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賈寶玉曾經有一段關於「女兒」之論,他說,「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情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天龍八部》中的段譽也曾不愛好武功絕學,在父親的多番逼迫下,不惜離家出走,可是當他遇到「神仙姐姐」後,驚嘆於姐姐的顏值而練起了武功。賈寶玉生於胭脂香味、丹蔻美的女兒堆,他對於女人的審美,還停留在青春無限之時,段譽生於皇族,是一位風度翩翩、陌上佳如玉的俊俏郎君,他一路闖蕩江湖,一路佳人相伴。在掉下山崖遇到「神仙姐姐」玉像時,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姐姐,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這裡的段譽和寶玉一般,對清麗的女子,發自內心的喜歡。
一:段譽、寶玉的叛逆
賈寶玉是一個極其討厭仕途經濟的人,凡是要他學習八股文章,求取仕途,他都是極其敵視的。「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是對寶玉厭惡讀書最好的註解,曹雪芹借冷子興之口講述賈府的過去歷史,在講述賈寶玉之時,提起他抓周情形,只管抓那脂粉釵環,賈政評價說,「將來酒色之徒耳」。
而段譽的開場和寶玉自有區別,他是不愛好武功殺伐,《天龍八部》里有這樣一段描寫:段譽道:「爹爹要教我練武功,我不肯練。他逼得緊了,我只得逃走。」鍾靈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學武,怕辛苦麼?」段譽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來想去想不通,不聽爹爹的話。爹爹生氣了,他和媽媽又吵了起來……」鍾靈微笑道:「你媽總是護著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譽道:「是啊。」鍾靈嘆了口氣道:「我媽也是這樣。」
寶玉和段譽同樣是叛逆的,而且他們對於父親的安排都是持著反叛的態度,從而也挑戰了父權的地位。在古代的封建社會,父權擁有極高的權利,寶玉不愛仕途經濟,是因為他骨子存有對於封建社會的反叛,賈政正是看清楚了他思想里的叛逆,在杖責寶玉之時,他撂出一句狠話,「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寶玉釀壞了,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呢?
而段譽不愛學習武功,是自幼受了佛戒,段王爺請了老師教他念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甚至還請了高僧教他念佛經。段譽反叛父親,是因為信念不同,段王爺對他的要求是經邦濟世,更需要武功卓絕。
寶玉作為賈府的繼承人,承擔著光耀門楣的重大責任,賈政作為封建家族的父權階級,他對於寶玉抱有莫大的希望,雖然他心裡知道,寶玉在仕途方面毫無興趣。而寶玉也確實不是一位理想的接班人,在一個大家族苟延殘喘的最後時光,賈寶玉最終的歸宿只能是被迫逃離紅塵。
段譽作為一個佛教徒的忠實擁躉者,從內心來說,他不是能接受殺戮的。即使他在山洞叩拜「神仙姐姐」玉像得到了絕世武功,他也不願意遵守承諾滅掉「逍遙派」,只在心裡想「逍遙派」惡貫滿盈,早已經消失,在眾多武功秘籍中,他只認真開了末尾的章節處的「凌波微步」,段譽心裡想的是,「神仙姐姐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段譽的心裡始終對於江湖廝殺有很深的芥蒂。
賈寶玉、段譽雖然不是同一本書的人物,甚至連小說類型都千差萬別,可是這兩人的性格與品行卻又如此相似。反抗父權,甚至不惜離家出走,背叛家族,在任性荒誕的背後,是各自生活的軌跡延展,更是家庭環境的影響。同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同有荒唐的行徑。
段譽、寶玉過的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貴生活,身邊自是佳麗如雲,寶玉生長女兒堆,段譽江湖遊歷遇美無數,《紅樓夢》里賈政評論寶玉所說,「將來酒色之徒耳」。段譽、寶玉在正統思想範圍內,都是離經叛道之人,兩位主人公身上「呆」、「傻」的元素貫穿始終。
寶玉不學文章、段譽不練武功,在他們各自的世界裡,這兩個人物都是被世俗所不接受的,所以賈政每一次見到寶玉都是惡語相向,而段譽更因為不想面對刀槍劍戟,獨自闖蕩武林,而在他遊歷江湖之時,武功低微,卻亂髮言論,不是紅顏照護,早就殞命江湖。
這兩個人都不約而同用逃離來反抗強加於他們身上的責任,寶玉用了「精神上的逃離」,他不願意面對世間鬚眉濁氣,而混在閨閣之中,做一個富貴閒人無事忙。而段譽比寶玉更加直接,「身體上的逃離」也來得更加直白。
二、愛博而勞
寶玉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女兒家。他有三段經典的「女兒之論」:1、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情於女兒」,2、「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3、「女孩兒未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了,竟是魚眼睛了。」
這三段寶玉的「女兒論」,都與賈寶玉的生活環境有密切的關係,在大觀園這個世外桃源般的閨中凈土裡,寶玉從童年到青年時代的認知,都認為女孩的美麗是天地之靈秀,上天所賦予。寶玉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接觸的都是女兒家的日常,也因為他欣賞美好的事物。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寶玉是「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天龍八部》雖然和《紅樓夢》的小說體裁不同,但是段譽這個人物可以說是穿越了體裁限制,和賈寶玉互為「知音」。段譽從一出江湖就遇美不斷,先是嬌俏的鐘靈兒、後是山崖下奇遇「神仙姐姐」,並習得逃跑絕技「凌波微步」。段譽不聽從父親的安排練習武功,而在見到「神仙姐姐」玉像之後,竟然生出學武之心。
遊歷江湖之時,遇到冷麵木婉清、更遇到仙子般的王語嫣,阿碧阿朱的捉弄,但是段譽對這些美麗姑娘的冷對、嘲弄並以為忤逆或者是傷害,他甚至對此「甘之如飴」。
賈寶玉也曾有過這樣的行為,湘雲夜宿黛玉之處,早起之時,要為寶玉梳頭,被襲人勸說,寶釵覺得襲人很有見識,並規勸寶玉學習仕途經濟的文章,寶玉生氣,於是他寫下: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寶玉的煩惱都來自那閨閣中的仙姿國色,就算這些姑娘為他帶來了無盡的煩惱,勸他去學習厭惡的仕途經濟,他依然為她們「操碎了這顆心」。
寶玉的多情貫穿整部小說,他和段譽一樣,對於女孩的任性、撒嬌是無比寬容的,俏晴雯撕扇,只為買她一笑;在平兒被打之後,寶玉親理紅妝;黛玉和湘雲發生口角,他左右勸解;當然他也會因為寶姐姐露出雪藕一般的玉臂而心猿意馬,他甚至會因為蔣玉涵、秦鍾長得嫵媚多姿心生歡喜。
段譽、寶玉本身就是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他們雖然愛博,但是更多的是尊重,在古代封建社會,這樣的尊重態度尤其可貴,是一種對於社會規則的漠視與反抗。段譽、寶玉超越常人的尊敬態度,會被一些人所恥笑,但是這種建立在精神欣賞下的烏托邦世界,正是人們所追求的世外桃源。
三、老莊思想的影響
寶玉、段譽雖然生在女兒堆,對女性的欣賞、尊敬,使得讀者對於兩位男主並不反感。
寶玉認為天下鍾靈之秀都是女性專有,身在花叢之中,自然多情,他的多情又與薛蟠、賈璉之流區別甚大,寶玉對於美的欣賞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就如花園裡百花盛開,欣賞的人只是對於美的讚揚,並不會伸手去攀折。寶玉的審美是出自內心的純真之態,這種烏托邦世界裡的精神狀態,是無為而為的境界。
小說第二十一回中寫賈寶玉讀到《莊子·胠篋》中一段文章時,心領神會,意趣橫生,寫下了:「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夭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寶玉在讀了莊子之後,把莊子裡蘊含的人生道理藏於閨閣之趣中,寶玉欣賞老莊抨擊儒家仁義道德的傾向,卻實實在在接受了莊子那個無條件的自由的精神境界,在自己的精神中求得自由解放。
老莊思想中的「無為」、「自然」、「真性」,被賈寶玉引用到閨閣之中,而寶玉的真性情狀態正是莊子的「無為」境界。在廬雪庵啖鹿中,寶玉和湘雲一拋矜持之性,大啖鹿肉,還狂放的說「真名士自風流」。
而段譽身為大理皇子,大理國未來的繼承人,本該是按照鎮南王段正淳的要求文治武功,可是偏偏段譽不愛好這些殺伐之事,因為學武之事,和父親屢次衝突,他喜好文章哲學,每每用這些道理反駁父親,因為討厭,所以逃離,在逃離過程中,段譽首先遇到了鍾靈兒,在遇到鍾靈兒後,大鬧神龍幫,結果「閃電貂」咬人無數,需要解藥。段譽求藥過程中,跌下無量山玉壁之下,奇遇天下武功至寶「北冥神功」,如果換一個人有此奇遇,必然是歡喜萬分,可是段譽偏偏沒有任何得天下至寶的歡喜。
段譽練「北冥神功」不是因為這種功夫可以誅敵無數,是因為他愛慕洞中「神仙姐姐」的傾國之顏,因愛而痴,不惜「磕首千遍」供人驅遣。在武學浩蕩的「北冥神功」之中,段譽居然選擇了能迅速逃跑的「凌波微步」,而且他只是希望「神仙姐姐」所痛恨的逍遙派已經滅絕,不用自己出手誅殺。他因為愛慕玉像容顏才練習武功,在段譽的心裡,他不願意在江湖上爭得一時長短,他的人生就是恣意瀟洒,無為而自然。
《道德經》曰:「專氣致柔,能嬰兒乎?」這就是老子所說的回歸自然,以赤子之心直面人生,而寶玉身上的傻呆之氣又何嘗不是發揮了老莊思想。段譽的身上同樣有這樣無為自然的赤子之心,他們有一個共性,雖然身在女兒堆,但是絕不下作,他們對於女性的欣賞都是基於尊重,而且兩人性格中的無為,更讓角色顯得率真可愛。
四、對於愛情的執著
寶玉雖然身處百花叢,也為眾多紅顏操碎了心,但是他始終是愛著林妹妹的,從黛玉進大觀園那一刻,「木石前盟」的痴念就在他的心裡埋下了種子。他在見到黛玉時說:「這個神仙似的妹妹在哪裡見過」,就把彼此鍾情的基調奠定了下來。
戲曲《紅樓夢》里有一句唱詞:「眼前分明是外來客,心底卻恰似舊時友」。寶黛初見之時,黛玉的美麗打動了寶玉,在後來的耳鬢廝磨中,兩人漸漸成熟,從最早的一見鍾情到後來的心意相通,這是寶玉的成長,也是寶黛愛情的升溫。
寶玉可以為寶釵的玉臂痴迷,可以為平兒理妝,也為金釧死亡悲戚,他為了大觀園的眾多女性操心,無事奔忙,但是他心裡始終有一個「白月光」,那就是黛玉。
而段譽行走江湖遇美無數,對諸多姐姐妹妹也是有情有義,但是在這眾多紅顏中,獨獨對王語嫣情深義重,即使她心裡裝著表哥慕容復。在武林大會上,段譽被慕容復打得落花流水,王姑娘毫不在意,因為段譽不是他心中所愛,即使這樣,段譽依然心之所往,應了一句古話:「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後來段譽使出六脈神劍險些要了慕容復的命,後來因為王語嫣之故,放過了他。段譽追求王語嫣,充分發揮了痴兒的本性,「你不愛我是你的事情,但是你不能阻止我來愛你。」
而寶玉對於黛玉的情感也讓人唏噓,《紅樓夢》里有《慧紫鵑情試忙玉》中,寶玉到瀟湘館看望黛玉,路遇穿著單薄的紫鵑,寶玉摸了她一下衣服,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
紫鵑一席話之後,又扔出林妹妹要回蘇州老家的「重磅炸彈」,寶玉聽了,如雷轟頂,呆呆的回到怡紅後便失去了知覺,這不過是紫鵑的一句玩笑話,差點讓寶玉陷入絕境,他對林妹妹的情感可見一斑。
當然情感一樣,結局卻是千差萬別,黛玉焚稿情斷瀟湘館,寶玉永失所愛。而段譽的結果是抱得美人歸去。不管悲劇也好,喜劇也罷,對愛執著是兩位男主的美好品質。雖然他們的荒唐行為並不被主流社會所認同,但是其率真之氣博得了很多人的好感。
「觀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情溢於海」,金庸給讀者創作了一個迷人的武俠世界,而段譽的無為之性,又為小說增添了另外一層光彩。《紅樓》作者曹雪芹書寫的愛情悲劇,為人們創造了「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另類審美。
寶玉和段譽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物,卻在兩位文學巨匠手中變成了「知音」,對於集山川鍾靈之秀的女性,他們有發自內心的尊重,雖然他們的見解並不為當時的社會接受,甚至一些行為看起來可笑而荒唐,可是從另一個角度,我們看到的是一種淡泊的態度,自然率真、大道至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