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決定命運:看韓信如何從崛起走向死亡

2019-10-27     聊史補丁

亞男人韓信:曾是個真男人,後來不斷犯賤了……

作者:王清銘

韓信原本是個真男人。

1.遊手好閒的待業青年

陳勝吳廣起義之前,韓信一直是個遊手好閒的待業青年,佩帶一把顯示其破落貴族身份的劍整天在街頭逛盪。沒高學歷,也沒有巴結上顯赫的官員推薦他就業,就是當時地方上招聘基層公務員——吏,他都因為不是又紅又專連參加招考的條件都不符合。自己不能治生商賈,只會到處蹭吃蹭喝的,弄得當地的人都討厭他。他經常去的一家是副科級幹部——南昌亭長(相當於現在的副鄉長),亭長的老婆頭髮也不是很長,但看不出韓信同志的遠大前程,就想一個辦法來整治混飯吃的韓信:半夜做飯,天明前吃光。韓信一大早沒洗臉沒刷牙趕去吃飯,飯盂空空如也,他覺得自己能來這裡吃飯就是天大的面子,結果碰釘子,於是他很憤怒,宣布和亭長友盡。大概他餓得直打擺子,被河邊一位漂洗棉絮的老大娘(史稱為「漂母」)看出來了,把自己帶來的飯勻一點給他吃。韓信很感動,說,大娘,將來我發達了,一定優厚報答你。漂母搶白他,大丈夫應該自食其力,誰指望你的厚報?估計聽完此話後,韓信的臉會一陣紅一陣白的。

韓信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還一陣黑一陣灰的,那是在淮陰市上遭到一個無賴的羞辱。「胯下之辱」的典故大家都熟悉,這裡我就不贅述。《史記》中這樣寫他含垢忍辱的動作:「於是信孰視之,俯出胯下,蒲伏。」還寫到看客的反應: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頗耐我們尋味的是韓信此時的表情——「孰視之」(仔細地盯著他),我們可以想像他的內心燃燒著怒火,眼神如鋒利的劍刃,倘若一出鞘,足讓對方人頭滾地。但韓信犀利的目光熔化成鐵水,慢慢地流向內心的熔爐,因為他深知此時的自己只是一塊生鐵,還需要高溫冶煉,恥辱對他來說,是意志和胸襟的淬火。

士可殺不可辱,這是逞匹夫之勇,是男子漢的低境界。如果韓信此時拔刀相向,他只能從懦夫提升到莽夫的層次,完全無法抵達智者、勇者的境界。大丈夫就應該有大丈夫的寬闊胸襟。忍字心上一把刀,心不要有如刀鉸的憤懣,就讓那顆帶血的心變成磨刀石,磨礪出自己的鋒芒。

魔鬼詞典上有一個「受辱定律」:受辱時的唯一辦法是忽視它,不能忽視它時就藐視它。韓信面對恥辱,無法忽視它,就採取藐視的態度。這一藐視,人生境界陡然擴大。

此刻的韓信自覺地以真男人的標準錘鍊自己,逼近豪傑之士的九段水準。蘇東坡《留侯論》中對豪傑胸襟的議論也很適合韓信:「所謂豪傑之士,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韓信有遠大的志向和高遠的理想,有長遠的目標,自然不為眼前的小恩怨榮辱而睚眥必報。司馬遷也稱讚他年少時「其志與眾異」。

2.功高震主的西漢重臣

項梁起義,韓信「杖劍從之」,飯轍算是找到了,卻沒有用武之地。他接連跳槽到項羽、劉邦集團,卻連一個部門經理的職位也沒有混上。所擔任的職務是在項羽手下當保安(「郎中」),在劉邦那裡當公關部辦事員(「連敖」),管接待工作,那時也沒有回扣。他也吊兒郎當,以至觸犯軍法當斬,幸好遇上滕公夏侯嬰,折服於他的談吐見識釋放了他,並向劉邦舉薦,不過劉邦仍然不重用他,只封一個「治粟都尉」,相當於現在的糧庫主任或司務長。韓信又選擇逃跑,「蕭何月下追韓信」 的典故大家耳熟能詳,我不多說,這件事的結果是韓信經過劉邦集團智囊團首席顧問蕭何的推薦,被直接任命為漢王軍事集團的CEO,即大將軍,儀式特別隆重,擇吉日、齋戒、設壇場、具禮,登壇拜將。

(登壇拜將)

韓信如蛟龍入汪洋,發揚踔厲,在沙場上馳騁其非凡的軍事才能。背水一戰,幾千士兵擊潰二十萬的趙軍;十面埋伏,逼得西楚霸王項羽別姬自刎。彪炳史冊的赫赫戰功使他成為「功高無二,略無世出」的西漢第一功臣,但他也成為另一個的「第一」:第一個被殺戮的西漢功臣。

應該說,從塑造真男人的角度看,韓信忍受胯下之辱是他大丈夫氣概的一座頂峰,在沙場上縱橫馳驟,所向披靡,無人可攖其鋒,這是他矗立起的人生第二座高峰。但從此以後,韓信從真男人的頂峰滑坡到亞男人的低谷了。所謂亞男人,就是真男人的次品,英雄氣度中摻雜水分,男兒氣概的純度不斷被稀釋,從24K到12K,不斷摻雜雜質,一直到偽劣商品。

3.彎下膝蓋的亞男人

「彎下膝蓋」有兩種情況:一是心膽俱裂,「撲通」一聲跪下來,這是真正的懦夫;一是先彎一下,然後往上一蹦,跳高或起跑就採用這樣的姿勢。前期的韓信就屬於後一種,可惜的是他跳越過一定的人生高度後,在後半程掉了鏈子,他的膝蓋自覺不自覺地彎下了,直到最後被呂后和蕭何誘殺於長樂宮鍾室,「乃為兒女子所詐」。

播種行為收穫習慣,播種習慣收穫性格,播種性格收穫命運。韓信性格的不斷扭曲預示其悲劇的結局。有人用一句話概括了韓信的命運悲劇:他在最能夠背叛劉邦的時候忠貞不貳,卻在最不可能反叛時涉嫌謀反。他在困境中磨礪性格的鋒芒,在烽火中冶煉品格的鋼質,然後像一棵參天大樹從草莽中崛起,男人漢氣概枝繁葉茂,可惜的是並不能根深蒂固。在順境中他患得患失,在重大的抉擇面前他優柔寡斷,在勝利的鮮花叢中沉淪,又在沉淪的淵藪中最終完全沉沒。思想決定人生的深度,性格制約命運的高度,從韓信蛻變為亞男人的那一刻始,命運就延伸一條不歸路到他的腳下。

張來《韓信》一詩中這樣感慨:「登壇一日冠群雄,鍾室倉皇念蒯通。能用能誅誰計策?嗟君終自愧蕭公。」蕭公即蕭何,也即後人在韓信墓所題對聯中「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中的「一知己」,也就是俗語中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那一人。真男人自己決定命運,亞男人把命運交給別人支配,假如說前期的韓信還能主宰自己,後期的他首鼠兩端,將命運的決定權拱手相讓。世事如波上舟,順流還是逆流,船槳應該握在自己的手上。劉邦論功行賞時頗有見地,把打天下比作打獵,蕭何發縱指示,是「功人」。韓信在劉邦的心目中只能算追殺獸兔的「功狗」。作為一個男子漢,到最後卻搖尾乞憐,還有這樣的大丈夫嗎?

韓信曾給劉邦論項羽的短長,說項羽有兩個致命弱點:匹夫之勇和婦人之仁。後期的韓信也蹈婦人之仁的覆轍,評論別人的話卻在自己身上一語成讖。在何去何從的抉擇面前猶豫不決,當斷不斷,直到臨斬前才幡然悔悟:「吾悔不用蒯通之計。」

4.猶豫不定的愚忠之臣

韓信最能背叛劉邦的時候是在楚漢戰爭的相持階段,身為齊王的他是舉足輕重的第三種力量,楚河漢界,漢界後的大塊土地掌控在他的手中。他的謀士蒯通審時度勢,向他提出「三分天下,鼎足而居」的對策,還打了比方「猛虎猶豫起來還不如蜜蜂一蜇」(猛虎之猶豫,不如蜂蠆之致螫),甚至為了說服韓信,連相面的手段都用上了。蒯通對韓信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韓信從漢王集團中獨立出來,並不是背叛,春秋無義戰,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劉邦能履九五之尊,憑什麼要韓信鞠躬如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憑什麼讓韓信捉到鹿之後再誠惶誠恐地拱手讓給劉邦?但韓信的腦子長在眼睛下,被劉邦曾經的解衣推食的作秀行為蒙住雙眼,被糨糊般的所謂的「義」糊住了心,不想「鄉(向)利倍(背)義」,被自己沾沾自喜的勞績麻痹了頭腦,失去一次改寫中國史和自己命運的最佳契機。我前面說過,思想和性格決定高度和深度,性格決定命運,韓信的愚忠思想和猶豫性格一步一步地把自己逼上斷頭台。這一點蒯通在勸說韓信的時候也說得十分清楚: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

真男人充滿自信,老子天下第一;亞男人犯賤,自覺不自覺地彎下了膝蓋,讓別人高出一頭;真男人腰間長嶙峋的傲骨,亞男人脊樑上的骨節叫媚骨。至於卑躬屈膝,效仿兒女忸怩之態的,就不是男人了,姑且不論。

韓信功高震主,埋下殺身之禍。即使不炒劉邦魷魚,反水另外組建軍事集團公司,仍可以選擇在劉邦集團內低調做人,明哲保身,像蕭何很滑頭地干一些敗壞自己形象的「自污」事情,消弭劉邦的疑慮。在別人屋檐下,不低頭就得彎腰。劉邦將他的官職從齊王調整為楚王,本身就是一種警告,讓韓信夾起尾巴做人,但韓信根本不收斂鋒芒,衣錦還鄉後張揚到令人咋舌的地步。項羽宣揚「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結果被人罵為「沐猴而冠」,韓信的作為有類於此。給漂母一飯千金,人們還可以理解為他知恩圖報;封那個讓他胯下受辱的地痞公安廳廳長(中尉)的官職,就匪夷所思了。是表明自己的心胸寬廣,還是政治上的作秀,讓那個腦袋別在腰上的地痞到處為他做廣告,拉選票,收買人心?難怪很快就有小人向劉邦舉報韓信謀反。當時韓信還有一定的政治資本和軍事實力,劉邦不得不採取誘捕的辦法,假意南巡。韓信驚慌失措,找不到好的對策,就犯賤到底了。

5.賣友求榮的勢利小人

亞男人韓信一犯賤就一發不可收拾。先是賣友求「容」於劉邦,逼得投靠他的楚將鍾離昧自剄,然後提著鍾離昧的頭去見劉邦討好獻媚,投懷送抱,結果被綁了。他悻悻地對劉邦說:「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史記》中沒有寫劉邦的心理活動,我揣想此時的劉邦一定在暗中冷笑:是你自己束手就擒,還埋怨啥?如果要刻畫韓信的臉色,應該是一陣黑一陣灰一陣綠。

劉邦這一次並沒有殺他。但我可以這麼說,亞男人韓信到此時已經被自己的性格謀殺了。至於最終他被呂后和蕭何誘殺於鍾室,那只是履行一道正式的手續而已,韓信在思想和性格上早已「自剄」死去多時了。

司馬遷受宮刑,愈顯其真男人本色。韓信自我閹割,是自己由真男人沉淪為亞男人乃至萬劫不復。司馬遷雖慨嘆韓信不能「學道謙讓,不伐其功,不矜其能」,認為他本可以勛比周公的,但內心還是瞧不起韓信的,這從《史記》中漢初人物傳記安排可見一斑。蕭何、張良、陳平、周勃等都寫進了「世家」,韓信當過齊王、楚王,被誘殺前最不濟還是個淮陰侯,應列入「世家」的,卻掉價到「列傳」中去了。哎!誰讓韓信自己掉鏈子呢?

劉邦聽說韓信已死,「且喜且憐之」,一個大男人,其下場不是讓對手尊重,而是可憐,也怪難為啊。

身體方面有「亞健康」之說,表面健康,實際上有許多看不見的疾病,特別是心理上的隱疾;男人中也有變種——亞男人,外強中乾,色厲內荏,銀樣蠟槍頭等,都是真男人的半成品、次品。亞男人的隱疾、致命之處在於思想和性格,鼠目寸光、小雞肚腸、沐猴而冠等,只說明這樣的男人還沒有從動物世界進化過來。

前期的韓信自覺地把自己打造成一個響噹噹的真男人,但到後期他又退化了,用以直立行走的膝蓋彎下後再也沒有復原過。忍受胯下之辱的時候他匍匐過,那是為了頂天立地的站立;後期的他身子直立,但他的心一直是匍匐著的,靈魂上再也沒有屹立起來。別人是一座山,自己也應該是一個峰,哪怕是個小山丘,這世界就有了綿延千里的山脈。

人體有206塊骨節,最重要的一塊在腰部。傲骨在腰,可以敲出嶙峋的碎響,即使碎了,依然可以擲地有聲。這也是真男人和亞男人的分野,不知你以為然否?

6.兩千年後的韓信故里

2015年暮春,我去江蘇泗陽參加一個詩會,途徑淮安,特地一個人去韓信故里看看。一路上都是柳絮在飄舞,仿佛只為助長我的悵惘。現在的「韓信故里」只是一個大公園,遊客加上我,不到五個人。我一個人走走停停,也沒有什麼感慨。偶爾有柳綿飄過來,落在湖面,就不見蹤影。韓信故里還有漂母墓,時間倉促沒去看,只能留一點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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