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潦草收場。
文 | 清晏 編輯 | 沈小山
《葉問4》像是個東學西漸的故事：葉問與美國人兩場對決後，美國海軍陸戰隊把中國功夫（詠春），當做了日常訓練的一部分——這是功夫層面。
它還像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困頓故事：老婆死了，孩子大了，自己一身病，卻對兒子的未來一籌莫展，遠渡重洋尋找機會，還要屢屢受挫——這是生活層面。
但不管哪個層面，《葉問4》都沒講好。
一代宗師葉問，最後潦草收場。
首先來談《葉問4》在功夫層面的潰敗。
它在功夫層面的失手，其實是中國功夫電影痼疾的凸顯。作為中國獨有的電影類型，武打片實際上是個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無賴」，尤其它的大反派是外國人時，功夫電影尤其能掄王八拳：強弱代替對錯，道德蓋過現實——至於真正的現實邏輯，和理應考慮的人性，以及生活的真實狀態，統統不在功夫片的關照範圍內。
比如作為反派出現的美國人，在《葉問4》里對中國人的態度，可謂是達到了高度：「黃種人就是劣等民族！」美國白人瞧不起華人，當然也瞧不起黑人和其它有色人種（只可惜電影為了煽動中國觀眾的情緒，沒有展開對其它人種歧視的內容）。而且簡單的言語攻擊顯然不夠，還得動手，還得在中國人觀念上意義非凡的中秋晚上動手，還得把一幫看著就是花拳繡腿的守舊派打得落花流水，才能證明美國白人都是壞蛋。
這就是功夫片最無賴的地方：為證明洋人都是混蛋，就得先滅中國人威風，讓他們被洋人打得七零八落。如果你感到羞辱和憤怒，那就證明功夫片的這單生意做成了。因為它要安排主角上場，再把洋人打個七零八落，來宣洩你的羞辱和憤怒，以達到賺取觀眾情感和鈔票的目的。
但在這個價值體系里，《葉問4》甚至更無賴。葉問是以改革派的身份出場，甚至反問那些守舊武人：「為什麼不走出唐人街，看看外面的世界？」結果在電影末尾，葉問卻對守舊武人感嘆：「外國的月亮，也沒那麼圓嘛。」
事實上，並非所有的功夫片，都這麼無賴或齷齪，比如徐克的《黃飛鴻》三部曲。精通功夫電影的徐克，顯然意識到這種類型的電影是在掄王八拳，所以他調整它的價值觀，讓黃飛鴻在《獅王爭霸》里，對李鴻章說上這麼一段振聾發聵的話：「依小民之見，我們不只要練武強身、以抗外敵，最重要還是廣開民智、智武合一，那才是國富民強之道。區區一個牌子，能否改變國運？還請李大人三思。」
《葉問》系列本來有機會能達到這個高度。但在強大的資本誘惑，和眾所周知的文化氛圍面前，它主動放棄了這種可能性。如果拍功夫片的主創，自己先在骨子裡認慫，那這個靠拳腳說話的電影，怎麼可能讓人覺著硬氣？——這就是《葉問4》最大的敗筆：它固守徐克之前的功夫片價值觀，試圖用一人一招一式的輸贏，來替代文明文化和時代的潮流。
撇開功夫層面，《葉問4》還是有成為佳作的可能性。但很可惜，主創再一次選擇了對商業和大眾投誠。這就是其次要談的，《葉問4》在生活層面的潰敗。
坦白來說，背靠功夫片的傳統，葉問不是不能打洋人。畢竟連仇視日本人的霍元甲，都能僱傭個日本人做廚子（見平江不肖生《近代俠義英雄傳》）。問題在於，電影原本展現了葉問人到中年的困頓：妻子去世、兒子不學、身患癌症——眼瞅著一代宗師，就要敗給一地雞毛，結果電影卻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功夫層面，反而對英雄之於瑣碎生活的陌路哀歌潦草描摹。
《葉問4》沒有給觀眾缺憾感，或者說沒有給觀眾足夠的生活感。本來，它可以靠葉問與兒子的緊張關係，和葉問被癌症折磨的苦痛，來彌補他打洋人的飄渺無稽，讓葉問整個人顯得更真實、可信。可葉問剛到美國，就被電影帶著一路狂奔，駛向「不打殘洋人、不配做大師」的荒唐結局。
它用一場賽一場精彩的動作場面，撐起葉問戰無不勝的局面，藉此抵消葉問面對現實生活時的困頓。從這個角度看，《葉問4》對自我的麻醉，是全方位的：它既要在功夫層面讓一代宗師立於不敗之地，又要在生活層面為葉問排憂解難——葉問一句「我有癌症」，就徹底抹除了父子矛盾。主創這樣偷懶就塑造出來的葉問，一點人味都沒有，反而像極了蠟像館裡的人偶，看似栩栩如生，實則毫無生氣。
高級的人物塑造，要能珍視主角生而為人的困頓。
一瀉千里地主動為其掃除障礙，並非高級的人物塑造。惟其如此，觀眾才能既感受到角色的跌宕起伏，又能關照到自身的曲折哀婉，甚至上升到對人類共同體的認知上。可這些統統不是《葉問4》想要的。它只想在打洋人的熱血里，賺它個缽滿盆溢。畢竟，這種打洋人的民族電影，真的是件一本萬利的暴利生意。更何況它還是這個系列的最後一部，何不讓它的暴利，來得像觀眾那廉價的民族情緒一般洶湧呢？
當然，這並不是說，《葉問4》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爛片。
作為功夫片，它還是有創新的地方，比如甄子丹飾演的葉問，和吳樾飾演的萬會長，在中華總會比武的時候，突然遭遇地震。一個詠春大師，一個太極拳大師，嚇得趕緊躲在桌子底下，不無尷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種戲謔，像是葉偉信導演給自己這個系列開的玩笑：哪就真那麼厲害？一旦撞見真格的，還是得躲躲藏藏。
類似的地方，還有不聽兒子心聲，執拗著讓兒子去美國讀書的葉問，到美國後被萬會長的女兒一頓猛夸：「葉叔叔肯定是個支持您孩子選擇的好爸爸。」像這種處理，還有葉問跟美國教官最後對決時候，使用的下三濫招數，踢檔、戳眼、封喉（電影在這裡的處理很雞賊，它先讓洋人主動說「比賽沒規矩」，然後讓葉問出的撩陰腿）。這些局面，暴露了葉問遭遇生活困頓的縫隙，並展示了身處這個困頓里的葉問，撇除宗師名聲後也很普通人的一面。
只可惜，再驚艷的細節，也抵不過整體糟爛的格局。
葉問4：完結篇 (2019)
類型: 劇情 / 動作
製片國家/地區: 中國香港
語言: 粵語 / 英語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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