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周刊》 記者 郭霽瑤
「什麼時候老師才能只做教書育人的工作？不幸福的老師怎麼能教出來積極樂觀的孩子呢？」
河南一名23歲女教師在遺書中寫下這句話之後跳樓身亡。該事件令人痛心的同時，也揭開了當下諸多中小學教育的問題。圍繞中小學教師非教學任務過重、學校形式主義泛濫的輿論隨即在網絡上發酵。
「一學期過半了，我都沒時間好好備課。」
「現在都只有擠時間上課，感覺教書成了副業。」
「我當老師快20年了，第一次聽到領導說『教學不重要』。」
多位中小學教師向《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表示，非教學任務過多已是當下教師的普遍困擾，甚至有老師因此對職業產生懷疑。老師們都怎麼了？這些非教學任務都是什麼？為何學校會布置如此多的非教學任務？
困在非教學任務的老師：學期過半沒時間備課
當劉亞又一次在上課途中接到領導催交公眾號簡訊的電話時，她整個人都不好了。「我到底是老師，還是公眾號運營？」劉亞不禁問自己。
「90後」初中老師劉亞就職於西南某省會城市的公立學校，已有六七年工作經驗。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劉亞這學期的工作狀態，那就是「學期都過半了，都沒有好好備過課」。
12月的一個周六，記者原本與劉亞約好了白天的採訪，但因為學校突然要迎檢不得不推遲。
「本來周六在家改卷子，突然通知工作室開會，開會我還得寫簡訊，我就一邊寫簡訊一邊開會一邊改卷子。結束之後，學校通知周一要迎檢，所以周日我又得加班準備各種資料，就這樣一直忙到了周日夜裡11點。」劉亞告訴記者。
這樣的工作狀態是她的常態。這學期，所在區域中小學開始了一輪打造學校特色的風潮，劉亞就職的學校也加入其中，試圖打造勞動教育基地校。而這樣的計劃，讓包括劉亞在內的許多青年教師不得不投入大量時間。
「打造特色不是那麼簡單，一方面要舉辦很多勞動活動、設計勞動課程、集體教研活動，還要去外地參加論壇等；另一方面，每個小活動背後又涉及資料準備、活動舉辦，還有後期的公眾號簡訊推文運營工作。」劉亞向記者介紹道，「而且打造這種特色活動不是一周、一個月就能完成的，它是一個長期過程。這學期我很多精力都在這上面。」
劉亞將手頭的非教學任務分類：一類是和教研有關的任務。比如賽課活動、公開課設計、工作室的書籍編寫、送教下鄉等；另一類就是與教研無關的，如學校打造特色、安全教育、學校迎檢等活動。「和教研相關的活動，雖然也是負擔，但是實實在在能提升教師技能，這點必須承認。我頭疼的是，和教學無關的工作太多了，很多沒有意義。我還好不是班主任，班主任事情更多。」劉亞說。
另一位初中班主任給記者列出了自己9月至今參加的比較重要的活動：9月上旬新生入學活動，9月下旬舉辦詩朗誦活動，10月初語文校內說課比賽，11月初班會賽課，11月中旬公開課比賽，11月底教育教學研討會班會公開課，12月初外地送教，12月下旬班主任技能大賽……
大量非教學活動分散了教師精力，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耽誤教學。
劉亞告訴記者，由於經常晚上加班準備活動資料，備課時間被嚴重擠壓。她所在的教研組日常組織集體備課，之前劉亞會在此基礎上對備課方案進行個性化調整修改，但這學期由於活動太多，只能直接拿集體備課方案來上課，並且由於她參加的很多會議都在工作日，雖然中途緊趕慢趕，但直到現在自己的班比別的班教學進度還是晚3天。「真的頭大，我們班這次期中考試考得那叫一個差啊！」
學校「卷」公眾號做宣傳 校領導：「教學不重要」
在與多位教師交流的過程中，「形式主義」的問題被反覆提及。
有著近20年教學經驗的小學教師李密以她所在學校舉辦的運動會為例說道：「光是流程就彩排了六七次。每次就一上午，教學被迫放一邊。」她表示，對於這種現象她感到生氣又無奈，「以前的運動會，大家對競技的感覺都很興奮、很期待。現在這些運動會，為了讓公眾號上發的照片好看，學生必須整整齊齊，我看著這些小孩的臉孔，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麻木』」。
今年23歲的小可是一名剛工作一年半的小學老師，她告訴記者，自己被要求參加了許多比如青年教師研訓班、老教師主題分享會等活動。原本小可是抱著聽真正的教學經驗或者教學技能培訓的心情去的，結果她發現，很多這類活動都很煽情，而且形式繁複。「很多活動都是為了情懷而煽情，比如讚揚學校，渲染自己與學校之間的情感，或者不停說自己的奉獻，但實際有用的內容並沒有。這種活動一開就是兩三節課的時間，全程還需要有老師拍照、寫推文、發公眾號。」
這些在他們看來充滿著形式主義的活動往往與學校公眾號運營掛鉤。寫簡訊、拍照、發公眾號，諸多學校的宣傳活動成為這些教師需要經常處理的工作。
無論是劉亞所在學校打造勞動基地，還是小可參加的各種分享會，抑或是李密所說的運動會，都在各自學校的公眾號上進行了宣傳。
劉亞告訴記者，從拍學校宣傳視頻、照片，到寫宣傳文稿、製作展板、活動策劃，她各個環節都參與過，「已經具備了去公關公司做宣傳的技能」。
「我身邊很多老師的主要任務已經不是教學了，而是去寫推文、簡訊，就像在企業里干宣傳崗一樣。」小可說。
學校為何執著於公眾號宣傳？接受採訪的老師們主要給出了以下幾點原因：一是面向家長包裝學校，從而吸引更多生源；二是教育部門對學校有考核，考核的不只是教學，還有其他包括安全教育、衛生環境、勞動教育等方面，這些過程性的活動需要向上級展示；三是一些學校的教學優勢並不突出，只能在其他方面想辦法脫穎而出，這些往往也與校領導的政績考核掛鉤。
那麼，當學校的宣傳活動與教學發生衝突的時候，校領導們又是如何抉擇的？
「這麼說吧，我覺得在領導心裡，我把這個活動的PPT做好，比把這堂課上好，對他更重要。」劉亞告訴記者，她經常在上課期間接到領導催推文簡訊的電話，同事也曾因沒有及時交簡訊，在上課途中被領導從班裡叫出去談話，課程被迫中斷。
李密學校的校領導，則直接把話擺在了檯面上說。「德育副校長為了強調這些活動的重要性，直接當著我們的面說教學不重要。我教書快20年了，第一次聽到這話。整天辦活動、搞彩排、拿個相機拍拍拍，恨不得一點活動要宣傳透，一點都不像個學校，就是個公司。」李密憤憤地說。
有何改變？老師：就是多開了一次會
實際上，教師非教學任務過重早就是個老大難問題了。國家層面也出台了多項政策文件試圖為教師減負。
早在2019年，時任教育部部長陳寶生就在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表示，要下大力氣為教師減負。
2019年年底，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於減輕中小學教師負擔進一步營造教育教學良好環境的若干意見》，其中明確：切實避免安排中小學教師參加無關培訓活動。
2022年，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辦公室發布《關於禁止向學校攤派與教育教學無關的「漲粉」「評比」「推銷」等指令性任務的通知》，要求各地遏制形式主義向學校轉移趨勢，杜絕行政任務向校園轉嫁做法。
在地方落實層面，為教師減負依然面臨層層困難。
近日，各地也推出了為中小學教師減負清單。如11月20日，貴陽市教育局公布《貴陽市減輕中小學教師負擔清單》，清單共有20條內容，包括與教育教學無關的各類示範學校（基地）、先進案例等創建活動，與教育教學無關的創先爭優活動等；12月8日，《四川天府新區為學校減負十條措施》出台，從督查檢查、減少占用非工作時間等十個方面來為學校和教師減負。
然而，政策措施的長效作用需要時間來證明。諸多一線教師在採訪中直言，當下教師的減負之路依然漫長。
「就拿學校領導來說，很多領導不走教學一線。當他到了那個位置上，他管理學校的思維很像管理企業，他需要做出成績，那老師的一節課和學校活動相比，他可能會覺得活動更重要。這很難去規範，因為很多普通學校在教學上很難做出成績，只能從其他方面給學校爭榮譽。」劉亞說。
當被問及前段時間教師跳樓的新聞是否對學校產生影響，小可無奈地說：「這事對我們的影響就是，圍繞這個話題，我們又開了次會。」
（文中劉亞、小可、李密為化名）
（本文刊發於《中國經濟周刊》2023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