泥、玻璃、鋁材、家電、家具、裝修甚至汽車等等,牽一髮而動全身。2018年,鄭州 GDP達10143.3億元,成功躋身「萬億俱樂部」。這一年,房地產對鄭州GDP的貢獻達到32.12%,高出多個城市。

曹萍一家也搭上了這班列車,賺取了第一桶金。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女生,24歲那年考下會計從業資格證書,從老家安陽來到鄭州,「畢竟是省會,機會多一些」。第一次去CBD,看到拔地而起的「大玉米」(鄭州新地標)映照在如意湖面,大城市氣息撲面而來。「當時我就想,能在這兒擁有一套房就好了。」後來,她遇到做鋼材銷售的老公,2017、2018年年景好些的時候,倆人一個月能掙四五萬,「覺得自己可以了」,便攬下一家國企的土建項目,「甩起膀子自己干」。

那幾年太順了,房子和車子都有了。車子還是兩輛,豐田普拉多與漢蘭達,排面都不差。新接的項目需要墊資,索性就把婚房抵押了出去,還抵押了兩次。投進去300多萬元,工期1年多,她盤算著,等帳面回款了,就去金水,買學區房。

圖 / 視覺中國

新鄭州人

不斷湧入鄭州的人口,一直被認為是房價上漲的底氣。過去10年,鄭州迎來人口流入的「黃金時代」,新增常住人口397萬,在全國所有城市中位居第5位。鄭州也一度超越武漢,成為中部人口第一大市。

在鄭州擁有一套房子,到底意味著什麼?芮培豪來自許昌,提起河南人對鄭州房產的執念,他說,「回家只要別人問在外混得怎麼樣,一說在鄭州買了房,別人就知道你出息了」。

王建國除了留在鄭州,沒有別的選擇。他來自豫東平原的農村,家裡兄弟姐妹眾多,靠天吃飯。他從心底想帶著整個家族走出去,「得給(家裡)做點貢獻」。高考,是他擺脫農籍的第一步,直到有了房,才算在省會城市紮下根。

鄭州百悅城樓盤是城中村改造項目之一。圖 / 人民視覺

1992年出生的金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2015年他從鄭州的一所大學畢業,為了能把家安在鄭州,他盤下了距離陳寨3公里外的一家門店,做起了麻辣燙生意。後來,他預感到門店周邊即將進行棚戶區改造,匆匆折價把門店轉了出去,進入了保險行業,「一個月能掙近3萬」,算是高收入人群。恰逢自己合租的中介公司爆雷,捲走了自己1年的租金,金哲憤懣不已,決意要結束租房的生活。

金哲記得,簽訂購房意向當天恰好是七夕,他內心狂喜,覺得是「送給自己的禮物」。認購的那套房子是雙入戶門loft結構,交完定金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幻想,「等到年底,就能拿一層出來做甜品工作室了,真好啊」。

他們的房子都在寸土寸金的金水區。一名在鄭州賣了多年房的銷售跟我說,金水的客戶往往都是對生活充滿希望的,他們更關注房子的品質,而非價格,對房地產行業的了解程度甚至比從業幾年的銷售人員更專業,「不好忽悠」。

南陽小伙兒小鄭在23歲這年,也掏空了家裡所有錢包,在鄭州南龍湖上車了一套90平米的房產。早早背上房貸,並非他願,但家族所有的親戚長輩都勸他,「在鄭州有了房,就好討媳婦了」。叔叔還說,「你還不上的話,還有叔叔嬸子(幫襯)」。現在想來,這不過只是場面話而已。

一切在2020年被突然按下暫停鍵。作為企業主,王建國和曹萍的資金一下子就斷掉了,「就像開車走在路上,不怕慢,就怕站」。金哲即將交房的工地叮叮咣咣、敲敲打打了幾日,也停工了。後來,這家地產公司索性給所有員工放了假,至今仍未開工。

金哲的保險業務也不好做了,客戶的口袋捂得更緊,原先談好的意向客戶漸漸都不回消息了。他的收入銳減,但還得支付每個月2000元的房租與近1萬元的房貸。「房貸是個無底洞啊,扔進去沒個響,不像投資幹個別的,能讓錢流動起來。」

更致命的一擊是大暴雨,他的客戶對未來的收入預期下降,幾乎沒人來問保險了,他連房租都快付不起。

2021年7月20日大雨漫灌那天,開餐館的楊橙就在自家門店,看著店裡的水位一點一點升高,叫上四五個店員拿著泡沫板在門口擋水,門口還堆著沙袋,自己和丈夫則在店裡不斷掃水。但還是無濟於事,馬桶連著下水道一起往外噴水,一樓的桌椅和廚房灶具全都泡在了水裡,「哭都哭不出來」。洪水退去,電力和供水還沒恢復,停業了4天,員工工資和宿舍租金還需要正常發放。剛剛恢復營業,德爾塔病毒來了,防疫部門又要求停止營業。

也就在這個時候,楊橙在短視頻平台看到,有人在地下車庫痛哭,一輛價值近70萬元的奧迪A8被泡了水,居然沒有上保險。她理解車主那種感受,這輛車指定是「努著去夠的」,「車是面子啊,沒這個面子,誰跟你談生意」。

楊蕭飛的公司門店位於燕莊的CBD,鄭州最繁華的地段之一,2022年過完年再回來上班,突然覺得,這裡沒啥人了,「之前有多麼繁華,人擠人」,現在,人流可能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周遭門店的門頭兩個月換一輪,還在開業的門上多貼著「低價轉讓」的告示。

恐慌的地產中介一窩蜂地湧入抖音,開始以「地產博主」的身份招徠客戶。在他們的直播間裡,充斥著鄭州地產圈對客戶地域的調侃,比如,「鄭州的房子,都賣給了周口人」。在鄭州開了5年中介公司的芮培豪,對這種調侃進行了糾正:「還有商丘、焦作、平頂山、駐馬店、許昌人。」

我問他:「那鄭州本地人都不買房子嗎?」

「鄭州哪兒有本地人」,芮培豪啞然失笑。整個河南的人都往鄭州涌,賣房的這些年,跟各行各業的客戶打交道,有些客戶一開口,他以為是老鄭州,交易達成的那一刻,客戶掏出戶口本,戶籍地址那一欄,五花八門,「都是新鄭州人」。

房地產高漲的年代,人們順理成章地把財富轉化為房產,還有人用房產撬動更多資金,以搏得更多的財富和更好的生活。但如果遭遇失業、創業失敗以及災害衝擊,生活的脆弱立刻顯露出來,一些人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居住之所。

鄭州CBD內環。圖 / 視覺中國

利滾利

對於金哲來說,他不是失去房子的人,因為他還沒有真正擁有過。他有意避免「爛尾樓」這幾個字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仿佛只要不說出這件事,就能維持表面的輕鬆。

業主群里,有人組織業主維權,前提是要眾籌請律師的訴訟費,他沒有參與,「現在任何人休想從我口袋裡掏出錢去」。

房貸在2021年9月已經沒再還了,頭兩個月心裡還有點慌,他主動跟貸款銀行打去了電話,問詢會如何處置自己。對方的口氣里,一副見怪不怪,勸他:「有多少存多少吧,哪怕先存500呢?」「500我都拿不出來。」

後來,金哲跟我說,之所以會主動打電話過去,是因為他之前查過,爛尾樓很難被法拍。

只是,斷供之前勉力支撐的階段,他一直靠多張信用卡來回周轉,欠了一屁股債。現在,這批債務勒得他喘不過氣。

社會性死亡比債務更可怕。催債電話頻繁打給他,也打給他哺乳期的妻子、父母以及親戚朋友,遍及所有有可能的社會關係。想獨自悄悄消化這件事已經不可能了,所有人都來質問他:「你咋回事?」他覺得,之前自己保險賣得好,是在銷售自己的人品,現在,「原來積累的口碑已經敗光了」。

妻子的莫名火越來越多,「一直說我,一直說一直說」。金哲甚至覺得,自己成了家裡的罪人。壓力最大的時候,跟妻子提了離婚,是認真思考兩周之後提的,「我跟她說,債務全都歸在我名下,你還年輕,還能再嫁」。妻子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最後擠出了一句:「如果沒孩子,我一定會跟你離的。」最終,在行動上,妻子還是選擇跟他一起再扛一扛。

並不是所有的銀行都像金哲貸款的銀行那麼「寬容」。大多數銀行會在客戶斷供60天之後啟動訴訟程序。在這個鏈條之上的任何一方,在業主眼裡,都不受歡迎。楊蕭飛去做交易前調查,勘察房屋情況,「沒一個業主配合」。

王建國是孫碩接觸過的最理智的被執行人之一,一直請求他幫忙與銀行、法院遊說,再寬限些時日。「他要自己把房子處理掉,但價格咬得很死,不想低於市場價太多出手。3個月寬限期過去,房子沒能賣掉。但銀行逾期之後,罰息利率已經上浮了150%,利滾利,是一筆更大的債務。」 孫碩說,「一開始就勸他降價啊,他說我有兒有女,還有高堂,不能虧啊。」

後來,孫碩在法庭上見到王建國,看到他「不想說話,意志非常消沉,人生一下跌落到了谷底」。這種狀態,孫碩非常熟悉,「是大多數被執行人的狀態」。

圖 / 視覺中國

曹萍的兩輛車都已不再屬於她,但在房子這件事上,她似乎稍顯幸運。在法院上門查封之前,自己找好客戶,又找小額貸款公司做了交易前的過橋借貸,把房子從銀行那裡解除抵押,算是「墊資賣了」,「總比法拍強」。賣房的時候是在2020年年底,市場趨冷,133平米的房子僅賣了136萬元,折了好大一塊肉。

剛賣房子的頭幾個月,曹萍整個人一下就像枯萎了。房貸每個月也就4000塊,「但手裡就那麼多錢,你還了房貸就養不了孩子。你說我能怎麼選?」

最直觀了解房子對一個家庭的影響,是去翻一翻每個家庭的帳本,看看他們為房子取消了什麼支出。金哲和妻子再沒坐過高鐵,他們並不知曉自己是否上了黑名單,也不想知道;王建國最主要的交通方式變成走路,三公里五公里都能走,甚至能不停地走,一邊走腦袋裡一邊復盤自己這些年的成敗,之前拼了命地往前跑,「想得太少」;曹萍一開始把孩子送回安陽老家,每個月只花一兩百塊錢,生理性地吃不下,索性連菜錢都省了,後來自己也回了安陽。

金哲的另一套早年購入的近郊期房已到了交房期,他也沒去收房。「房子是首付分期購入的,首付款還欠了幾萬」。後來,他想打探鄰居的入住情況,連續問了幾位鄰居,對方都支支吾吾,在對方的答非所問里,他讀出背後的暗語,「他們也沒去收房」。

圖 / 視覺中國

最近楊蕭飛發覺,那些待拍的法拍房裡,新房的比例開始變多。有些期房,剛一交房就進入了法拍市場。四環外的新房是最多的。在樓市的震盪里,有些房價跌去了三分之一,「房屋價值還沒銀行貸款高」。那些努了很大力氣才上車的人心理上難以接受,選擇棄房斷供。

事實上,棄房並不算是撤退的出路,甚至不是想棄就能脫手。1997年出生的小鄭,對於法拍,一開始懷有期待,畢竟多了條拋房的路徑,但他被中介告知,經過法拍後的房子,房子要折價,整個首付款近乎都要搭上。更何況,他的房子還沒交房,無法被法拍。聽聞這些,他內心難以接受,隔三差五給我打來電話:「你能問問你的親戚朋友嗎?我再降十幾萬,把我的房子買了吧。」語氣里滿是急促。

現實是,小鄭沒拿到房本,這套房子還不能在市場上合法交易。

彌補

經歷多次挫敗之後,王建國以一種「男子漢」的氣度,把一切原因歸咎自己。即便他總覺得,如果沒有疫情,自己可能還會有緩衝的時間,總不至於落敗至此。

冷靜下來,他再去回想,自己的朋友們同他一樣,多是創業者。「除了一個在北京的,一個在老東家踏實上班的,其餘所有人,都深陷泥沼。」

他的情況不是最糟糕的,有的朋友,所有的房子,都被法拍執行完畢。

圖 / 視覺中國

這場教訓來得太慘烈,最大的感觸是,「資金真的是人的血脈啊」。中原人的沉默與隱忍在他的身上體現到了極致,面對妻子的抱怨,「咱就聽著,咱要去理解她,畢竟罪魁禍首還是我」。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自己吃糟糠、睡橋洞都沒關係,但對家人的虧欠與愧疚,怕是很久都難以彌補。

跌落谷底的男人,家庭的角色也開始反轉,「接孩子,做飯,都要比之前承擔得更多些」。

法拍雖然躲過,債務依舊壓身。電話的另一端,很多個時候,曹萍近乎都要哭了,但一通抱怨之後,最終還是會落到,「你覺得慘嗎?比我慘的人多了,你去鄭州街頭站一站,有開瑪莎拉蒂的,也有騎自行車的,還有住橋洞的,人家憑啥就要來幫你?」灰溜溜退回安陽老家之後,她暗自發誓,「怎麼落魄離開的,5年後就一定要怎樣脫胎換骨地回來」。

金哲繼續做保險業務的同時,還找了兩份兼職。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現在鄭州的市場上,兩類工作最好找——催債員和學歷提升銷售。有些招聘信息上,寫的是科技公司,求職電話打過去,最終招的還是催債員。他開始覺得,自己不是少數人。

王建國的房子最終流拍,他和家人得以暫居。一段時間的消沉之後,生活總要繼續。他夜裡去開滴滴,也去找別的生計。2020年年底,稍微湊上一點錢後,趕緊把當年欠銀行的房貸給還上了。

身家虧光了,外債還有400萬元,這筆帳單純靠「找個班上」很難還上,他還得努力去找新機會。「在現有能力範圍內,先去整合資源,掙點小錢,慢慢找回方向,再去做些別的(創業)。但經歷了這麼大風浪,一定比之前更穩。」新業務似乎有了點眉目,孫碩最近再去見他,覺得他的精氣神兒比在法庭上好了很多,「信心好像又回來了」。

但最後一套房隨時可能失去。法拍程序已經啟動,還清銀行全部90萬元貸款之前,這套居所一直處在被法拍的風險中。

下一次上拍是什麼時候,仍未可知。王建國還是難以安睡。

(應受訪者要求,除孫碩、芮培豪外,文中其他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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