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棍娶親倒賠妾

2020-01-04   蘇姐說故事

1944年秋,我應海派武生白俊英戲班的邀請,去包頭西北方向烏蘭花演出。掌班人白俊英善演文武老生角色,武功過得硬,為人也厚道,和藹可親。這個戲班子陣容整齊,生旦凈丑,行當齊全。劇目以連台本戲為主,如:《十八羅漢斗悟空》、《桃花女破周公》等。一齣戲可連演十數場。由於該戲班以武戲為重,除箱(戲裝)、場(樂隊)、底包(劇中龍套、家院、車夫、丫環等)外,武行(武打演員)占全戲班人數之半。


那時交通工具落後,怎比現在?行動時只不過十幾輛膠輪,每輛都配3頭牲口,一頭駕轅,兩頭拉套,滿載著戲箱、靶匣(裝刀槍棍棒)、演員。

在我坐的車廂里,盤腿坐著一位女演員,她纖纖素手,正在做女紅,看年紀約有20多歲,其身材窈窕,面龐粉紅細嫩,紅妝素裹,薄施粉脂,誇張點說,儼若九天仙女。此人嬌聲柔媚,真似黃鶯在歌唱,藝名「小五朵」。年輕演員都稱她為五姐,稍長者則喚之為五妹。

正行走間,車停下了,前面的車把式讓諸人解一下手。我下車後,猛見小五朵也在站立著小便,不禁大吃一驚:「你……」

小五朵嫣然笑道:「大兄弟,咱倆一個樣,都是男的。」

嘿!真沒看出,他竟是個美男子啊!

回想起師姐夫(我師承趙硯奎)、京劇大師張君秋,和當時有「四小名旦」之稱的李世芳、毛世來、宋德珠等諸男旦,由於舞台上長期養成的習慣,故平素講話時也多有嬌聲媚氣,無一不勝似真正的女性!

車停在一所宅院門首,抬頭看金匾大字,上書「王氏宗祠」。這時「邀頭」(中介人)啟鎖,將全班人引入。呵!好大的院落里,正搭著戲棚,就是能裝千兒八百人的戲園,也沒它大!

五間大北房,正中懸掛著「慎終追遠」藍色金字匾。房前是鑲著木板的磚砌的舞台。

卸車已畢,所有戲箱舞台用具均放在上房,這裡就是後台。男演員、樂師們分住在東西6間的廂房內,女宿舍則安置在附近的房東家。

在吃「下馬飯」(即東家的宴請)時,只見「邀頭」將白俊英叫到旁處,耳語了一番。

飯罷,白俊英叫了眾人到北屋說道:「我們這次來是『包銀』(即固定戲價),大家要使十分勁,把戲給演好。再有——」,說到這裡,他向門外看了看,隨後低聲說:「當地有個王二虎,此人統管著自衛團,他上交官府,下結地痞,出入有挎盒子槍的隨從,他心狠手辣,性嗜漁色,無惡不作。如果他來看戲了,不管他出了什麼孬點子,咱都不要慌,要以柔克剛來應付他,切記,切記!」

開演了,戲園門正中掛著文武老生白俊英的頭牌,兩旁是主要角色的,有「荀派花旦(荀慧生),李派老旦(李多奎)、肖派丑角(肖長華)」等。門前戳著當晚上演的劇目:《白水灘》、《玉堂春》、《十八羅漢斗悟空》,那時每場都要演6個小時。

戲園門前售票口人已擠滿,加上做買賣的吆喝聲,真是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頭嗵(又名「打嗵」,是給箱、場、底包及演員作準備的信號)打罷,只見來了兩個人,一個歪戴著日本式的豆包軍帽,挎著盒子槍,一個搬著把太師椅,進到後台就喊:「班主、班主!」

白俊英滿臉賠笑,迎上前去問:「您有什麼事?」

那人說:「王二爺要來看戲了,你們別忘吹打《迎官曲》,要是誤了事,王二爺怒惱起來,你們可吃罪不起!」說罷揚長而去。

「迎官吹打」,是舊時官府給跑野台子戲班立下的不合理的規矩:無論是開場之前還是正在演戲之時,只要夠銜的官員來看戲了,看台的(劇場服務員)就得喊「某某官員到」,場面就得演奏《迎官曲》,如有遲緩,便要受責罰。

我一向脾氣倔犟,不信邪,領頭跟場面哥們一商量,大家就把《脫布衫》曲牌中的原詞「忠良無辜被刀殘,有功勞也枉然,天也愁,地也怨,雲陽市鬼門關」改為「奸黨就該被刀殘,除惡霸萬民歡,天也喜,地也願,雲陽市鬼門關」,咒他(王二虎)一傢伙。大家一致同意了。

不一會兒,王二虎戴著美式帽(禮帽)、穿著煙色湖綢小袍、足蹬一雙長筒馬靴,土不土、洋不洋的來了。此人八字眉、雕鼻、鷂眼,又矮又胖,足有200來斤,最顯眼處橫著一寸半的刀疤。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下人早已準備好的太師椅上,搭起二郎腿。

看台的人高喊著:「王二爺駕到!」場面上立即吹打起來,幾個武行也唱起了改詞的《脫布衫》。

白俊英一聽,嚇得大汗淋淋:「啊呀,你們想要大禍臨頭哇!」

誰料想目不識丁的王二虎聽罷,連聲說:「好聽!好聽!給200塊賞錢!」

那時200元蒙疆票能買4大袋麵粉哩。我們幾個都樂得直不起腰來。

《白水灘》剛一開演,王二虎就不耐煩地向台上喊著:「給我打住,改唱《玉堂春》!」

後台無奈,只好趕穿戲裝,大家戴髯口、找道具,慌成了一團。

蘇三上台來了,唱「西皮散板」:「來至在督察院舉目上觀——」就這一句唱,觀眾立即報以陣陣掌聲,王二虎更是叼著雪茄,搖頭晃腦、手舞足蹈、邪聲怪氣地喊:「好哇,真好哇!」

當蘇三唱到「十六歲開懷是那王……」時,旁審官紅藍袍夾白問:「王什麼?」按劇情,蘇三得害臊地不願往下講:「啊……」

這時,王二虎卻壞意大發:「打住!」

演員一聽「打住」,嚇了一跳:唱錯了?沒有哇;場面砸了?也沒有哇。就是出了錯,他王二虎也聽不出來呀。

看台的急忙跑過來問:「王二爺,您不愛聽嗎?」

「老子愛聽是愛聽,叫那唱蘇三的小妞別『啊啊』的沒完,要把唱詞改成『十六歲開懷是那王二虎』,不然就不許唱!」

看台的無奈,跑到後台,說明了王二虎之意。演員們哭笑不得,只好讓演玉堂春的小五朵照辦。

這一下樂暈了王二虎!

散戲後,王二虎來到後台,命白俊英將小五朵叫來,他眯縫著色眼對小五朵說:「我已決定收你——!」

可沒等他說完,那老謀深算的白俊英就急忙對小五朵說:「王二爺已決定收你為乾女兒了,你還不快磕頭?」

「乾爹,請受我一拜!」小五朵忙說。

這一下,把王二虎弄得蠻尷尬,只好掏出500元見面禮,然後怏怏而去。

白俊英在這裡訂了7天的合同,共演14場戲。但此後眾人連演幾天,王二虎都沒來搗亂。原來王二虎種了上百畝「洋煙」(鴉片),在戲演到第二天時,張家口專賣鴉片的一個日本商人就將他召去了。

王二虎臨行時特地吩咐自衛團丁,要嚴密監視小五朵,「不能讓她走掉,否則就要你兩個龜孫的腦袋!」

戲按著合同期演完了。演員們你背我扛地在裝車,只見兩名團丁拎著手槍,賊眉鼠眼地在旁瞅著。白俊英想:這幾天王二虎沒來搗亂,卻讓兩個團丁盯著我們,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車把式按規矩打了兩聲響鞭,車軲轆正將行動,兩個團丁雙手擋住車頭:「誰叫你們走的?」

白俊英下了車,走過去說:「戲已演完,我們還要挪台(即到其他地方去演)。」

二團丁凶凶地說:「不行!王二爺有話,『死屍不能離寸地』,卸車!」

白俊英忙掏出100元,塞入團丁之手。團丁把錢往地上一扔,說:「你這是哄孩子呢!」

白俊英無奈,從100添到300,團丁才肯把錢收下,但又從車上把小五朵揪了下來,嚇得小五朵放聲大哭。

團丁把小五朵仍安置在原住的房東家,輪流看守,以防他逃脫。

白俊英急了,拍著房東的門,向裡邊大聲喊道:「小五朵是男旦!」

團丁在院裡對外罵:「什麼藍的綠的,去你媽的!」

白俊英無奈,安排了兩名武功過硬的武行,扮成小商販模樣,整天圍在這裡叫賣,伺機營救小五朵。

這一天,王二虎回來了。團丁彙報說:「二爺,聽說小五朵是個男旦,不知確否?」

王二虎聽罷,哈哈大笑道:「是女旦,我收房(即作妾);是男旦,更好,我就……那豈不更別有一番情趣呀,哈哈哈!」這隻老色狼實在卑鄙,真是「頭上長瘡,腳下流膿」了。

當晚,王二虎將小五朵叫到自己的房間,又開壇賞酒叫團丁去飲,還叫小五朵陪著他喝。

王二虎原本酒量就不大,再加上小五朵假意獻媚,二爺長、二爺短地殷勤相勸,準備將這隻色狼灌醉後再設法脫逃,直把王二虎灌得舌頭都僵直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不、不行、不能再喝啦,再喝……今晚就難成美……事、事啦!」

小五朵拿出戲裡對反面人物勸酒的聲調,胡編了幾句詞,說:「二爺喝了酒一杯,娶了我美貌妻……」「二爺喝了酒二盅,大發財源好前程……」

這時的王二虎連酒杯都拿不住了,但又架不住勸,只得勉強喝下。

小五朵繼續將酒斟滿,舉著杯說:「二爺不喝這第三杯酒,馬上我就走!」

「寶貝,別走,別走……有人說你是、是男旦,是不是啊?我來摸摸……」

他隨說隨向小五朵的褲襠摸去。

小五朵沒料到王二虎竟然這麼下流,他竭力躲避,故作鎮靜:「哎呀,我的二爺呀,真不巧,我……我今個早起『來墊子』(即來月經)啦。」

「啊?是哪個狗日的說你是男、男旦的?你快,快洗洗,上、上床來!」

「不,不,我怕沖了二爺的官運,您連那『紅馬上床,家敗人亡』的老古話您也不懂嗎?」

「這個……」愚昧的王二虎迷信透頂,一驚,酒也醒了:「來人,把小五朵先送到小翠的房裡去睡!呸,倒霉……」說罷,王二虎嘟嘟囔囔地在床上死豬一樣地睡著了。

小翠是哪一個?我這裡要交代一下。她的父親系著名的晉劇男旦,她本人也是武旦。雙親死後,她跟隨戲班來烏蘭花演出時,被王二虎強行霸占了。想不到她有婦女病,是個「石女」,王二虎未能如願,氣煞了,只好叫她伺候太太們。

小翠一見到小五朵,就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再說她是個內行,早幾天在看小五朵的戲時,就知道了他是男旦。此時,團丁忽將小五朵送進自己的房間,她不由悲喜交集,於是當即稱小五朵為「師兄」。

小五朵萬萬沒料到這裡還有個小師妹,自然也高興萬分。

二人正互訴衷腸,互灑悲淚,忽聞牆外「小販」傳來叫賣茶雞蛋、五香乾果之聲。

小五朵大喜,知道白俊英留下的兩位師兄來救他了,忙向小翠道別。小翠流著淚說:「師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能不能把小師妹我也帶離虎口?」說罷,就跪下了。

小五朵忙扶起她,說:「什麼救不救的?你我既已有緣,還說什麼客氣話?走——」

「慢——」小翠悄悄來到團丁值班室的門外,只見團丁們已沉醉如泥,死狗一般地酣睡了,便將團丁的房門悄悄倒鎖,又將假扮小販的二位武生引進來,然後,4個人毫無畏懼地逃出了虎口。

王二虎直到轉天下午才醒來。一醒,就有團丁來報:「二爺,不、不好啦,小五朵拐帶小翠跑、跑掉啦……」

王二虎氣急敗壞,一槍就打折了該團丁的右腿。

再說小五朵一行4人逃離虎口後,小五朵高興地對著小翠唱起了「折桂令」曲牌——

「似雕鷲掙脫了羅網,展雙翅雲霄飛翔,展雙翅雲霄飛翔,遂心愿我們勇敢自強。我們勇敢,我們勇敢,我們是情投意合,但願得地久天長。」

小翠深情地聆聽著,她已知道了小五朵的用意。

1945年秋,我們在柴溝堡演戲時,正值小日本投降,八路軍進駐了張家口。正巧此日王二虎進城找日商辦事,被截在這裡,回不去了。他被人檢舉了,八路軍當即將他槍決於大青河畔。全戲班的人聞知後,無不拍手稱快。

1949年全國解放後,小翠也改習起京劇刀馬旦來。這年,經本班長輩撮合,小翠與小五朵正式辦了婚事。由於她做了婦科手術,不久就懷了孕,轉年,小五朵竟喜得貴子。

正如佛教經文所云:「盪悠悠祥雲萬丈高,渺茫茫人間不覺曉,善惡昭彰報,來遲與共早,多行不義禍咎由自招。」