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要吃透《野草》《花邊》的人/把魯迅存進銀行,吃他的利息。」這首大概寫在二十年前的詩歌《中文系》頗為偏激地指出魯迅研究的功利傾向。魯迅成為一些人的飯碗,有人在魯迅的洗手處攪起寫早已沉滯的肥皂泡,有人在講桌上,放些失效的味精爆炒野草。在各種把他神化的話語的包裝與打扮下,其本來面目往往被混淆。
偉人也是人,也食人間煙火,有過「吶喊」,自然也「彷徨」過。在魯迅先生說「他的哲學都包在裡面」 的《野草》里,他說:「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他把自己比喻作「野草」,等待「地火」將其燃燒。
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寫道:「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它所屈服罷了。」用這句話去觀照魯迅先生,或許我們能夠更深入地理解他,理解他的憂傷、苦悶和彷徨,理解他作為偉人那平凡的一面。
我很贊同魏建寬先生在《凡人魯迅》中的看法:他一生的內心世界,都在進行著一場場拔河——精英意識與凡人思想的拔河,他一生都是在自己無法直面的人生中掙扎,他一生都是在不斷地告別舊我中前行。
讀者看到更多的是魯迅的正面,他的鬍鬚和頭髮。那些流傳後世魯迅的照片上,他那隸書的一字鬍鬚,剛直不阿,遒勁有力,猶如先生的錚錚風骨;在唐弢《瑣憶》中,魯迅「滿頭是倔強得一簇簇直豎起來的頭髮,仿佛處處在告白他對現實社會的不調和。」我們很少轉到魯迅先生的背面,去看看他那條只在與朱安完婚時戴過一會的「假辮子」。
朱安
1906年,遠在日本留學的魯迅在母親的反覆催促下,終於不很情願的啟程回國。母親想讓魯迅回家完婚,魯迅回答說,讓姑娘另嫁人為好。但母親卻來電報說:母病速歸。這自然是母親的藉口,孝順的魯迅回家了,等待他的是一頂大花轎,裡面坐著一位穿著塞滿棉花的大鞋的舊式女子,下轎時繡花鞋掉了,露出那扭曲得不成樣子的小腳。後來魯迅先生這樣回憶朱安:「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很多人多同情魯迅,但有多少人站在也是禮教受害者的朱安一邊,為她掬一把辛酸淚呢?
魯迅裝了一條假辮子,一套新禮服,從迎親、拜堂到進洞房都是這樣的裝束。當天晚上,魯迅徹夜未眠。朱安數次小心地說:「睡吧。」 魯迅一個字也沒有回答。魯迅就這樣沉默著,一直到他去世,這名存實亡的婚姻持續了三十年。他曾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但自己不情願地成為祭壇上的祭品,還搭上一個弱女子。儘管其中有很多原因和無奈,但作為反封建鬥士的魯迅,這個事實是難以避開的:他倔強的頭髮後曾拖著羊尾巴似的一條假辮子。
在日本留學時他早將辮子剪掉,但與朱安結婚時又裝上了假辮子,雖然四天後魯迅又動身到日本,但這條「假辮子」其實拖了很長時間。在日本魯迅曾被委派回國刺殺清朝官員,魯迅曾對日本友人增田涉說:「如果自己死了,剩下母親怎樣生活呢?」結果上級因他心裡的猶豫不決取消了派他回國行刺的計劃。
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但「只能不照自己所願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尋一點餬口的小生計,度灰色的生涯」。他所說的生計指的是從1912年至1926年他在教育部擔任僉事。也就是後來他的論敵陳西瀅在《閒話的閒話之閒話引出來的幾封信》攻擊他的經歷:「從民國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從沒脫離過。所以袁世凱稱帝,他在教育部,曹錕賄選,他在教育部……」陳西瀅的話轉換成現在就是: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儘管魯迅先生在《華蓋集·不是信》加以批駁,但那條「假辮子」還是清晰可見的。
魯迅與許廣平
魯迅在文章中嘆道:「四周是廣大的虛空,還有死的寂靜。死於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見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魯迅全集》第2卷P128)這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又如何不是響自先生那痛苦的心靈呢?
對於魯迅腦後晃蕩的「假辮子」,許廣平一語中的:「你的苦痛,是在為舊社會而犧牲了自己。舊社會留給你痛苦的遺產,你一面反對這遺產,一面又不敢捨棄這遺產,恐怕一旦擺脫,在舊社會裡就難以存身。」 (《魯迅全集》第11卷P220)
魯迅最終南下了,離開了教育部,先當教員,後做自由撰稿人。他的身邊多了一個摯愛的許廣平。在魯迅的最後十年,這無形的「假辮子」被徹底剪掉了,這在林賢治的著作《魯迅的最後十年》有詳細的記述,我就不多言了。
最為難得的是,先生在鬱悶盤桓中,依舊想著普羅大眾。有一天夜裡,他看著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心裡卻想著:「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慾望。
作者:王清銘,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